遥远地故乡(3)
我没事的时候,总会到河边坐,看那打着旋涡的流水,看那漂浮在水上的落叶,看那落叶一点一点地在我的视线中变小,变小,最后消失,消失在空旷的天穹下。那时,我的心也就随着那落叶消失了,消失在不可知的遥远的地方。生命其实就是一个虚空的轮回,一位文学者曾经这么说过。
河水很清,可以看见来回游动的小鱼儿,那小鱼儿成群的,来回地游动。看着那鱼,看着它们自由自在的样子,我真的好羡慕它们。假如,今生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鱼,一条自由自在的鱼,那该多好呀。不过,那也仅是瞬间的想法而已。因为,当我将下沉鱼漂的钓竿甩起来的时候,看那上钩的鱼在空中苦苦地挣扎,便觉得它非常可怜,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连选择个死法也不行。我不想我的人生也会是那样子,窜进人家的圈套里,被牵着走。不过,其实,我跟一条鱼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不是也一样心甘情愿地落进某些人早已制定好的游戏规则里,为了五斗米,三尺席子卑微的活着吗?
我之所以喜欢到河边坐坐的主要原因是,那河能让我感觉到故乡,感觉到故乡实实在在的存在于我的心中,那时,我就不再感到自己是一个没人要的孤儿,不再感觉身心的寒冷,即使在严寒的冬季里,总会泛着丝丝地温暖,那是来自亲人的牵挂,来自故乡那温暖泥土气息的包裹。这条河有一个很让人伤感的名字——泪河。听说,是古时一位15岁的女子,因自己的丈夫在新婚之夜被强拉去边疆筑城墙,从那一去后音训全无,她整日在村口盼望,哭呀哭,把自己的头发哭白了,把那双明亮眼睛哭瞎了。那泪水流着流着,就成了今天的这条河。城墙筑成了,丈夫的白骨就在那城墙下。死后抛尸于荒野,没能得到和尚道士超度的灵魂,不得投胎,只能做孤魂野鬼。而,我总感觉到就我是那孤魂野鬼投胎所生的。因此,注定了我今生的漂泊无依。有人说,我这是在寻找借口,逃避现实。我想,他说得对。我是在逃避现实。可是不逃避现实,我又该什么做?我找不到我的出路,在我降生在那偏僻落后的小山村里,在从一懂事开就跟在父辈们背后为了碗稀饭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环境中,在为了十元钱的票子而使手足兄弟变成陌路仇人的贫困中,我不逃避现实,我还能什么做?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也站在村头的榕树下,天天盼,盼着我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回去。哪怕什么礼物都不买给她空手而回,只要人能平平安安回去就可以了,她就高兴了,就抹着眼泪笑了,笑容开在她那花白的银发上,灿在她那黄黑的牙齿上。我想一定是的,虽然我还未曾为人父。
炎热的暑假,泪河是我笑声飞扬的乐园。每一天,我一身疲惫,满身泥土中点缀着点点石灰地从工地上下来,扒着可口的饭菜——虽然那菜里的猪肉小若筷条且能一目了然,那汤难得看见油光,但我依然吃得很香,很香,那可从将盛菜的碗舔得一干二净如同那碗洗了未曾用一般想象出来。吃饱饭,接下来便是走到河边,跃进河里学着鱼儿的样子弄水。那时,我会暂时地忘记一切,忘掉一切的烦恼和不快,忘记自己已经长大,忘掉自己是身在他乡流浪。置身于清冽的河水中,我的周围,幻出一张张可爱的,那因常日晒而黝黑的,熟悉的脸,那光溜溜的头,在灿烂的太阳下反射着紫色的光,他们都是我童年的伙伴。他们的眼神,笑容,曾是那么的真实而清晰的印在我脑海里。可如今,却让人看得刺眼,看得心虚,他们都只能藏在我的记忆里,在我快乐的时候,在我需要别人来同我一起分享我那简单的快乐的时候。
太阳在孩子们的笑声中偏西,晚霞染红了天空,如一滩血。看着那滩血,我好象听到从云层深处传来出生婴儿的痛快地哭声。那哭声是让产床上的女人欢喜高兴地宣誓,那哭声让精疲力尽的女人流出幸福的眼泪,笑容灿在脸上。生活原本就是如此,欢乐伴随着痛苦一起降临。也唯有痛过后,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快乐。可是我,我的快乐在哪里呢,难道我受的苦还不够吗?
哭声停住了,晚霞在渐渐地消退,最后变为黑夜。那一瞬,偶传来迟归暮鸦急啼声打破地狱般的人间,然随即就消失在浓浓夜色中,没有了一丝的生气。天地间充斥的是令人恐慌的黑色。黑夜中,我闭上眼睛,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嘣一嘣地。我的身体就在那一嘣一嘣中由一个小紫色的球体变大,变大,黑色在退缩。我还没有死,我依然活着,而我之所以忘记自己,忘记自己是个人,是个完整的人存在于这个有阳光有花朵有圆月有星星的世界,是因为我周围林立的高楼,飞穿的轿车,商场上琳琅的货物等等商品时代的产物,它们充斥了我的双眼,让我看不到了自己。
我喜欢黑夜,我渴望黑夜。唯有在黑夜里,故乡才清晰地展现在我的脑海里。想着那在遥远地方的故乡,想着乡亲们那重担下佝偻的背,还有他们被狠毒的太阳投在弯曲凹凸泥道上曲曲的影子,我就会热泪盈眶,为他们,为自己,为那活于最底层的所有卑微的生命。
我不再去河边,因为,河里的水在h城的逐渐城市化中渐失清冽,河面上漂着的废塑料袋等垃圾越来越多,河里的鱼不见了,钓竿放了一整天,也不见那鱼漂动一下。每到中午,太阳毒辣的时候,人们远远地就闻到了河里丢弃垃圾散发出的异味,那气味让人闻了就直想呕吐。去不了河边,新建的游乐城那里虽然好玩的方式不少,并会聚了h城所有的有闲人,那地方是有钱人的地方,不是我这种人所能去的。于是,下班后,我便呆在狭小低矮常年不透风不见阳光的租屋里,躺在那杂乱如开杂货店的床上,看着床尾那秒针一圈圈地走,感觉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的,如露天中的铁块般一点一点地腐蚀着,剥落,融入泥土。我的生命,来自于尘土,最终归于尘土,毫无声息。
失去清澈,漂浮着垃圾,流动着污臭的泪河,我再也找不到故乡的影子,故乡的山,故乡的草,还有那投在水里的飞鸟的翅膀。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失去了故乡的我,此刻如同一颗死了的田螺,其空壳漂浮在水上,浮浮沉沉。终于走累了,转头看看,热闹的人流全都没了,长长的街道上,仅看到明亮路灯将我拉长的影子。那影子,那么地孤单,那么地无助,我想挥掉,但什么也挥不去。那影子就如同鬼魅般地跟着我。我害怕极了。那无数次重复着地梦里,成为孤鬼的我,看着投在自己地上是影子就竭力地逃,然无论我怎样地跑,跑得身心疲惫了,回头看,那影子仍在身后。我瘫软了。鬼是没有影子的,我什么会有影子呢。我会被人发现抓住的 ,我无处遁逃。
租屋的小窗上有一蜘蛛网,那蜘蛛不停地补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然虽如此,蜘蛛依然瘦瘦的,那是饱一顿饥两顿的证明。蜘蛛补好破烂的网,坐在八卦中等待莽撞的食物闯入,它就那样耐心地等着,等着。屋外一黄叶落下来,飘进窗口,触到网上,网动了动,蜘蛛迅速地赶到,扑上去,吐丝把那黄叶束住。看着它那高兴劲,我想它一定在想象着等下如何享受这一顿美餐,而却不知道,美餐没有,倒反白搭进了自己不少的能量。
落叶了,我什么就这么坐着坐着,好象也没过多久,秋天就到了呢。时间过得真快呀。可我却浑然不知,还以为仍旧是春天呢。
走出小屋的时候,屋外的世界依然没有改变,依旧是那么地人声鼎沸,依旧是飞滚车轮碾过躯体的声响充斥着的空如洗过的天宇,让人心烦意乱。冷风迎面吹来,如刀子般在我那干燥的脸上一刀刀的割,心在颤抖。
“这位大哥,按按摩吧,绝对让你满意的。”
一身穿半旧红上衣的女人拦住闲逛的我。我定住,收回散乱的目光,看拦在我面前的女人。这是广场阴暗处,远处的灯光挣扎着照过来,淡淡中,我看到一张涂着劣质化装品的脸,嘴唇上了唇膏,只是没有如站在酒吧前的礼仪小姐那么红,淡淡的罢了。
“我绝对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的,不会让你吃半点亏。”
那女孩见我定定的看着她,以为我在犹豫不决,便不失时机的施展巧如弹簧的口才。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说话的表情,她的眼神,配着她那脸廓,我觉得站在我面前的女孩很象我故乡邻居家的女孩阿洁。
阿洁比我小六岁,还记得她小时候,喜欢梳着对羊角辫子跟在我们大男孩后面一起疯,入学后,凭着脑子灵,学习成绩一直好,为老师所宠爱。老师常在众学生面前表扬阿洁,说将来这一届学生一定是阿洁最出息。
阿洁成绩一直都不错,从小学到初中。本来,以阿洁的能力,考取到县中读高中是没问题的。然只可惜阿洁的命不好,生在贫困且多姐妹家庭的阿洁不得不在老师的极力挽留中离开了学校。为了维系家庭的日常开支和弟妹的学习,阿洁不得不担当起重任,远离亲人,到一个村人无从去过的地方打工。不久,阿洁就给家里汇回一笔钱,同时在信中告诉父母她找到了份工作,待遇还是蛮可以的,让家里人不要担心挂念她。
已多年没见阿洁了,但她那清纯可爱的样子依然清晰印在我脑海里。面前的女孩显然没了阿洁的清纯,但如今阿洁也已长大。人总会变的。不过说话的神态没有变。看着女孩说话,以及说话时摆的手势,可说同阿洁没两样。该不会是阿洁吧,什么会那么凑巧呢,应该不会的。虽然我已经很久没回老家了,但偶尔会给家里人打电话,一但那时,父亲的话就特别地多,恨不得把话在两三分钟里说完。
“好了,最后一件事,就挂了。”
父亲跟我说的都是村里发生的事,比如哪家的老人走了,谁家跟谁家为了点小事反目了,那家的孩子不读书了等等些鸡皮蒜毛的事。因而我知道,阿洁最终没能完成学业,同村里的其他女孩子一样早早就出来打工。阿洁很幸运,得到经理的赏识,在厂写字楼里干轻松地活,拿的工资又高,是村里出来打工姐妹中最能挣钱的女孩。如今,她家都将那老房子推了,盖起了两层的洋楼。村里人都羡慕阿洁的父亲有这么一个女儿,阿洁的父亲以阿洁为豪。
阿洁应该是在工厂里,如同一个大学生那样,手里拿着笔,而不应该是我面前这个女孩,在发廊做按摩女。女孩伸手抓住我,拉着我走。我看到了,看到女孩耳后有一颗黑痣,那是阿洁从母胎中带出来的,接生婆还说,那是福气,将来阿洁一定是个很有福气,不为吃穿愁的女人。
“阿洁。”我用家乡话喊拉我的女孩。
女孩如同触电般地惊呆住了,缩回拉我的手,惊恐地看着我,声音颤抖地问我。
“你,你刚才说了什么?你在叫谁?”
“阿洁。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6叔呀。”
“啊,6叔……”
阿洁跑了,如同惊弓之鸟。一下子就从我面前消失,在我面前晃过的是一张张陌生的脸。我停住,踮着脚,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但我即使望断了眼,却怎么也找不到阿洁的身影。我就这么站立在涌动的人流中不知该朝哪方向走。街上到处是路,但我却找不到我的路。不远出有一出口,人群涌向那里,消失了。看着那吞噬人流的出口,想着原本纯真的阿洁,突然感觉那出口是一张沾满血腥的嘴巴,把所有涌进这都市里的人吃掉,没有谁能够逃出这一悲惨的宿命。阿洁是,我也是。
故乡在那一刻突然近了起来,泪河中充斥的全都是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草,即使那漂浮的垃圾,也是故乡的。可那真的是我的故乡吗,梦中故乡那清清地河水。当然不是,故乡那清清的河水只能在梦里才能相见。在梦里,在虚无飘渺的远方——天堂?地狱?
2004年11月写于鬼屋
本文已被编辑[千山我独行]于2004-11-6 11:39:1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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