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驼马幺姑何也

发表于-2011年11月27日 下午3:30评论-6条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从玉水河面一闪而没,划过一道温润的暖色。天骤然暗淡下来。暮春时节的天黑得快,说黑就黑了。山岩中间劈出的一条青石路上,马帮稀稀落落、迤逦而行。人与马在岩线之巅碧绿的丛林里时隐时没。玉水河冲出岩口形成一帘飘逸的瀑布,飞花溅玉珠落玉盘的水声出奇地响亮,坝下十里方圆开阔的地方都隐约可闻。马帮走在瀑布上面,远望像蝌蚪在缓缓地衔尾游移。

春天的玉水河像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在春水未发之前,浅浅地流动着。也许那并不叫流动,而是静悄悄地游走、歌唱。两岸的青青竹丛和远山近水野草闲花,组成一幅唯有玉水河畔特有的风情图画,山里人和山外人共享着一条河,在河流的图画里生活,繁衍。玉水河出美女,那种美并非林黛玉似的病西施弱柳扶风,而是兼有着春水暴发前玉水河低吟浅唱的温柔和春水暴涨时野性奔放的热烈。正是这玉水河似的气质,使玉水河的女人们柔情似水而又豪爽刚烈,敢想敢做又不失矜持。有人说玉水河是山里人的母亲河,也有人说玉水河是女儿河,独钟于女人,对男人未免有些苛刻。比如说玉水河的男人们普遍地矮小萎靡,甚至小器猥琐;粗鲁而非粗犷,粗疏而非豁达。再比如说脑壳木讷,转不过弯子,缺乏赚钱的道道儿。列举是列举不详的,总而言之一句话:男人没用!即使差强人意的,却又多免不得短命夭折,或者如驮马幺姑家男人一般成了废物,能说能听能思想却不能走动,让幺姑这般一朵开得正艳的鲜花断缺了阳光雨露的滋润——一个光鲜鲜的女人为了养家糊口,落得做了幺姑,再吆起了驮马,不晓得上辈子造了啥子罪孽。

马匹们驮着沉重的货物从坝下的乡场翻上玉水河出山的岩口,早已累得口吐白沫,呼呼气喘了。这些马匹大多是从云贵高原的大山中买来的,惯走山路;但川南丘陵大山中的道路也不乏崎岖,有道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加之路基本上都修成了石板路,少有人走的石板面上长出了淡淡一层青苔,稍不留意脚下打滑就可能导致人仰马翻。况且上了马掌的马蹄最适宜走泥土路、水草路,踩在石板上“夸达夸达”没有陷落的踏实感,马们走起来便有些迟疑;马夫们恼怒起来一顿狠狠的鞭子抽下,打得那些略通点人性的畜牲惊蹄长嘶。久而久之,马匹们也就适应了,从战战惊惊到脚踏实地,但是只要是路边有泥土地,那马蹄就会自然而然地从石板上辗转到泥地上去。再久而久之,山里的路,到处都是马蹄印,泥地踩得稀烂,一路马粪,地老天荒。早先从书本上读到的那种马帮,行进时,铃铛声悠闲地穿透夕阳的情景,也许只属于草原,在这山高林密的丘陵地带,难得一见。山里人日渐富起来之后,原本习惯的肩挑背磨翻山越岭都已不再习惯,出点小钱雇个脚力省事而轻闲。于是有人瞅准了用驮马代替人力这一行情。山里还没通公路,车子开不进来,山里又多的是运进盘出,一个来回几十公里。

“帮主”老枪是这一行的鼻祖,之后带起了一帮子人,马帮有了相当的规模,“帮主”之名便顺理成章地非他莫属。兜揽活路、分派活路自然也成为帮主的分内之事。玉水河畔就帮主他们这一帮驮马,生意很不错——山里人家修房造屋驮运砂石水泥、砖瓦石灰,春耕季节驮运农药种子化肥,秋收上坎交售公粮余粮,冬闲时驮运竹片树木,春节驮运年货……一年四季活路不断。不过任何东西都得有个极限,“太医多过病人”生意就会清淡,驮马帮这行也是这个理,帮有帮规。虽说玉水河所谓的马帮是松散式的,并非天天纠结在一起,马匹也是各人出钱购买各人养在自家马圈内。帮主老枪有先见之明,在幺姑加入进来之后,他发下话来说,这支队伍再不能进人了——也就是玉水河不能再允许人买马了。于是队伍就固定下来,驮马幺姑也成了驮马小师妹。便有人背后说,帮主老枪龟儿子是个老鬼,早算计着幺姑的加入只是迟早的事,所以一待幺姑进来了,他就宣布关门,肯定有故事。这些话传到幺姑耳朵里,幺姑也没大在意。不管咋说,老枪允了她的加入,就是多给了她家一条生路,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渡口这一段是玉水河的中游,河面不宽不窄,河水深深浅浅。山区里没有工业,也就没有污染,说得上是山青水秀,风光旖旎。美中不足的是玉水河逢中截断了对河两岸的人家,成了来来往往的天大障碍。河面上缺少一条连接两岸的桥梁,多少年甚至多少代人以来,山里人梦寐以求地念叨着,畅想着,但桥是始终也没有修起来。据说从民国初期,政府拨款置买了渡船,取代了世世代代无人摆渡的竹筏子。渡船从老祖先、父亲一直撑到老蔫手里,已经是一个多世纪了。总之老蔫的记忆里,从他刚一落地似乎就没有离开过渡船。摆渡人工资不高,但好歹吃的是皇粮,按月到乡场上的镇政府拿工资;于山里人而言,算得上是个肥缺美差。老蔫正式接管摆渡时,才是一个十几岁的壮小伙子。老蔫的父亲怕政府的政策有变,还不到退休年龄就给老蔫办了顶替。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玉水河上经年的日晒雨淋风欺霜刈,岁月的刀痕在老蔫的脸上刻下了挥之不去的皱纹。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过渡客当中,有人直呼其老蔫,仿佛一个并不经意的老字,轻飘飘地涵盖了无限岁月的沧桑。或许也因为老蔫一直没结过婚的原因,那个“蔫”字里面,还隐藏了一层男人的家伙不中用的含义。单身的老蔫以船为家,风雨为伴,日子倒也过得悠闲,一日三餐喝着玉水河的水和玉水河水酿造的酒,下酒菜自然少不了玉水河养育的鱼。清淡是清淡,单调也确实单调,但老蔫敬业尽职,自得其乐,无人过渡时,撑竿一横,倒头便睡,任由渡船随水漂流,漂到哪是哪;等到过河的高喊“老蔫——”,离渡口早已十万八千里。多数时候,老蔫是用撑竿将渡船“钉”死在渡口上的,人倒睡在船舱里,一个破旧的草帽扣在面颊上,耳听着河水冲击河床“哗哗”有声,船尾像一条大鱼轻摇慢荡。

幺姑的驮马是匹骨骼中等的枣红马,那马初来时不习惯赶船。渡船刚一离岸,枣红马受了惊吓,一阵嘶鸣,两条前腿腾空而起,船身如荡秋千般摇晃。幺姑手提着缰绳想要制服受惊的枣红马,刚要近身,不提防被腾空的马蹄踢个正着,一个十分不雅的入水动作翻身落水。多亏老蔫死命往回打了一撑竿,船头靠岸点地,枣红马一跃跳上岸去,方才稳住翻船的危局。那时刻幺姑已经在深水里猛呛了几口,眼看快要翻肚了,老蔫丢了撑竿,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三刨五爪到了幺姑身边。呛饱了河水的幺姑正在挣扎着胡抓乱扯,冷丁抓住老蔫伸过去的手,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说啥也不会再松开了。老蔫被幺姑死命缠住,四肢伸缩不灵,顷刻间有点同归于尽的感觉。就在那快要接近生死边缘的阴阳界上,老蔫的手却在无意中碰在幺姑的隐秘地带。那丝毫说不上任何猥亵的碰撞,使老蔫蓦然产生非活下去不可的豪气,老蔫的手从幺姑的胯下着力,向上一托,将幺姑托出了水面。

从那以后,幺姑视老蔫为救命恩人。在死过一回的幺姑的心灵深处,老蔫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值得用一生一世去报答。

对于幺姑的那份感恩戴德,老蔫压根不想领情,相反在过后的日子里,老蔫倒产生了一种犯罪感,为幺姑的那块敏感地带的无意触摸。以后逢上幺姑过渡,老蔫总是让她和枣红马单独过,最后过。这样的次数多了,枣红马也渐渐习惯了,惊渡的事再没发生过。帮主老枪和过渡客们每每说起那次事故,总说老蔫英雄救美人,眼光淫邪地。有人还开老蔫的玩笑说,老蔫你可当心哟,谨防幺姑那堆干柴在河水里也会烧起来。

老蔫就会嘿嘿地笑。偶尔也回味无穷地耽想起自己在那一刻顿生豪气的“壮举”。

幺姑是个苦命的好女人。老蔫喝醉酒时曾对别人说。

别人便顺着老蔫的话说,是啊,好女人哩,你不尝尝咋知道呢?

老蔫却还一本正经地,说快别瞎讲,我老蔫可没那福气。

这番话传到幺姑耳朵里,幺姑感动得一个人背地里直掉感伤的眼泪。

午后申牌时分,“灯头”老庙找上幺姑家里,交待说后山里有家做生的,女婿请了花灯给老丈人祝寿,交头钱都已经下过了,天黑前要赶到。

幺姑的男人在床上听见了老庙的声音,大声招呼着:师傅你来啦!“灯头”老庙走入去,看着冬瓜人似的幺姑男人,脸上不禁阴了阴,本能地叹口气说,徒弟,你还好吗?幺姑男人死鱼眼睛转了转说好啥呢师傅,不如死了更好。老庙原本还要嘘寒问暖说些家常的,听了这话,只说了句“别瞎想!”复又叹了口气。黑乎乎的屋子沉静下来,老庙无聊地裹着叶子烟,一会儿“嗤”的一声,老庙划着了火柴,黑屋里亮起一团微弱的火苗。“灯头”老庙勾下头就着火苗吧嗒起来,余下的火柴梗被老庙捻在拇指与食指间滚动着,随着老庙转动的速度或快或慢地忽闪。

“灯头”老庙是幺姑男人的师傅,正经拜过师的。幺姑男人早已是替老庙单独出过阵,深得老庙的真传。那时候幺姑是不屑于唱灯的,尤其是“花灯”,在人的下意识里只有不正经的男女才唱。当然男人们是另当别论的。再说幺姑男人也不允许自家女人学唱那些淫词滥调。后来有天风雪夜里出戏,幺姑男人不小心从山梁上摔下沟去,随身背着的锣鼓一路碰得“铛锒”乱响。老庙晓得要坏事,拼着老命不顾一切地梭进沟里去,幺姑男人早已不省人事。干竹杆似的老庙拖拖不起,拉拉不动,只得爬上山梁子去喊人帮忙。等到请来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幺姑男人抬回家,幺姑一见血肉模糊的男人,先岔了气昏死过去,老庙也没了主意。三拖两拖,时间捱久了,天亮以后再请人抬到乡里的卫生院,人家一看二话没说,快转县医院。一伙人又手忙脚乱地转院,到了县医院一检查,迟了,要保命就得大截肢。幺姑昏头转向地问啥叫大截肢,有人告诉她,就是手脚全部砍掉。幺姑当场又昏死过去。手术单上的字都是老庙签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庙真的当了一次徒弟死亡边缘的父亲。

再后来,也许迫于生计,幺姑操起了男人曾经让自己不屑的职业。“灯头”老庙没要幺姑再行拜师礼,却倾其所有悉数教给了幺姑。幺姑初涉“灯”行,加之天生一副好嗓门,悟性高脸蛋儿俏,无需更多包装一炮打红。从此“幺姑”代替了她的真实姓名。山里山外甚至坝下的乡场上都传奇般地相传着幺姑的名气,好多人都争欲先睹一亲芳泽。幺姑知晓那些传闻和喊叫声里关于“幺姑”的含义,幺姑更明白如何扮演“幺姑”这个强颜欢笑取悦于人的戏子角色。久而久之,原本传统的幺姑完全习惯了,一切都可以忍受,入戏到让那些花心的男人们疯狂的程度。

以后“灯头”每次来家,幺姑男人便晓得又有生意上门,心中却是说不出难以言表的感受。再说男人也不能阻止幺姑唱灯,一双女儿读书和全家人的生活开销全靠幺姑打点,她不使出浑身解数能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幺姑男人无聊时,一个人在黑屋的小床上瞪着罩顶瞎想,痛哭。其实自从他变成废物一个之后,幺姑已经不属于他了,他还管个啥呢?

男人天天睡在床上无法行动,起初幺姑求人做了一把躺椅,放在厂坝里,每天把男人抱到躺椅上晒太阳。日子长了,男人怕幺姑厌烦,谎称自己不喜欢天天晒,幺姑便依了男人,隔三岔五抱一回。有时实在太忙了,幺姑也从没忘记过。男人心里仍然懂得心疼幺姑,不叫不闹。幺姑一有时间便进去跟男人说说话,每说一回,男人便哭一回,幺姑也跟着哭,两口子哭得伤伤心心,茅舍无烟。男人的日子这样昏昏噩噩地过起来,晚上通常反而没了瞌睡,瞪着眼睛到天明。到后来晚上睡不着,白天也睡不着,心情异常地烦躁,脸不让幺姑给洗了,身子不让幺姑给擦了,胡子不让给刮了,头发不让理了,完全变成了一个怪物。幺姑明白男人的心思,但是幺姑面对冬瓜似的男人,确实一点激情也没有,努力过若干回,再怎样拼命也调动不起来。男人也理解幺姑,但心中的烦躁没法排遣,压抑得就想吼想闹想歇斯底里发泄,想把一切正常搅得天翻地覆。再后来,男人吼过闹过搅过又突然安静下来,走向另一个极端,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不吐一个字,成了哑巴。除了吃饭,只向幺姑要一样东西:安眠药!幺姑不给他买,男人就绝食;幺姑无奈,只得买,但限量拿给他,并亲眼看着他服下,男人倒是很听话,乖乖地服下,然后沉沉地睡去,丝毫没有借助药物轻生的迹象。

“灯头”老庙从徒弟的黑屋出来,幺姑正在灶前煮猪草,满屋子浓烟罩得密不透风。老庙找了半天才在灶孔面前找到幺姑,幺姑正撅着屁股蛋吹火,一对浑圆的屁股正对着“灯头”老庙。“灯头”老庙一双喷火的眼睛盯着幺姑的屁股,内心那盏快要熄灭的孤灯倏然放亮。老庙干咳了一声,一双枯瘦如些的手抖索着放在了幺姑的屁股上。幺姑一惊侧过头来,与老庙淫荡的目光碰个正着,幺姑面上登时满布着厌恶的愠怒。老庙缩着手的表情有些尴尬和不甘心,陪着小心地说:闺女,我……幺姑恨恨地左手一甩,从老庙身边夺路而过,口里骂道:老不正经!之后把锅铲木瓢潲桶故意在灶台上碰得叽里哐啷直响,仿佛难以消解心中的愤懑。“灯头”老庙讪讪地蹲在灶下,拣起地上的干树叶有一张无一张地往灶孔里传递,连头也不敢抬起。幺姑来来回回地跑了几趟猪圈,喂完猪食又涮好了锅灶,看着老庙耷拉着脑袋的熊样,怒气早消了一多半,但口气却依然硬梆梆地说:

今晚我不去了!

老庙一惊抬起干瘪的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幺姑说:闺女,我——

鬼才是你闺女?幺姑抢白道。

怪师傅老牛……老庙原意想说老牛想吃嫩草,猛觉得不恰当,忙改口说癞蛤蟆……也觉得不恰当,急切之间再找不到合适的下文,憋红了一张老脸痛苦地肌肉抖颤,非常滑稽,反而把幺姑“扑吃”一声给逗笑了。

幺姑回阴转阳,老庙悬着的一颗心“格登”一声落下来,趁热打铁地说,好闺女给师傅一张老脸行不,这交头钱都已接过了,你不去我下不了台。说着站起身来把一张百元大票讨好地递到幺姑手里。

幺姑轻轻地叹口气,接了钱,一边往衣服口袋里揣着一边嘟囔着:你还配当师傅?

也不知老庙听清没有。或者老庙顾着高兴还来不及哩,只要幺姑同意出灯,这会儿说什么并不要紧了。

老庙和幺姑黄昏时分上了毗卢山。

毗卢山隐没在玉水河对面的崇山峻岭之中。黄昏的毗卢山雾霭重重,灰暗阴沉。山里没有电视信号,好多人家即使买了电视也无法正常收看,于是只得再买一台影碟机,天天放着碟片。而碟片只有山外的乡场上才有出租,来回几十公里,极不方便。那些打工回来的年轻人,从外面带回了许多碟片,有正版的,也有盗版的;有正经的,也有黄色的,山里人不分良莠,一家家地传看,每一个碟片的内容都看得滚瓜烂熟,直至放不出影子来才扔掉,山里人也算是开了眼界了,荤荤素素,给闭塞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一些气氛和亮点,也给山里人的玩笑添加了有别于传统之外的佐料。那些长年幽居在山里的女人们也随之放肆地幽默起来,说难怪人家城里人的娃娃聪明,原来两口子来事的明堂花样都要多得多。

男人们就接着说,晚上照着练习没有哇?

女人也不脸红,大咧咧地回答:咋没有呢,还就是不一样。跟着回敬一句:你两口子学会几招了?

被问的男人反倒有些儿扭捏,不敢正面交锋。

女人们就哈哈大笑起来,一窝蜂地说,是不是晚上婆娘不让上床睡地下了,没逮到机会练习呀?

这样的玩笑是山里人随时随地上演的节目,哪家哪户有了大凡小事聚在一起,或者闲了走东家串西家碰在一起,除了话些家常,差不多出口便是荤吃素摆的粗野玩笑,甚至动些手脚摸摸搞搞,说不上谁吃亏谁占便宜。

电影已经在山里绝迹很多年了,据说县城里也撤了电影院,电影这东西几乎从生活中销声匿迹,人们也差不多遗忘了。唱戏的戏台也没了,专业的戏班子也散伙了,城里的茶馆里偶有打玩艺的,多是一班怀旧的老年人凑在一起唱些川剧折子戏,东拉西扯的,且通常是清唱,听了并不过瘾,而年轻人或许缺乏川剧底蕴,喜欢京剧越剧黄梅戏的比喜欢川剧的人多,直让上了岁数的人叹息不已,说没落了,倒退了,仿佛川剧将要在这一代人手中失传。山里的年轻人看过大戏的不多,见过世面看过大型晚会,热衷于追星,说出影视歌星们的名字来一数一大串,老年人则又是一无所知,或许这便是代沟,说不得一代不如一代也说不得一代胜过一代,时代变化的产物,没有可比性,也难怪年轻人对上辈人的悲叹不当回事。相对于山里人自己传统的小戏,两代人甚至几代人却有着共同的偏好,大人小孩同场观摩,把一个个古老的戏种戏曲哄抬至极致。

“幺姑来了——”,“幺姑来了——”。

当老庙和幺姑在毗卢山头出现的一刹那,喊声如潮,传遍几座山梁。做大生的那一家厂坝里,主人和客人一齐拥过来,顿时把幺姑围在垓心,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幺姑早已是经过大世面的人了,几年的灯唱下来,什么样的阵仗都经历过。开了脸的幺姑七分姿色又添三分,暮色里有一种凝固的俊美。今晚幺姑穿戴得妖妖娆娆,红红的体恤紧着腰身,衬托出细腰挺胸,紧身的牛仔裤裹出两瓣翘翘的丰臀,四十岁的幺姑看上去一点也不出老,风姿绰约,婀娜动人。幺姑端坐在高高的条凳上,左顾右盼地迎接着四面八方不同份量的眼光。男人们贼贼的、色迷迷的;女人们不屑的、却又不无妒忌的。玉水河畔人们看灯如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更多的是看幺姑的人。山里人说“灯”其实就是戏,只是把戏划分得更细小一些而已。山里人难得出门,他们把正宗戏班子搭台演唱的那种才称做戏,而村社里乡村艺人的戏则统统称之为“灯”。灯的种类不少,龙灯,狮灯,牛灯,车车灯,花灯等。幺姑唱的就是花灯。花灯通常是一男一女两人对唱,形式上分为文戏和武戏两种。所谓文戏并非文雅,武戏也不是武斗;文戏是大众化的,老少皆宜,如《牛郎织女》、《天仙配》、《孟姜女》;武戏则一般是有针对性地演唱,唱词多半夹杂着淫词滥调,曲调流里流气。有些功底的表演者可以不宥于唱腔和唱词的限制,现编现唱,见子打子,调动和拿捏着现场的气氛。唱花灯的两个人一般扮作夫妻或情人,一唱一和,兼一些夸张挑逗的动作和肢体语言。戏唱到高[chao]处,起兴入戏的乡人们可以自动加入进来,参与幺姑的演唱,甚而与幺姑搂搂抱抱,间或做一些不干净但也可不讳忌的手脚。幺姑被疯狂的人们簇拥着、搂抱着,该摸不该摸的地方全被有意无意地摸过,幺姑不会也不应该计较,相反曲意奉承、迎合;待一段高[chao]过去,幺姑重又打起精神,边唱边跳轻佻地向那些做过手脚的男人们浪过去,或者挨个坐到男人们的怀抱里,扭捏着身躯献媚邀宠,搂住亲嘴,挑逗得那些蠢蠢欲动的男人心里痒痒,手忙脚乱……当然于幺姑而言,这些都不是无谓的瞎忙,那些男人们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幺姑会察言观色根据各人的行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男人们不断地掏钱。男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往往都是大方慷慨的,即使平时再过吝啬抠门的人,出手也不会太寒伧。因而这样的一个晚上下来,幺姑多半会挣下一百八十,三百两百的时候也有,算得是高收入了。

幺姑是玉水河的美人,玉水河的男人们都以亲近为荣。就为这,玉水河的女人们常常迁怒于幺姑,怪怨幺姑勾去了他们男人的魂儿。但自古以来看花灯就这规矩,女人们改变不了奈何不得;更多时候是在男人们疯狂时狠狠地用眼睛去剜,回家再给男人一个背脊梁。

幺姑也厌倦这种推来搡去不由自主任人宰割的生活。差不多每一场灯唱下来,幺姑的身上都会落下青一块紫一块的印痕,几天几夜瘀血不散。亲戚和兄弟姐妹也看不起她,骂她贱骨头。幺姑为此深感屈辱地痛哭过。但一家人的生存系于一身,幺姑一个弱女子,别无选择。如今一双女儿也逐渐长大,懂得了啥叫羞辱可耻,女儿在学校也要背负母亲为她们制造的压力,虽然女儿没有表达什么,但幺姑从她们的眼神里早已领悟。幺姑曾经下决心不再出戏,可是每次灯头老庙揽了活路来请,幺姑又驱逐不去两三百块钱一场的“出场费”的诱惑,那可是小女儿一期的学费呀!

山里人都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癫子。

没有驮运的日子,幺姑会把枣红马牵到渡口的河岸上,放开僵绳,由着枣红马的性子啃吃坡上嫩绿的马胡草。瞅着没人过渡,幺姑来到船上,和老蔫说说话,说帮主老枪,说灯头老庙,说冬瓜男人,说一双女儿。老蔫通常只当听众,接话的时候不多,当幺姑说到伤心处黯然落泪,老蔫会陪着叹气,说一声“真是苦了你了”,心里或者动了想要用行动去安抚一下的念头,但每每动于心却止乎行,幺姑也感觉到了,她低着头等待,见许久没动静,幺姑猛然抬起头热辣辣地看着老蔫,老蔫猝不及防,被幺姑灼出一个寒噤,灼低了头,在幺姑的幽怨中一圈圈地矮下去。往往这个时候,渡船已经漂离了渡口老远老远,老蔫意识到了,但老蔫没勇气也下不了决心把船撑回去,偶尔拨一下船头,一任船身随水漂流。找不到话说了,老蔫就还说那句:“晚饭我给你做鱼汤喝!”

幺姑说,“行啊,我还真想喝”。

老蔫便憨厚地笑,露出两排黄牙。

有时幺姑也会意味深长地说,“天天都喝鱼汤,就不想着换换口胃?”

老蔫懂得,但老蔫说,“想,咋不想,可是——”

“可是——,你毕竟有男人。”

幺姑热起来的心便冷却下去。盯住老蔫,脸上平静,心中却起伏,想老枪老庙,想那些在她身上动过心思和手脚的男人,那些男人的形象便在幺姑的心里矮小下去,老蔫却高大起来。

冷不丁地,渡口的河岸上有人高声武气地喊:“老蔫——,老蔫——”

老蔫便急急地拨转船头,把船撑到渡口。过渡的行人有和老蔫熟识的,不免开几句玩笑,说,“老蔫,你舅子打野食去啦?”

老蔫陪着笑脸,不经意地望一眼舱里,说,“别瞎说。”

幺姑却大大方方地从舱里钻出来,一只手向后压着头发,昂首迎着众人,走下船去,一头钻进岸边老蔫的小屋里,把一些惊愕和窃窃私语留在船上。

记不清打何时起,幺姑已不再避讳过渡人的嘴脸,抑或是故意要做给旁人看。反是老蔫,颇有过好一阵子的尴尬。幺姑在老蔫的小木屋里却不闲着,帮老蔫收拾屋子,拆洗铺盖,浆洗衣物,把一间小木屋拾掇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老蔫收渡的时候,幺姑已经煮好了饭,有了女人的小木屋,与老蔫惯常单身的日子,真是大不相同,平淡的人间烟火,烧出了别样的浪漫温馨,点燃了老蔫近乎干涸的希望。仅仅有一瞬间的无措,老蔫就投入到幺姑的忙碌中去,可是老蔫却什么也插不上手,幺姑把屋里一切该做的都做完了。老蔫点燃了腊烛,光亮顿时映红了小屋,映红了幺姑。幺姑向老蔫投来得意的笑容,老蔫被幺姑鼓舞着,老蔫又点燃了三枝腊烛,分别放在木屋的四角,小木屋倏然亮堂起来,仿佛一座灯火辉煌的宫殿。老蔫也不禁有些得意起来。幺姑把做好的饭菜端上竹桌,忽然说,“你的鱼汤呢?”

老蔫才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飞叉叉夺门而出,直冲渡船。

玉水河畔的夜隐没在高山峡谷和两岸的树林竹丛里,悠深绵密。月夜里,几颗疏星衬托着月光照下来,和着草里的昆虫,林里的鸟啾,共同制造出大山深处的神秘。

吃饱了青草的枣红马,喷着响鼻甩着尾巴,陪着主人悠闲地在山路上散步。

幺姑在马前,老蔫在马后。

幺姑说,“你怕我吃了你?”

老蔫“嘿嘿”地讪笑着,越过枣红马,来到幺姑跟前。幺姑猛然丢了僵绳,双手紧紧地搂住老蔫脖子,老蔫忙不迭地急急回应。两个生硬的身体火热地绞在一起,幺姑的脚在老蔫不注意时离了地面,老蔫猝不及防,向后倒去,两个人便一起倒进路边的草丛里。枣红马识趣地退到旁边,耳听着幺姑仿佛压抑着痛苦的呻吟,啃着嫩草,偶尔惊讶地抬头四顾张望。

激情过后,两个人穿戴整齐,幺姑不再让老蔫送。幺姑说,“回吧,谨防有人要过河。”老蔫便停住脚步,望着幺姑和枣红马,一齐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八月十五中秋节,幺姑的一双女儿都从学校放假回了家。也许是大女儿已经懂事了,理解了当妈的苦处,对幺姑格外地体贴起来。幺姑感到前所未有的欣慰。按照传统的习惯,玉水河人家对过中秋节都是相当隆重的,要吃月饼和糍粑,这些东西幺姑老早就开始准备了,买了街上最贵的月饼,还买了一只鸭子,准备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一个中秋。大女儿还在这天早上拿出了给幺姑新买的衣服,要妈妈当面穿起来。幺姑问女儿哪来的钱,大女儿说你别管,先穿上再告诉你。幺姑不,幺姑脸上愠怒起来,说你不说清楚我不穿。大女儿没法,说是上学期学校给的奖学金。幺姑才回嗔作喜,在一双女儿的狭持和帮助下,扭扭捏捏地穿戴起来。穿好以后,小女儿又抱来镜子,非要幺姑当面照照,幺姑无奈,只得就着镜子端祥,竟然端祥出两颊一片绯红。女儿们拍着手说“妈妈真漂亮!”。幺姑便不好意思地离了镜子,动手想要脱下衣服来。女儿们不让,说妈妈你好久没穿过新衣服了,穿上就穿上,还脱干啥。幺姑好感动,双手把两个女儿拢在怀里,脸贴着脸,泪水却止不住地流出来。

笑一番哭一番,灶上的酒米早已蒸熟,娘儿仨便手忙脚乱地开始打糍粑。毕竟老屋里好长时间没有过这样天伦的欢笑了,打糍粑这样一向由男人们干的体力活,娘儿仨也没觉出多大的劳累,把一碓窝酒米打得糍柔绸烂后,放在桌出,三双手各自做出不同大小的饼状,再拿到锅里小火煎黄,诱人的糍粑香味满屋飘散,中秋节的气氛在这个沉闷的老屋里浓烈得让人沉醉。

幺姑拿出月饼喊着小女儿的名字,就在这时,小女儿却哭喊着从耳房里撕肝裂胆地奔跑出来。幺姑心想不好,和大女儿一齐丢下手里的东西直奔耳房,看到的便正是第一反应的噩耗——冬瓜男人不知几时已死在床上。幺姑喊声“死鬼”,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双手抱起已经冰凉的男人,几近昏死过去。哭得泪人儿似的大女儿在爹的头枕上发现了一颗显然是经过含化又吐出来的安眠药,幺姑顿时便全明白了,她摇着男人的头一声声“死鬼”哭得声嘶力竭,死去活来。一双女儿也哭得孤苦无助,原本欢天喜地的老屋,陷入天蹋地陷的悲痛之中。

安葬了死人,哭肿了双眼的一双女儿都说不再读书了,要守在妈妈身边,再苦再累一齐承受,已经失去父亲,她们不愿意再失去妈妈。幺姑强打起精神,一手揽住一个女儿,眼神和语气却出乎寻常的坚定。幺姑说:“你们听着,爸爸的死,对我们来说是打击,但对他来说,又是解脱;对妈妈来说,再苦再累,已经过去了,我们接下来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爸爸之所以要走那条路,为什么?是希望你们不读书吗?”娘儿仨又是一场哀恸欲绝的抱头痛哭。

泪巴巴地送走一双女儿后,幺姑迎来了入秋后山里最出彩的一桩驮马活——河畔一户最有钱的人家,要到玉水河出山的坝下迎娶新娘子,新郎要骑马,新娘要坐轿。新郎选中了幺姑的枣红马做坐骑。幺姑和枣红马都风风光光地和新郎一齐戴上了大红花,出尽了风头。

就在同一天,进山的公路和玉水河大桥也同时开工动土,迎亲的鞭炮和开工的炮仗响成一片,欢声笑语笼罩着整条玉水河。

然而,这样的欢乐,于“帮主”老枪、于驮马幺姑、于“船长”老蔫,都将意味着失业。但幺姑并不悲观,她对舍不得相伴了几十年的渡口和渡船的老蔫说:“天不绝人,玉水河总归是养人的河。换一种活法,说不定活出别样的精彩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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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伊楠儿精华:殊异
☆ 编辑点评 ☆
伊楠儿点评:

驼马幺姑如玉水河冲出岩口形成一帘飘逸的瀑布,飞花溅玉珠落玉盘的水声出奇地响亮,坝下十里方圆开阔的地方都隐约可闻。欣赏作者细腻的文笔以及峰回路转的笔锋,把一个苦命的女人的神态、心理以及婚外情感刻画淋漓尽致。总之,用作者的话说:男人没用!即使差强人意的,却又多免不得短命夭折,或者如驮马幺姑家男人一般成了废物,能说能听能思想却不能走动,让幺姑这般一朵开得正艳的鲜花断缺了阳光雨露的滋润——一个光鲜鲜的女人为了养家糊口,落得做了幺姑,再吆起了驮马,不晓得上辈子造了啥子罪孽。别的不说,就玉水河,象征手法把一个女人的苦命印在了河里。很欣赏作者的文笔,推出共赏。

文章评论共[6]个
伊楠儿-评论

编辑点评[伊楠儿]点评:驼马幺姑如玉水河冲出岩口形成一帘飘逸的瀑布,飞花溅玉珠落玉盘的水声出奇地响亮,坝下十里方圆开阔的地方都隐约可闻。欣赏作者细腻的文笔以及峰回路转的笔锋,把一个苦命的女人的神态、心理以及婚外情感刻画淋漓尽致。总之,用作者的话说:男人没用!即使差强人意的,却又多免不得短命夭折,或者如驮马幺姑家男人一般成了废物,能说能听能思想却不能走动,让幺姑这般一朵开得正艳的鲜花断缺了阳光雨露的滋润——一个光鲜鲜的女人为了养家糊口,落得做了幺姑,再吆起了驮马,不晓得上辈子造了啥子罪孽。别的不说,就玉水河,象征手法把一个女人的苦命印在了河里。很欣赏作者的文笔,推出共赏。at:2011年11月27日 晚上10:04

殊异-评论

拜读佳作,问好朋友!at:2011年11月28日 凌晨0:07

何也-回复谢谢 at:2011年11月28日 早上9:20

何也-评论

谢谢编辑老师鼓励!at:2011年11月28日 早上9:19

小椰-评论

拜读佳作,问好!at:2011年11月28日 上午10:40

何也-回复谢谢。问好! at:2011年11月28日 中午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