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媳妇栀子搓洗净最后一床毛毯,累得鼻尖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珠儿,栀子用食指轻轻在鼻尖上醮了醮,然后甩了甩手,捋了捋头发,散淡随意的样子。屋角的黄桷兰树上花香随风轻轻地飘过来,直朴栀子的鼻息,栀子贪婪地吸了几口,手臂上的酸软随之而消失了。望着盆里的毛毯,栀子不禁犯起难来——洗是洗好了,可拧干毛毯的工序由她一个人无论如何是完成不的。栀子有些无奈地抿着嘴唇,她四处张望着,希望能看见一个人,可面前的山林和竹丛全都静静的,突然有一个人出现的可能性太小了。山里太空旷,空旷到除了自己一家人,一天到晚几乎见不到生人的面孔。男人水田一大早出山去了,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说不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家里倒是还有两个人:公公和婆婆。可栀子有些迟疑,婆婆是断不能喊的,她是吃斋拜佛不染尘事的人,平时除了上庙办会,轻易不会步出房门。然而栀子隐隐觉得,婆婆不染尘事并非不管尘事,婆婆的一双眼睛常常在暗中鹰隼般偷偷地关注着楼下的动静;婆婆和公公是各自独立的,连对话的时候也不多;婆婆对新媳妇栀子也几乎视而不见,但是每次当栀子和公公说话的时候,栀子总是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无处不在地在监视着,几次下来,栀子总是尽量地不同公公说话,不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不会存在或者起码是关闭起来的。栀子便觉出一种压抑和恐惧。栀子在枕上对水田说,你妈怪怪的。水田问,咋啦?栀子说,我也说不上来,没事的时候没感觉,一旦有事,你妈的眼睛就会出现,千双万双,盯得人老不自在。你妈是不是有法术?水田说,别没老没小的,她有啥法术,不就吃斋念佛吗?吃长素的人都这样,疑神疑鬼,别跟她一般见识。栀子其实也没一般见识过,说过了也就算了。但婆婆的“法术”总是阴影一般罩着,浑身不自在。
栀子又找出几件衣服洗了晾好了,太阳已经爬上了山顶。栀子想到慈溪的商店里买一些女人用的东西,她不想再等了,再等就会越来越热。栀子鼓起勇气,望着公公的窗子喊:爸,爸!栀子听到了椅子拖动楼板的声音,栀子知道公公又是关在屋里一个人读书。接着公公的声音从窗户传出来:有事吗?下来帮我拧一下毯子!栀子说。栀子便听到了公公开门和下楼梯的声音,与此同时,栀子也感觉到了婆婆的眼睛。
栀子并不是怕婆婆。60多岁的婆婆由于长期不吃油荤,又干又瘦,像一根枯藤,仿佛走路也会被风吹倒。进了水田的家门以来,栀子还没进过婆婆的寝室。水田说,你最好别进去,老妈的屋里整得阴森森地,成天香火燎绕,鬼气重重;再说,老妈也不会让你进去。栀子不解,问咋啦?水田说,你是女人你还不明白?栀子更不明白,说:你妈不是女人?水田说,我妈不是一个人住吗?现在我跟你睡一块,她连我也不让进去了,说是玷污了神灵。栀子扑嗤笑起来,说,神灵真缺德,那你是怎么来的?水田冷丁把栀子抱起来,扔到床上,双手抻进栀子衣服里面,捉住了栀子一双呼之欲出的奶,栀子待要叫唤,水田忙缩回一只手捂着栀子的嘴,栀子趁机脱出了水田的掌握。栀子说,你还没回答我话哩?水田从后面握住栀子的ru*房,用嘴唇蹭着栀子的耳鬓,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信仰自由呗,你管她说啥;再说不让你进你不少些麻烦。栀子想想也是,不再说话,两个人在屋里亲热了一番。每日做好了饭,照常把婆婆的饭菜端到她房门口,吃过了再上去收拾,三五天难得打上一回照面。
2
栀子在慈溪的村街上走了几个来回,几家商店里都没有她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牌子,清一色都只有“舒而美”,栀子抿着嘴唇摇了摇头,跟自己说算了,便在最后一家里买了一包,捏在手上,写意随心地在街上走走看看。每当栀子走过,店里都有人追出头来,从后面注目着她。栀子感觉得到,但栀子装着并不知道的样子。栀子是新媳妇,街上的人都认得出她,而栀子几乎一个也不熟悉。栀子不是高傲,栀子只是并不急于去攀认。邻里乡亲的,迟早总会认识,栀子这样想。栀子并不漂亮,妆束打扮也极随意,但不俗气,走过的路上留下一点淡淡的黄桷兰味,清清爽爽。村街的女人们说栀子气质好,村街的男人们眼睛有点发绿,直咽口水。栀子是在春天里嫁过慈溪这边来的,几个月时间过去,按说媳妇已经不是新的了,但慈溪这边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娶进来的新媳妇,在下一个新媳妇还没娶进来之前,就永远都是新媳妇,不管三年五载,就算背上了娃娃。栀子就这样享受着村街人对待新媳妇说三道四的礼遇中走完了像一截草蛇短的村街。
方草家的屋子与村街隔着很大一截子空坝,转过一个弯,在拐角的坡道里面,深深地掩入密匝匝的竹丛里,外来的人不经意是看不出房子来的。虽然如此,但慈溪沟的人在说到慈溪的村街的时候,总是迁强附会地把方草家也算进去,仿佛说明村街现在这样子并没完,还会无止境地延伸下去。一条短短的村街成了慈溪人话语里的骄傲,有的人干脆不说是到慈溪去,而直接说是上街去,久而久之,满慈溪的人也都人云亦云,村街却乎成了名副其实的街。栀子走过方草的店铺时,有意放慢了脚步。栀子是认识方草的,开始时是因为“方草”这个名字,后来是方草开麻将铺茶客盈门的名气。那时栀子想你是草我还是花哩,于是就进了方草的茶馆。其时是在一个午后,方草的店里只有一桌人在打牌,方草却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照顾得非常周到,又是水果又是啤酒又是桔子水的,桌子团转摆得琳琅满目。栀子进去后就觉得不对劲,想退出来已经不行了,方草的声音像见了七仙女般地亲切而粘和:哟,起啥仙风了,我的新媳妇妹子贵客登门,满屋生辉哩,快请坐快请坐。一边谝着嘴皮子,椅子也递到了栀子的屁股下面,随着一杯热气烹烹的盖碗茶放在了栀子面前。一旁打牌的四个人便不约而同地望向栀子,栀子的脸上便不知不觉地腾起一朵红云,说嫂子客气呢,我这不是随便串串吗,快去照顾你的生意。方草索性坐在栀子面前,说,哟,你看你看,到底是我妹子,上心姐的生意不是。一边用眼睛笑对着那边瞟过来的四双火辣辣的眼睛,说,啥生意不生意的,你看这不冷冷清清吗,就他们几个,姐不但赚不了钱,还倒贴一身哩!说完一阵爽朗开心的大笑,那边的几个人也挤眉弄眼地笑起来,其中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打了一拳,被打的那个人说,方草,你可别含沙射影,犯指代不明的错误哟!方草说,去去去,杏眼圆睁两腮生春的样子,赌气不再理踩,任那几个人捉狭得死去活来,搞得栀子莫明其妙,赶紧落荒而逃。后来栀子终于证实了,那些人都是乡里的派出所的干警,方草那天是专门为他们开设的专场,难怪没有其他的牌友。栀子心里想,方草可真不简单哩。
栀子从方草家敞开的大门里看到了热闹的场面,搓麻将的声音唏哩哗啦,几间屋子全都人声鼎沸,方草新雇来的几个年轻女子穿梭其间端茶递水忙得不亦乐乎。栀子没看到方草,如果看到了,栀子说不定会进去坐坐。不知为什么,栀子有些佩服方草,满慈溪村街的人差不多都被方草笼络过来了,难怪街面上会冷清。尽管栀子天生并不喜欢热闹,栀子也感到了自己的矛盾。
3
栀子还在坡脚下就听到了二胡的声音,栀子在心里默数了一下:又到了农历十五。栀子的心里便生出一种情绪来。每个月农历十五,婆婆就会出门烧香,直到下个月的初二才会回到家里,呆到十五,又装束出门,周而往复,早已形成规律。仅在相邻的几个山沟里,像婆婆这样六根清静的老女人就有十几个,她们当中有的是年轻时死了丈夫再没改嫁一直守寡的,有的是到了五六十岁才没了老伴的,但很多人与婆婆一样既没丧偶也没公开分居,而事实上夫妻之间早已有名无实,各人独守着一间屋子,甚至相互说话的时候也不多。吃斋拜佛的共同信仰把这些年轻时都受过许多苦难、进入老年后才勉强过上好日子、衣食无忧、且基本上都是文盲的女人们志同道合地集结在一起,她们见佛烧香,遇神即拜,到处化缘,为菩萨们重塑金身、再立庙门,方圆百里之内,没有她们不赶的庙会,没有她们不敬的神祗,没有她们不烧的香火;在这些虔诚的老女人孜孜不倦的努力倡导和带动下,乡村里曾经沉寂一时的佛道学说又春风吹又生般红火起来,庙也修了,庵也建了,会也多了,神灵菩萨的牌位也齐了,据说这些信徒们还提出了建成三里一庙、五里一庵的宏伟规划,还听说政府里面的有些官员们也参与了募捐,出了功德,这样一来就更加增添了女人们的雄心壮志,而且那些建庙修身的碑文上,体面人的姓名赫然排在了首位。栀子对佛道之类的所谓信仰没有任何感觉,属于佛在心中、敬而远之的一类。在栀子个人的心里,她是不屑于丢下功夫长途跋涉地去拜佛烧香的,但在婆婆面前,栀子丝毫没有、也不敢流露出这种思想,每当婆婆指使公公为她供奉在家的神灵们烧香点烛撒换供品的时候,公公总是能够不声不响不折不扣地去做,并且尽量做得让婆婆满意,栀子却总是本能地感觉公公默默无闻的后面有着一千条一万条不情愿的理由,但是公公一直隐忍着,始终没有暴发过,栀子在公公和婆婆两人之间看似默契的配合里感悟着、困惑着,而每当公公和婆婆各自进入自己那间小屋隐居起来时,栀子总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整个家里也有很多地方不对头,表面看起来的风平浪静,是一个虚拟的平和的局面。尤其是每当婆婆在家的日子,公公的二胡从不会拉响,好像约定俗成一般,这就更不正常。栀子有时觉得公公和婆婆都有些可怜,怎么可怜,她也说不大清楚。总之栀子认为公公和婆婆的生活不是老年人所应过的正常生活。
公公的二胡还是10多年前的那把,老旧破烂,拉出来的音质有些走样,有割裂的伤痛感。10多年以前,公公还在后山那边的学校教书,做着栀子的老师。那时候,四十多岁的水老师正值壮年,精力旺盛,有强烈的敬业精神,教书认真负责,极受家长学生的爱戴。但是有一点,水老师少有回家,爱人也没到学校来过;即使星期天也只是偶尔回一次,在家里歇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返回。水老师的家距后山的学校也就两道山梁几十公里,后来水老师的儿子水田迁到学校住读后,水老师就更不回家了。这些事在当时的栀子是不关心的,连水老师的儿子也没有多少印象,岂知鬼使神差,10多年后成了水老师的儿媳妇水田的老婆。栀子唯一有印象的是水老师的二胡,在那些秋深的夜晚,学校放假了,其他老师都回家了,小学校高处空旷的房子里万籁俱寂,二胡的声音就在农家晚饭后纳凉的闲适里流水样传出来,悠悠扬扬,传遍整个坝子。二胡拉出的永远是那曲老调,似曾相识,如泣如诉,村人们听不懂,栀子也听不懂,但村人们爱听,栀子也爱听。每当村人们听到二胡曲,总会撂下自家的家常,说一些栀子们听不大明白的关于水老师的话题,扯出一些苦涩和叹息,栀子们往往听着婉啭的二胡听着大人们的闲话,在满天星星的眼皮底下睡到瞌睡里去。
嫁给水田以后,栀子早已记不得公公的二胡,当有一天晚上熟悉的二胡曲调在夜色中响起,栀子的记忆便突然全部激活,做了媳妇变换了角色的栀子听着那把更加破烂的二胡锯出的音符,重新体会那支古老的曲子,听出了一些苍凉、孤独、苦涩和忧郁,而且随着次数增多,栀子又发现一个问题,公公的二胡总是在婆婆外出的时候才会响起。这样,栀子便突然生发了一个看似荒诞的联想,栀子一个人闷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水田,你爸和你妈一直分居?水田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说,你咋关心这个?栀子反问:你不关心?水田顿了许久说,我也说不清。栀子便不再说话,想一些仿佛遥远的往事。水田也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地叹气。
栀子做好了午饭,做了公公爱吃的卤黄豆,栀子还没摆上碗筷,公公的二胡音已经停止,不一会就听到公公上楼的脚步声。栀子明白公公是看着屋顶的炊烟估算着时间回来的。每一次都是这样,公公好像掌握着栀子做饭的流程,时间拿捏的恰到好处。婆婆不在家的时候,栀子感到放松,少了许多做媳妇应有的顾忌和扭捏。栀子不是什么开放的女人,她有着一般村妇们一样的传统,一样的恪守妇道又渴望融入外面世界的潜在心理,只是在公公面前,栀子放得开手脚,也许因为公公曾经是老师的缘故,栀子始终把公公看作老师或者把自己当做是学生,而没有把更多的意识让给公公或者媳妇。栀子观察过公公,公公对这些没有任何责备,栀子于是更放肆,有时甚至很随便地把“爸”换作“你”没大没小地招呼着,一当意识过来,栀子不禁伸出舌头做冒失状,但公公水老师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即使像现在这样翁媳独处,栀子也不再难为情。
水老师上桌时看到了那碟卤豆,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但他尽量收敛着,没有表露出来。栀子手里拎着只滴水的酒杯,口里却问,“喝酒吗,爸?”这一次她喊的是“爸”。
“喝一杯吧!”公公说。栀子把酒杯放公公面前,公公找出吃剩下的“郎酒”斟上,栀子盛好米饭,翁媳二人对面坐下来,一时无语。
一杯酒下肚以后,公公没有看着栀子问:“水田又去了?”
“天刚亮就去了。”栀子说。
公公又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没再说话。然而栀子似乎觉得公公还有话没说,而且不仅仅是关于水田这个话题。果然公公在吞下第二口酒后又说,“男人和女人经常在外面跑也不成事。”
栀子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她停下嘴里嚼着的饭菜,迷惑地望着公公。公公水老师的眼睛依然没有看着她。
“水田赚钱哩。”栀子下意识地这样冒出一句话。
公公水老师举杯的时候迅速地扫了栀子一眼,说,“钱多了对男人女人也不一定是好事。”
栀子还是听不全懂公公话里的含义,她依着自己的思微小心地说,“水田说,等赚足了钱,搬到山外去,搬到城里去。”
公公再一次抬眼扫视栀子,扫过之后又回过来,停在栀子脸上,公公水老师的嘴唇动了动,像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而是把手又伸向了面前的酒杯,端起来,然后一饮而尽。
公公的手又要伸向酒瓶的时候,栀子说,“爸。”栀子清楚公公水老师平时喝酒是不超过两杯的,她怕公公喝忘了,想提醒一下。
公公水教师的手停在距酒瓶咫尺的地方。栀子放下筷子,提过酒瓶,绕到公公桌前,说,“爸,少喝点!”边说着边往公公水老师的杯子里倒酒。公公想阻拦,刚抬起手手背就碰在栀子的手肚上,公公的手便惊恐地缩了回去。公公又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在栀子重新端起饭碗后,公公说,“栀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栀子有些惊异地看着公公水老师。栀子知道眼下才是公公今天想说的正题。栀子没说话。公公水老师拈囱黄豆的手有些些微的颤栗,公公说,“我想还是搬回学校去住。”
栀子没想到公公水老师要商量的是这件事。栀子感到有些突然,栀子想了一会儿,更加小心地说,“是我跟水田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公公水老师忙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不习惯;学校住惯了,老想着学校。”
栀子收拾着自己吃过的碗筷,她的思微一忽儿回到后山的学校,一忽儿想起公公孤寂的二胡,一忽儿又想起公公和婆婆对面各自紧闭的房门。栀子在饭厅和厨房之间来回走过几趟后,才想起来对公公水老师说,“现在不是假期吗,要回去也好等到开学了再去。”说到这里时栀子又忽然想起方草家热闹的麻将铺,栀子佛至心灵,对公公水老师说,“爸,你要是难得在屋里呆,你可以到慈溪去,到方草家去打打牌;白天我从那过,看到很多老年人都在打的。”
公公水老师“啊”了一声,离开了桌子走到厂坝里去,栀子兀自收拾着桌子,脑子里想着公公提出的事情。从一定程度上说,公公水老师是栀子从学校请回来的。刚过门不久,栀子就跟水田说,我们应该把爸接回来住。水田说,他不会回来,不是接不接回来的问题。栀子想知道原因,问,为啥呢?水田脱口而出:习惯呗!在自己家里难道还有啥不习惯?栀子追问。水田便不再吱声。栀子并不死心,推着水田说,你再去接,就说是我让他回来住。你?水田怀疑地看着栀子,直看得栀子脸上飞出两团红晕,栀子再一次将两只拳头捶在水田肩膀上,撒娇着说,人家不是他学生嘛。水田仿佛才反应过来,欣喜地说,好吧,那我们一起去。隔天,小两口儿假装回后家,在后家里吃了顿午饭,绕道去了后山的小学校。水老师见了儿子媳妇,非常高兴,专门到隔壁邻居的农户家里交待了土鸡炖粉条,煮了山里的老腊肉,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招待小两口儿。饭桌上水田和栀子拿眼睛嘴巴你瞪我我撸你,搞得水老师云里雾里;但他明白小两口儿肯定有事而来,又不便问,干脆等小两口儿打哑谜。莫了还是栀子出头,栀子直截了当地说,爸,我和水田是来接你的。水老师没想到是这事,看看栀子,栀子眼里满是晚辈真切的诚意和殷切的期望;看看水田,水田也不住地点头颔首,完全没有了平时的些松玩皮和大大咧咧。水老师一时被感动了,确切地说是被栀子感动了,他相信这个念头一定是栀子先起的,难能可贵是水田能够配合栀子双双而来。水老师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大大地出乎水田的意料,原以为要大费周折和唇舌的,结果一唇一舌也没费。水田拿眼睛不相信地看着栀子,象是证实真伪似的,栀子却抿着嘴唇,嘴角浮出一丝笑靥,两腮各溢出一个小小的酒涡儿,一副迷人的媚态,仿佛在得意地告诉水田:我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局。水田心里便粲然生出一股醋意,也不明白为谁。吃过午饭以后,栀子去公公水老师房里收拾东西,衣服被子之类的水田一担子挑了,水老师自己提着要读的书,栀子走在前面,离开了学校。
4
公公水老师踱步去了慈溪的村街,成了方草家麻将桌上的一员新角色,有时上午去,下午也去;有时上午在家里读书,练毛笔字,中午饭后才去。晚上是基本没去的,说是基本,好像有天晚上天黑以后公公并没回来,但深夜里回来没有,栀子并不清楚,第二天早上栀子在菜地里摘菜的时候看见公公水老师踩着雾露而来,弄不清他是彻夜未归乘露而还还是早晨出门上山的,毕竟公公水老师也有早晨锻炼的习惯。反倒是水田的一句话说得栀子云山雾罩,不知是褒是贬。水田冷丁问栀子,是你让爸去打麻将的?脸上一副笑扯扯鬼兮兮的神态。栀子问:咋啦?水田却说,没咋!栀子终于也不放心,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去了慈溪,在村街上无聊地转了一圈,转进了方草的麻将铺子里,那时节人不算多,几桌人已经上阵,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打得都极认真投入,没有什么异样。栀子悬吊吊的一颗心实实地落下了,心里说,水田这鬼东西,说话有神经病。从此把这事完全丢开了。水田也是手痒了偶尔去方草家里搓搓麻将的,栀子心里明白,但栀子不管。栀子可不是一般把男人驯服得唯唯喏喏的女人,栀子觉得女人应该给男人最大的空间,包括时间和钞票。相信他而不是怀疑他,但又要适当地恰到好处而不伤面子地提醒他,这样,男人不但飞不了,还会更加依赖你,因为你给了他自由和信任,再伟大再有成就或者再坏的男人都一样,家里任劳任怨的默默奉献的女人永远是他累了时憩息的港湾,成功的好男人总是自觉地将飞行的线头交到自己的女人手里,让女人远远地攥着。栀子愿意做一个这样的女人。
栀子从不打牌,不是她不懂打牌。栀子喜欢一个人做事,清清静静地,一边不停手脚一边不停思微无边无际信马由僵地想心事,想到可心的事情便无声或者有声地哂笑,日子就在温馨的回味中悄悄地流走。栀子也不喜欢男人的纠缠,象水田这样的若即若离正好是栀子所喜欢的方式,去便去,留便留,有时候性急起来急风暴雨地疯狂一次,既刺激又过瘾;而即使水田不在,栀子也从来不会感到孤单,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自在,一个人的氛围,鸡牲鹅鸭蛙鼓蝉鸣也可以成为栀子最好的伴儿。有时,栀子也会偶然想起水田描绘的城里,有虫爬一般接尾的车,有闹嚷嚷的人流,有花花绿绿的商店,还有……栀子并不熟悉城里,想象的空间总是要受阻,于是栀子不再瞎想,抿着嘴自顾哂笑,摇头,思微便晃忽间流到了别的事情上去,象山里的日子,在不经意中舒舒缓缓地流动。
方草家的麻将铺出事,便是在日渐凉爽起来的秋后的事情。说封也就封了,事前丁点儿的迹象也没有。栀子听说,已经又是第二天的光景,满慈溪沟里早已炸开了锅。方草家的大门紧闭着,没落得全无往时的繁荣,门缝处交叉贴着两条黄色纸片,上面盖了乡派出所的公章,赫然正是乡邻们口里竞相传颂的“封条”。栀子在慈溪的村街上看似懒洋洋地走了一个来回,根本用不着打听,差不多便掌握了有关方草家被查封的所有来龙去脉。之后,栀子的心里不禁有了一丝不安的预感,栀子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村街,急匆匆地赶回家里。还在路上的时候,栀子迫切地希望能够听到公公水老师的二胡声,仿佛那二胡的声音是此刻栀子所向往的一粒安定,栀子迫切地希望突突的心能被二胡破旧的旋律囚禁起来。然而山里静悄悄的,家里也静悄悄的,一片死寂。栀子忽然有了寒冷的感觉,先是心璧里生出一点寒意,接着由内而外,从头到脚,全身冰凉,仿佛掉进了冰窖。当栀子找遍了屋里屋外都没发现公公水老师的踪影时,栀子便认定公公水老师肯定与方草家封闭的事实有关。栀子像掉了魂似的呆呆地坐在黄桷兰树下,一时说不清心中的滋味,她猜想公公水老师可能已经出走了,但是到哪儿去了呢?学校或者其他地方?栀子脑子里始终有一团阴影乱麻似的笼罩着,伴随着一些担心和后怕。
这时候,栀子突然听到有人从楼梯上下来的脚步声,栀子仿佛被人注射了强心针般地站起来,向堂屋里飞跑过去。刚刚跑到门槛边上,几乎与幽灵般走来的婆婆撞个满怀。婆婆惊诧地看着失魂落魄的栀子,栀子张着嘴愣在一边,忘了合拢,前额上披散的几绺发丝暴露了栀子的落魄与恐慌,与平时的矜持和镇定判若两人。婆婆无神而浑浊的眼光刀子般在栀子脸上剜了几个来回,确信栀子有些丧失理智,但婆婆懒得向栀子问点什么,自顾跨出门槛,走到厂坝里去。此时栀子才回过神来,看清了婆婆手里正拎着一叠冥用的长钱,站在厂坝边上一张张地撕揭开来;长钱的一角始终是连接起来的,婆婆手里揭出一张,地上就蓬蓬松松地堆起一张,一直张扬地堆成一坐纸的山峰,几乎把孱小的婆婆全部湮没进去。撕完了纸钱,婆婆从左边的衣兜里掏出火柴盒,再抖抖索索拈出火柴梗儿,刷刷刷地擦了半天,大约是火柴受了潮或者带了汗,红色的火药头儿全都擦掉了,还是没有擦出火星儿;婆婆有些发狠地奋力扔掉,再从火柴盒里拈出一根,抻到嘴边长长地呵了口气,然后对着擦皮轻轻地一划拉,“哧”的一声,蓝色的火苗便窜出来。屋子外面吹着微凉的秋风,婆婆双手小心地呵护着火苗,慢慢地蹲下身子,就近纸钱,接着一股细细弱弱的青烟窜起来,漫过婆婆的头顶,袅袅地升向空中。栀子的呼吸里便浸润着一股淡淡的桐和纸味。栀子依旧怔怔地倚在门框上,双眼迷离地望着缥渺的烟雾和四散飞舞的黑灰,整个人跟着也越发地迷离。
婆婆稀疏而缺乏光泽的头发上爬满了纸钱的黑屑,开始时婆婆朽木似的站着,一直等到纸钱化了一半,婆婆才双掌合什,口中念念有词,先是望着天空,之后虔诚地长跪下去。婆婆的嘴唇不停地开合,祷告的声音由小到大,终于大到栀子听得一清二楚,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婆婆不是祷告,而是在诅咒,诅咒方草家的麻将铺,淫窝子,诅咒水慕源个老不死的,吃嫩草的,伤风败俗的,赖不住寂寞的……栀子终于听明白了,婆婆在诅咒公公水老师,栀子记得公公水老师的名字叫水慕源。听到后来,栀子反而不再迷离,清醒了,从婆婆的诅咒中,公公水老师确实在方草家的麻将铺子里做出了风流事。栀子也不再有担心和后怕,婆婆什么都知道了,知道得比栀子详细,栀子在婆婆的诅咒中不知不觉生出一种逆反心理,而且那种心理愈来愈强烈,栀子看婆婆的影子便在纸钱的火光中猥琐起来,栀子觉得婆婆的诅咒有些可笑,底气不足,仿佛万恶之源不是方草不是方草请来的那些外地女人,也不是公公水老师,而是婆婆自己……
栀子再没了负疚感和罪恶感,她不再看婆婆的把戏,转身走进灶间,把柴火烧得熊熊的,一道炊烟直冲秋天的山野。
5
栀子等了两天仍然没等回来男人水田的人影,栀子决定不再等了,她直接去了乡派出所,悄悄地交清了公公水老师的罚款。栀子亲自看着派出所的那个女民警在水慕源三个字上轻轻地一划,栀子的心里登时便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栀子刚要转身,女民警的声音又从窗口喊住了她。
女民警说:“喂!”
栀子没有意识到女民警是在喊她,但是栀子还是本能地站住了,确信旁边并无其他人,栀子犹疑地望着女民警,眼睛里说,是喊我吗?
女民警说:“这个水田你认识吗?”手里的笔点着面前的薄子。
“哪个水田?”栀子吃惊地问。
“你认识几个水田吗?”
“我……不,我一个也不认识。”栀子说完,转身步出了乡派出所的大门。那一刹那,栀子的头晕车车地、步子轻飘飘地,像踩在棉絮上。栀子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边问着自己:咋会有水田的名字呢?是不是弄错了?这样走了很大一截路,栀子才发现走的方向不是朝着慈溪的,而是朝着后山。栀子又潜意识地想到,应该到学校去看一看,公公水老师到底在不在学校呢?
-全文完-
▷ 进入何也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