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慕斋志异·海归女与男友外婆子慕清越

发表于-2011年11月26日 下午3:59评论-0条

引子

下车后走了不到一里土路,终于到了外婆家后面。

对外婆家的窘迫,尽管之前慕舟一再给美旗打过预防针,但待到亲眼目睹眼前的破败之状,她还是扭头就走了。就这样,将拎着大包小包的慕舟甩在了当地。

但是,极其敬爱外婆的慕舟,后来还是坚决娶了美旗。

关于外婆,慕舟是在交往之中间隔着对美旗介绍的,断断续续的如下。

外婆是邻市的乡下人,出生于民国中期,临近解放时成为外公的第二任妻子。外公的元配生下一个女儿后就过世了,外婆则给他生了两儿一女,即慕舟的大舅、小舅和母亲。外婆的姊妹很多,还有两个哥哥,抗战中一个入了国军,一个投了新四军,后来则都成了解放军,建国后均在中层军官的职位上退了下来,享受一定级别的干部待遇。但外婆从未沾过兄长们任何光,除了娘家有红白之事回去过,她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夫家。她是中国最普通的农村妇女,如今则是最普通的老人。

外婆一辈子没做过任何一件损人利己的事或者说坏事,这是村子里任何人都承认的。外婆待亲人和外人都非常好,以至外公前妻的女儿及其子女们一提起她则动辄涕零,而左邻右舍也都很敬佩她,在她十分困难的当下时常会将自家种的瓜果蔬菜和做的吃物如煎饼等送给她。说起来,外婆这一辈子更没少吃过苦遭过罪。解放前做小大姐时曾经亲眼撞见过牵着大狼狗的日本鬼子,幸而得以虎头脱险,却被迫将家里的独轮手推车丢弃了。嫁给外公后又赶上粮荒,他们穿着磨破帮子的烂鞋步行带着两个孩子外出逃荒,乞讨谋生,硬挺着让孩子都存活了下来。有一次弄到了两个半窝窝头,却被巡查的人查扣了一个去,害得外婆心疼了很长时间。终于熬到了麦收才回转家乡,勉强有点粮食糊口就呆了下来。其后为了能多一口吃的,又悄悄地用自家的一些大米去同别人换些粗粮杂面什么的——当时候将此都定性为投机倒把,但不这么办就只有等着饿死啊。到了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困难时期,日计则愈发艰难了。那时候外婆有口能吃的东西都给孩子,自己几乎每天顿顿都是用旺旺叶子(即南瓜叶子,当地俗称旺旺)煮了吃充饥,那叶子上可还带着毛刺啊!所以,吃伤了的外婆后来连南瓜都不能吃一口。除此之外的吃食,便只有用自家东西同别人换来的晒干的红薯片(当地俗称白干)和野菜而已。

外婆还曾十分能干,栽田插秧赶农活,洗衣做饭干家务,个顶个都是一把好手。甚至,她还巧妇能难为无米之炊。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最困难的几年过去后,家境也只是稍微微好了点,但还真要归功于外婆变着法子地弄出吃的填充一家六口人的肚皮。她用挖来的野菜叶子和少得十分可怜的粗面,在烧柴的大灶里做出来香喷喷的锅贴饼——当然,这些美味都被孩子们狼吞虎咽掉了(慕舟后来缠着外婆也做给他吃过,不大吃蔬菜的他也必须承认,那实在是人间难得的美味)。而外婆和外公,则将没有揭掉的残留在锅上的面糊刮下来,用白开水泡着吃下,仅,以此充饥。而且,外婆并早就养成了每日只吃两餐的习惯,至今依然。

八十年代初,子婚女嫁之后不久,外公的长女不幸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辈子都没能享过一天福的外公去女儿婆家参加丧事时伤心欲绝,滴食不进,结果饿出了急症,也撒手人寰。从此,外婆守起了寡。待到已有妻小的次子农转非进了县城自立门户后,外婆则与一直未婚的长子相依为命。鉴于当时种地交不足公粮,凶狠的大队干部就会带人到家里硬扒口粮甚至搬物拆房等,外婆和大舅在权衡得失后放弃了分得的耕地——他们劳动力不足。毕竟岁月不饶人,外婆再能干也已老了,何况因为当年超负荷做农活下水插秧等,曾经跌伤并受过较重的风寒,落下了严重的腿疾,双腿骨瘦如柴,处处青筋暴出,一块一块的疙瘩看着就叫人揪心。曾经健步如飞的她,如今却是步履艰难,于是,他们便只剩二分自留田的菜地。外婆平时还会出去拾些树枝回来烧锅,麦收时则到田地里去捡回那些剩下的麦穗,收稻时亦然。此外,大舅则出去做些小买卖贴补家用,他走家串巷日走百多里地炸过米花,卖过冰棒、糖葫芦、面包等。至今还在做这些,只不过添了如塑封袋装豆浆和八宝粥等新花样。

好在女儿即慕舟的母亲很孝顺,在照顾好夫家时会尽可能地帮助外婆。日子就这样紧巴巴但还对付过去地过了十多年,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和子女的子女们纷纷长大后,情况便也每况愈下了。

慕舟生父英年早逝,母亲空身离家,带着他改嫁给了一位年长自己十多岁的工人。继父在市里某矿机电科工作,人很好,慕舟在矿上度过了一段幸福的童年。其后,则回到家乡,同年幼的妹妹由外婆抚养多年。上中学时转学进了县城,住进继父在城里拥挤的家中,直到考离当地。其时继父已退休还乡,母亲自然也跟了回来。继父原有子女,母亲婚后又为他添了子女,如此一来家庭的负担愈见沉重,由是最后也要影响到有赖于女儿家帮扶的外婆的生活境况。继父还是出名的孝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必将月薪扣出一部分给寡母,直到她于他返乡次年病逝。

但负担却并未由此减轻,因为继父对外婆也很孝敬,自家但有一口吃的就决不能让外婆家饿着。可更不幸的是,两年后慕舟的舅母也病逝了,留下一双正读高中的儿女待小舅抚养。眼见他们就要上大学了,原本不错的家境因舅母的病花光了积蓄还欠下很多债,小舅自顾不暇。于是,继父的负担更大了,一人的退休金要照顾到三家,为此他偶尔心里也埋怨过,但却从没吝啬过。母亲更不必说,当年因为家里太穷,尽管十分热爱学习,她还是弃学了,以让家里尽全力供小舅上学。大舅则天生厌学,也不上了。只有小舅坚持到读完初中,然后因“文革”被迫中断学业。为了这血脉相连的三家,何况自家的子女也正在上学,甚至还有一位至今仍为啃老族的慕舟的大哥,年届花甲的继父和母亲也做起了生意。可他们心眼太实在了,在面对着学校的家门口开小餐馆都能只赔不赚——四周的人都晓得此家的饭菜最卫生价格最实惠分量最足,还忒舍得放油。最叫慕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左右临近的做派完全与父母反之的小吃店们反而生意更好——当然钱赚得更多。虽然没赚到钱,但自家和舅家的儿女都能在此吃上可口的饭菜,他们还是感到欣慰,而令之不安的则是不能更好地照顾外婆。甚至,外婆还要倒过来去照顾过去都几乎不曾顾得过她的小舅家。这世上,做父母的终其一生总是对儿女无私地付出,而儿女再有了儿女之后,便往往只顾着自己的儿女,而早将父母忘在了脑后!所幸,慕舟可引以为豪的是他的父母都不是这样的人。

外婆一辈子都住着土墙瓦片的老房子,小舅搬县城去后留下的砖房的东屋她和大舅一天都没住过。后来东屋因狂风暴雨倒塌了,万幸的是母女俩栖身的两间土屋却暂时没倒。再后来,在一个夏天,万分不幸的是,外婆住的堂屋和大舅住的前偏屋也都在肆虐的风雨中坍塌了。于是,他们只有住在车房里——这是一位慕舟的舅辈村民在外婆家宅上盖来存放收割机的,并为此支付了报酬给拥有此间宅基使用权的小舅。房塌时恰好他将收割机卖了,外婆和大舅这才得以有个栖身之所。车房没有一个窗户,顶上只是用楼板盖住,生锈了的铁门也有多处破漏,不能遮风避雨,并且也关不实,只得用些破烂塑料袋子塞在门边缝处勉强搪点风,虽然夏热冬寒,但总算还不至于要露宿。后来,这位村民又买了新的农机,但自然无法再放进车房,只好露天停在自家门口。

然而,祸不单行。在房子没倒前,严重营养不良而身体虚弱的外婆都曾在一次去村里做礼拜时昏倒过去,所幸最后有惊无险。可在房屋坍塌后,一天外婆在门外站着便突然一下子栽倒过去不省人事。送去就医后便查出了有高血压,但去像样的医院诊治没那么些钱,只是到村里熟识的私人老医生那看病。总算是家帮亲邻的有所照顾,不至花多少钱勉强便能尽其所有给对症下药。说起来,此前小舅也曾昏倒过被查出高血压,同样是在小诊所就医硬挺了过来,治疗数月总计花费数百元,可谓省得实在不能再省了。

为此,外婆不顾年迈之躯,拖着病腿一次又一次地去村委反映自己的困难。但直到第二年春节前,外婆家的困境才终于引起了公家关注。当地领导带队浩浩荡荡地前来探望慰问,小车都排满了外婆家后和家西的两条村路。记者们也都跟来了,只是却非为了外婆。对着镜头,领导送了米面肉和被褥等,还封了装有数百元慰问金的红包,并说一定会帮他们解决生活困难,会让他们住上新房。其后,外婆和大舅果然得到了两人每月合计一百一十元的低保,至于新房则只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泡影。然而外婆的思维很简单,她从此就认定了领导是好人,要怪可能就要怪底下办事的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领导就是真心实意想给解决问题,但又能一一都惦记得过来吗?唉!

更叫慕舟悲愤的是,自从领导探慰了外婆家后,原先一些持同情态度的村民竟因而对他们产生了嫉妒。更有甚者,则越见别人家困难便越幸灾乐祸得到一种变态的痛快心理。这就是伴随着经济高度发展成长起来的当代国人,呜呼哀哉!

美旗,顾名思义,是一面美的旗帜。如果不是大美人的代表,那一定就是小美人的典型。她成长在国外,受过十分良好的教育。父母都是中西兼修的学者,在她十五岁即及笄时,还为之娶了个字——霓裳,用以释名。大学毕业之后,在父母的支持和鼓励下,美旗回到国内,并成功在京城做起了时尚顾问的工作。

这时候,慕舟业余则在某大型门户网站做版主,除分管的论坛外他还喜欢到女性论坛发帖,不久就在那里有了些名气。美旗也是此间常客,自然注意到了他,并十分欣赏他的文笔和见识。鉴于网友都敬称慕舟为先生,她起初是怀着拜师的心态去加他为好友的,随后又加了各种即时通讯,并互留了手机号。交往多了,她才知道,他原是大不了自己几岁,便愈加佩服他。再日推月移,她渐渐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了他,便果断地决定去他所在的城市见他。她并不相信网恋,但却相信他。

尽管事先做足了慕舟也许长得像罗隐先生一样不敢恭维的心理准备,而当他本人亮相在她面前,却简直叫她大喜过望到要窒息——他竟是这么帅气的男子!他穿着一身朴素的便装,整洁合体,神采奕奕。一见面,便带着成熟的微笑,亲切地同她打了招呼。她,也还以落落大方。两颗心,就这样没有拘谨地开始互相贴近。

之后,他们的交往也很顺利。美旗发现并确认了,口才同文采一样出众的慕舟的确是个好同志,从不沾烟,酒也不怎么喝,但喜欢吃鱼皮花生解馋——他对她戏称这是跟小平同志学的,而小平同志是戒烟后才如此的,他则是先下手为强防患于未然。美旗听了,当即抓起一把鱼皮花生塞到他嘴里,然后就咯咯地笑。

不过使美旗和慕舟成为男女朋友,却是缘于一个细节。他每次同她出来一起吃饭,都会选一些僻静的小餐馆——当然那里是不能开税收的票的而慕舟却完全有条件报销,不过饭菜绝对可口,且店面皆同他的穿着一样干净卫生。用餐时,他总会将饭菜彻底吃净,这其中还有段故事。他告诉她,他与一些革命前辈们的亲属很熟识,曾陪他们一道用餐,他们就是这样做的,所以他见贤思齐。对此,美旗真的绝没有过一丝不快,而是赞赏并如样效法,所以渐渐占据了慕舟心里的那块最宝贵的位置。慕舟之于美旗更是如此。在交往过的男子中,争着对她大献殷勤的比比皆是,请她赏光不是在高档酒店就是豪华舞厅,不是品牌咖啡馆就是精品茶楼。但这一切,都只会让她感到华而不实。慕舟则不然,他的质朴而兼有才华,让她油然地感到一种踏实。

对所谓的男孩不坏女孩不爱,美旗向来是十分不屑的,她对于那样的男性就是一个绝缘体。慕舟显然在这一点上与她心有灵犀,他极有教养,谈吐雅洁,待人接物都很有风度。如果不是父母在中华传统文化上对其进行过不遗余力的教育,美旗感觉自己若同他进行一些深层次的交流就会有一定困难。总之,情投意合的他们很快确立了恋爱关系。只是,慕舟却仍请美旗要多对他进行考察后再做进一步打算。

美旗照做了。为测试慕舟的脾气,她曾几次故意就一些极细小的事情冲他发脾气。但慕舟都是一脸微笑地听她将火发完,然后心平气和地说上一番打趣的话,每次都会叫她实在是忍俊不禁。有一回慕舟在她面前掉书袋起来,谈至兴奋处不免露出了些傲气,美旗立马给他泼冷水道:“你傲什么,现在是和平年代,还轮不到你发横呢!”

“你说的很对。我的确不够谦虚,我们家乡有句话说谦虚使人发胖,你看我这么瘦就是明证。”慕舟望着美旗,指着自己的身躯,一本正经道,“如果天下的女性也都像我这么不谦虚,那就不用服减肥药了。”

话音刚落,美旗就已在捂着肚子笑了。这样的故事还有多次,第一次她是捂着肚子笑,第二次是靠着慕舟的肩膀笑,第三次以后就是扑到慕舟怀里抱着他笑了。

终于,慕舟得到了一个宝贵的休假,为期半个月。美旗便叫他带他去他的家乡看看,此中用意,不言而喻。他愣了下,旋即痛快地答应了。

到了家乡,他们没有直接去慕舟父母的住处,而是先去了慕舟时常提及的外婆家。

途中,慕舟告诉美旗,在其家乡人们为了表示不见外,通常对外婆也会叫奶奶,但他还是更喜欢叫外婆,觉得这个称呼格外亲切,就像那些童话和歌谣里描述的那样,是慈爱的代表。我也是,美旗说,并笑着哼唱起了《外婆的澎湖湾》,甜美的声音令人陶醉。

慕舟陪着美旗尽兴地唱完,则又给她背诵了他为外婆写过的一篇日记:

幼时生活在外婆呵护下的家,却直至长大后的今天,我才深深地明白并体会出:有一种爱,比母爱还要细腻与温暖。

那一夜,终不知是曾经的夜,还是梦幻的夜,总之是有月的夜,星光点点。月宫里,嫦娥在给玉兔讲故事……

人间,在月明之夜,听我挚爱的外婆讲从前的事情。数着天上的星星,再愣头痴望外婆那饱经风霜的眼眶中闪亮的星子——沉默中发觉有一颗不正是我吗?感恩地眨着爱的眼睛,感觉自己有泪,却不忍拭去这恍惚的美丽……

外婆,亲爱的外婆呵,我就是你双眸中最珍爱的那颗星啊——永远为您闪烁着爱的眼睛!外婆,亲爱的外婆呵,你就是我心底最爱戴的那颗恒星,我将永远怀念您爱的永恒!

外婆呵,我竟不知不觉听您说到了——黎明的降临!嫦娥在给玉兔讲的故事,我想,可还没有说完吧……

人间有情,霓裳泣下。

百闻不如一见,的确如此。外婆家实在是太简陋了,几乎就是一片废墟。

美旗往回走了一百米左右时,见慕舟还没有追过来,虽然心底难免有些嗔恼,但更多的还是松了一口气。她停下来,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然后簌簌的珠泪就不争气地顺着秀美的脸庞倾泻而下。

慕舟也并非不想把美旗接回来,只是他拎着那么多东西,当时又恰望见了外婆的背影。他告诉她那就是外婆后,她就转身离去了。跟着外婆也回过身来,恰望见了外孙,好在没有看到美旗。原先美旗提出要给慕舟家人一个惊喜,所以听话的慕舟就真没预先通知家人他会带女友回来,外婆自然也不会知道。

美旗的短信,印证了慕舟对她心理的正确判断。不然,他就太对不起自己的职业素质了。短信内容是:“亲爱的,等我。我回宾馆换身衣服再来。”原来,她只是不愿在外婆面前穿的过于珠光宝气,以免外婆可能会不适应。

他们是上午到的外婆家,美旗暂离后则在午后再次到达,并换了一身很朴素的装束。不过这次她却是骑着一辆崭新的最轻巧型的三轮电动车来的,而车上还带着一些家用电器。她一脸灿烂微笑地告诉外婆,这全都是她“讨好未来老公”而孝敬外婆的一点心意,请外婆务必成全她的“苦心”。惊喜的外婆流着滚热的老泪,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许久,才回过神来说怎么可以让她花这么多钱。美旗当即笑指着慕舟对外婆道,一点都不多,就是再多也有您的外孙用一生来还呢!

这时,还是慕舟旁观者清,拉过美旗来对她小声嘀咕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外婆家一直都还没有接上电吗?美旗旋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也算个问题吗?当下,美旗便告诉外婆,今天一定会让她用上电。然后不由分说,便拉上慕舟叫他带她去村委会。慕舟则再次对她强调,他母亲曾再三劝外婆把电架上并会为她缴电费,但外婆始终不同意,说她习惯了点了一辈子的煤油灯。

美旗一听这话,噌地就火了道:“我真搞不明白,以你的iq和eq,连这点心理学常识都没有。老人家不忍麻烦亲人们,自然会这么说。可是你们若都已经架完电了,她还能给拆了不成?说真的,我虽不是什么野蛮女友,现在都真想给你两巴掌。”“谨遵懿旨!”慕舟对美旗之言深以为然,旋即自掴了两个大耳光,逗得她破嗔为笑。

到村委会后,事情办得还算顺利。一向在村里耀武扬威对村民爱搭理不搭理的村干部,在美旗这位海归女的面前竟一点威风都抖不出来了,同意尽快通知相关人员去帮外婆家把电架起来。

“不是尽快,是立刻,马上!请您通知工作人员这就来架电,工钱我们付双倍!”美旗用不容回绝的语气郑重说道。

服气的村干部遵命照办了,慕舟钦佩地朝美旗竖起了大拇指,她却不居功地说:“你若是对他透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一定不用吩咐都马上会神速地将这事办好的。这就是中国的国情,我说的没错吧?”慕舟闭目不语,沉痛地点了点头。

这一晚,外婆有生第一次在自家看上了电视。美旗穿着整洁的新装坐在破旧的小板凳上,同慕舟一道陪着外婆聊天。外婆对自家的简陋和招待不周很歉疚,但美旗却说她来到这里,就真的——感到了温馨。并且,外婆烧的饭菜,的确像慕舟说的那样是她吃过的最可口的美食。即以一盘普通的炒藕片为例,便是美旗进过的任何一家馆子都做不出来的佳味。外婆中午炒出来的没吃饭的藕菜,美旗一吃便被俘虏了味,于是请外婆告诉她是如何烧出来的。晚饭时外婆便仔细地为之示范,先将适量的葱、蒜、小青尖椒和红尖椒各自切了,有成丝的有成块的,将它们放在碗里;炉火上来时,将油倒入锅内,油热了后即将葱蒜和辣椒以及盐等倒入,并点入一些花椒和胡椒粉,然后用锅铲给菜翻身,再接着放入甜、酱油和醋,又翻翻菜,便盖上锅盖焖一会,再掀开给菜翻身,点些水进去盖上锅盖继续焖。待火候到了打开锅盖,点些味精即可盛出来。美旗在旁观看学习着,口水都不知硬朝肚子里咽了多少回。可想而知,晚餐被风卷残云得一干二净。最出色的厨师都隐居在民间,美旗对慕舟感慨道,外婆就是最好的证明。

鉴于天还热,屋内蚊虫又多,点蚊香也不大顶用,外婆怕她这样的都市女受不住,便拿起蒲扇要帮她扇风。美旗连忙夺下了外婆手中的蒲扇,反为她扇起风来,并甜美地说道:“外婆您坐下歇着,这是我们小辈才应该做的事情。让老人为自己服务,您未来的孙媳可从没受过这样的教育。”慕舟一听到这话就乐了,从没受过这样的教育,正是美旗n次用来批判他的口头禅。美旗接着道:“有蚊虫不怕,我和慕舟一定会给您装上空调的。都是我太大意了,光想着要装空调,就忘了先买电风扇来给您应急。”

外婆连说不用,语气很恳切。慕舟则搭话道,空调外婆用起来真的不适应,还是给她买最好的电风扇吧。美旗点头同意,责成慕舟明天就须办到。外婆又问美旗对这乡间的印象,她微笑着答道:“很好啊,有可爱的外婆,多么幸福啊。还有,您听这悦耳的蛙叫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多么美的意境啊。”

外婆听了,乐得笑开了花。慕舟也乐了,他知道美旗在写时尚评论时古今中外的诗篇动辄就汉洋文齐上地喷涌而出。

很晚很晚,慕舟和美旗才离开外婆家。而且在美旗的坚持下,他们是步行回去的——何况又都吃撑着了。慕舟故作夸张状地告诉美旗她借菜开胃一气吃了五大张煎饼,美旗当即回敬道,还说我呢,你不更是吃了六大张还没打住又饶了大半张?二人就这么互相便打趣着便往回走。美旗今天对慕舟外婆的表现比他所能设想到的要好得太多,真都叫他有恍然如梦之感。美旗明白慕舟的心思,路上再次对他强调起她从小在学校虽受的是西式教育,但在家庭中却接受的是不折不扣的中国传统式的熏陶,敬老爱幼自然不必说了。古文她是通读的,中华上下五千年也学得很完整,地理上中国所有的港口、铁路和哪座山、哪条河等等,心里都清清楚楚。念的外文书不假,却也是读中国文学长大的,所以她认同传统的固有道德,并举了林毅夫的妻子陈云英为例,说她们颇有些相似之处,作为归国侨胞对中国的热爱比留守本土的国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慕舟闻言,则感慨了一番对岸在弘扬中华文化时内地却在反其道行之,诚可浩叹。当然,慕舟也晓得美旗说起这些的用意,遂无只言片语对她表示感谢。这时,美旗又说她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份是不便去与行政部门交涉的,她要自己去帮外婆争取有关部门兑现领导援建新房的许诺。慕舟叹了口气道,没有用的,这也是中国国情。

这下,美旗又噌地火了,娇叱道:“事情还没有去做,就先打退堂鼓,一口咬定说什么办不到,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教育!”话音甫落,慕舟便已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她,并真的如琼瑶阿姨所言,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了。

美旗并非不知慕舟所言不虚,只是也明白其苦衷。她晓得慕舟一向最不能听人说家长里短的,可在外婆讲这些时,他却听得那么投入而毫无不耐烦,只此便足以让她认定这是一个值得爱的男子。美旗强忍着泪水,在他温暖的怀里柔声说道:“我平生花钱都从没像今天这么痛快过,不仅因为她是你的外婆,而且我对她也像自己的外婆一样深爱着,只为她是一位这么可敬可爱的老人。”

慕舟则用一句话使得美旗破涕为笑:“把你的纸巾都给我!”

回到宾馆后,直到子夜美旗还依偎在慕舟怀里不愿去睡。但次日还要一同去见父母,慕舟便赶她回房休息,她却就是赖着不走。而慕舟并不打算今夜就将生米煮成熟饭,又想起她曾说他在女性面前过于温柔不免有失男子气概,便板起脸来吓唬她道:“赶紧回房睡觉,再不听话,小心我对你实施家庭暴力!”

但美旗显然不是被吓大的,她强睁着惺忪的双眼,用手摸了摸自己丰满的臀部,振振有声地回敬道:“那只许打屁股!”

慕舟绝倒。

第二天,慕舟一早就去买了台电风扇送去给外婆。然后,他便回来带美旗去见了自己父母,并在家里过了一天。因为先有了外婆家的铺垫,慕舟父母和弟妹四人挤居一间漏雨的房子的局促,也显得不再那么寒酸。

父母对美旗十分热情,大家相处得很融洽。虽然美旗能感觉到以后若同他们常在一起难免会有代沟,但她以为这都不重要,要紧的是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好人。因为顾虑与公婆如何相处而不敢嫁人,美旗也从未受过这样的教育。

这晚回到宾馆,美旗坚持和慕舟睡在了同一个房间。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对慕舟说,我们订婚吧。慕舟含笑深情地凝望着她,未置可否,只是又絮絮叨叨地对她谈了关于自己亲人们的一些事情。他刚一提起自己的大舅,美旗便拍着脑袋懊恼道:“瞧我这记性,真该打屁股!昨天怎么就没想起来你还有位和外婆住在一起的大舅,我竟忘了问他去哪里了,就是他不在也应该问候到的呀。”

“这不怪你,是我没对你交代清楚。”慕舟连忙宽慰道,并对美旗道出了详情。原来,大舅是去给慕舟看守老家的新房了。慕舟在生父所在的村子还有一处宅子,但宅上只有一间不能住人的土坯危房。母亲为了让他回家能有房子结婚,除了自己每天出去跟建筑队做活挣钱外,还不惜四下举债,甚至以父亲的退休金作抵押做了利息较高的私人贷款。这样才勉强凑到钱,拆了危房,盖起了一处宽敞的新房。为此,母亲还不知跑过多少衙门耗了多少汗泪和心血才办足手续,慈母之心,天可怜见!其实,慕舟这一生都不太可能回乡定居的了。但母亲要争的是一口气,为她当年带走的儿子盖上房子证明给村民看,以回应那些流言蜚语。

美旗听着慕舟娓娓而谈,一边拭泪一边又忍不住问,那为何不先给外婆盖房子呢?慕舟叹了口气说,你可能还不明白国内这些老人们的心思,他们是什么都要先为子孙着想的。母亲原也有此意,是外婆坚决不同意,她一定要先让外孙有房子成家,并说她还要等公家的援建房呢——美旗一听就明白这不过是个美丽的自我安慰罢了,为之心酸不已。不待美旗再问,慕舟便又告诉了她为何没用那些钱翻盖父母的住所,是因受城市规划限制,不许翻盖,就是要整修也要办许多繁琐的手续,便有钱修怕也拖不起。所以,他们还是先竭力为慕舟在老家盖了新房。

“但得你有一分以权谋私之心,家里也断不至于如此。”美旗感慨道,“当然我也知道,你绝非那样的人。”

“我自己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呢,只是外婆和母亲从小就都教育我说,外财不发命穷人。”慕舟叹道,“这样的钱他们是决不肯要的,再说我若如此,那就完全辜负了他们对我的教诲。”

接着,慕舟回来继续介绍大舅。这是一位没多少文化但心地质朴而又脾气急躁的人,但不知可否称之为农民——他没有耕地,尽管如今种地不再纳税还有补贴了。大舅会拉二胡也能唱些戏剧片段,但最大的特长还是能杀价。慕舟小时候随他赶集,曾亲眼见识到他为买一条鱼同鱼贩子磨了一个小时的价,最后鱼贩彻底服气了,他成功将那条鲜鱼拿下。随后,将省下来的一元钱全买了黄瓜,二分钱一斤。而这些,都是慕舟想要吃的。结果,慕舟兴高采烈地拎着鱼,大舅则扛着一大口袋黄瓜,费了老大力气才回到家。

“大舅的性子一直不大好,小时候没少对我发过火,还揍过我几次,但我一点都不记恨他。我只知道,他固然没有什么文化,但绝无道貌岸然的虚伪,总之是个好人。”慕舟总结道,美旗则默默地听他接着说下去。

对于母亲,慕舟没有谈太多。他告诉美旗,母亲原本性格很温和的,只是这些年来日计艰难加上又进入了更年期,所以遇到不顺心的事情爱发牢骚,平时也常唠叨不休,但她实无一点恶意。慕舟希望美旗日后在与她相处时,能注意到这些,这对于美旗而言,当然ok。

“其实不用我说,慢慢的你也会感受到,他们都真的是很不错的人,固然有些不足,但却无半点坏心眼。不过对于我的继父,不,我一直都当他是亲生父亲,我想还是有必要同你再谈谈他。父亲出生在四十年代初,可谓生于乱世,而且像我一样幼年丧父,是由母亲拉扯大的。他没读完小学就不上了,十一二岁就开始走南闯北,那可是还光着脚丫子啊,脚后跟都被磨烂得惨不忍睹,他吃过的苦头远不是今天的我们所能想象的了的。他又是那么一个心眼实在的人,做什么活都非常认真,不懂得偷懒更不会投机取巧。后来他回到本市的煤矿工作,一干就是几十年。因为只是埋头工作,从不去讨好领导干部,所以尽管不知多少次被评奖,但始终只是一个普通工人,甚至连将家人的户口转到矿上都没能。我记得小时候在矿上,他是一个极和蔼慈祥的父亲,只是退休回家后,因为生活的艰辛脾气便开始渐渐不好了起来。你都看到了,我们家面对着一座小学和一座中学,大可以靠校吃校,但我父母卖过文具零食等,也开过小餐馆,只是从没真的赚到过钱。如今则稍微好了一点点,父亲在学校门口给学生们看起了自行车。我真敢说他看车也是全天下最称职的,年近古稀的人了,不顾风吹日晒霜打雨淋,每天还都会将所有车垫擦上多遍,学生的车子没气了他给打,坏了他给修,下雨下雪了更是会一一帮学生把坐垫擦干甚至擦上一遍又一遍,雨若大了就发塑料袋给他们套着坐垫,酷暑严冬都是如此。于是父亲看车子声名远扬,所以我们家对面总是车满为患。父亲除了看车之外,就是喜欢和人打牌,是玩钱的,但数额很小。一打起牌来谁也喊不动他,母亲为此没少和他吵架,可无济于事。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他为什么戒不掉牌,因为那是他惟一的排遣啊。自家已是这么困难,还要孝敬外婆,还要照顾舅家。我舅家的表姐复读了很多年,一定要考上心目中的重点名牌大学才甘心……”

“不值得。”美旗忍不住插话道,“据我的观察,把青春浪费在中国的教育上,实在是得不偿失。”

“也许吧,但人各有志啊。”慕舟接着道,“直到终于考上一个虽然没达到她理想但名气很说的过去的大学,她才终于去上了。但每次领通知书时,不管她去不去上,自家再困难,父亲都会同母亲将他当月的退休金全部送去给她当学费,他们也实在是没钱,不然是绝对更舍得给的。这样的胸襟,我所认识的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却是没有的。回想起来,从前父亲经常对我发火,甚至让我受过不少无端的委屈,我也曾很心有不满,总想尽早离开这个令我厌烦的家。可哪里知道,他其实没有一丝恶意,只是被恶劣的生活造就的不良脾气使然。都说理解万岁,可他们受所处时代和环境的限制,没能受过什么教育,所以也不懂得如何正确教育子女,这实在是情有可原的。倒是我们这些受过现代教育的子女们,又真正理解过他们吗?我再恨他时,也没忘记不论多么困难,他至少每周都要叫我们能吃上一回鸡或鱼。母亲每次都会先分出一部分好的送到舅家,因为我们两家住得很近,不到两里路。然后那些真正的肉就都被我们这些孩子吃掉了,而父母能吃到的只是剩下的鸡头鱼头和骨头,以及盯在骨头上的一点肉而已——这都是我们不吃的啊。但他们从未介意过,还吃得那么开心,并说鸡头鱼头就该留给长辈吃的——我想这个风俗一定是中国古代善良的长辈带的头吧,他们甚至还将我们没吃净的肉再捡起来给报销了。可是,难道他们就真的不喜欢吃肉吗?!小的时候,我有一次在家里受了气,觉得十分委屈,最后就在当晚离家出走了。结果害得父亲和母亲打着手电满世界地找我,你大概想不到,父亲的腿因为长年下矿井工作而骨质增生,长有多个骨刺,又因为舍不得花钱大治而愈发加重,当时年近花甲的他就是拖着这样的一双病腿,后悔不迭地去找我……”

讲到这里,慕舟已哽咽得无法再说下去。美旗再也忍不住了,扑在他的怀里,哇地放声哭了起来。直到哭够了,她才开始自己的倾谈:“我曾和一些女性朋友说自己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位贤妻良母,她们都笑得前仰后合,但我却不以为然。没有贤妻,何以立家?没有良母,何以育后?没有贤妻良母,中华文明早就绝种了!”

说不出话来的慕舟用力点了点头。

“现在的不少国人,就还像张奚若先生当初在最高国务会议上批评的那样,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视既往、迷信将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倒过去的一切。譬如知书达理,难道竟也算是坏事吗?我只知道做人就要有个人的样子,做女儿就要有做女儿的样子,做妻子就要有妻子的样子。再说了,尊重个人是最基本的素质,何况是对长辈和老人?像现在国内有不少做媳妇的就只知顾着娘家,对婆家的人则阴阳怪气的,我若也这样,那会叫我的父母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这证明了他们对我教育的彻底失败。”

慕舟更加用力地点头,然后缓过劲来的他问美旗:“想起来,我过去真曾枉读了许多年的书,我真是不孝啊。如果嫁给了我,你不会后悔吗?”

明知故问!美旗没有计较此问的狡猾,郑重答道:“你如今能意识到并承认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你还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我相信你也会是一个优秀的丈夫和称职的父亲,所以我也希望自己能胜任你的妻子。今世今生,你都休想成为我的漏网之鱼!”

那就将我捕获吧,慕舟心说,我心甘情愿上钩。

美旗又补充道:“当然,我要做的贤妻良母可并不是三从四德逆来顺受什么的,而是尽为妻为母的理所应当的职责。同样的,你也必须做一个佳婿慈父。所以,我们是完全平等的结合。你父亲,不,应该说是我们的父亲了,他能那么孝敬外婆,你对我的父母就不能吗?”

慕舟用尽气力点头道:“当然能,一定会!”

这一夜,仍没有逾越雷池,两人相拥而眠。

翌日,慕舟同美旗悄悄去了老家的新房,并见到了大舅。美旗发现他的确是个急性子的人,且关切的话会对她不厌其烦地说上一遍又一遍。但她真的并不介意,她觉得慕舟的亲人们都很可爱,真的。大舅要离开去卖货时,美旗同慕舟一起送他到门外,她还将买的点心塞给了他。

大舅走后,美旗突然对慕舟说,她不打算同他订婚了。慕舟一听却乐坏了,美旗下面的话果又印证了他判断的准确。

“我决定了,我们现在就结婚吧。”美旗很认真地说,“这也是我父母的意见。母亲在电话里举他和父亲的例子对我说,好男人不是等来的,而是争取来的。”

“那我也要争娶你。”慕舟笑着接话道,并在“娶”字上加足了语气。

“母亲还告诉我说,他们对我受过的教育有信心,也相信我的眼光,所以支持我的选择。还说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订婚,应该直接结婚,这样还可以节省开支。从今以后,外婆和我们双方的亲人们,这所有的负担都将成为我们共同的财富。”

“那我这就打报告回去!”慕舟说罢,抱起美旗在空荡的房间内疯狂旋转起来。

幸福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两个人的同心合创。

慕舟所在部门的负责人接到他传真来的报告时,不禁犹豫起来。

一向赏识慕舟的负责人久闻首长的千金也对他很有意思,两人又同在一个系统,如果他们相好了,首长和他都乐见其成。何况,慕舟还又同京里的那班老人们关系亲密。

很快,机要秘书回来报告道:“调查已完成,没有问题。总部已核实,其系我外围人员,完全可靠。”负责人挥手叫秘书退下,这下还算松了口气,笑道:“这小子,好毒的眼力!难怪这就敢打报告给我,呵呵……”

随后,他又得到了消息,慕舟的恩师、一位首长也要对其非常礼敬的在京德高望重的长者,将亲自去为自己的高足主婚。于是,他拔下笔帽,在报告上签下了名字。

慕舟和美旗的婚期由美旗父母选定,是一个传统说法中的黄道吉日,她的父母将在此前一日抵达。经过讨论,小两口很快就办一场什么样的婚礼达成了一致,即简朴而热闹,侧重传统而兼有新意,对自己和亲友的感受都照顾到。

婚前,美旗自己绘制出了嫁衣的图案,并买回了布料。然后,叫外婆手把手教她缝制。结果,嫁衣基本上是外婆缝出来的,因为她总不能让新娘子身披做工不精的衣裳成亲。当她戴上那戴了几十年的两个镜腿都是用线缠在镜架上的老花镜,哼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经典老歌,一板一眼地缝纫时,美旗见了,极力控制住自己才总算没哭出声来。

嫁衣做成后,美旗便对外婆说:“我都同慕舟商量好了,以后我就轮流在这里和他那边住。等我成了他的妻子,您的孙媳,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住进他在老家的新房,然后接您过来一起住着,那样谁也不能再说什么闲话了。而且,我也就有了名义帮您去相关部门反映情况,请他们落实关于您的住房问题。如果还是没有用的话,那我再给您盖房子您总不能再拒绝了吧?”

外婆的双目湿润了,心,也暖得沸腾了。自从美旗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外婆的老花眼便比任何时候都盛产泪水,同样盛产的还有心花怒放的笑容。

美旗的父母终于到了。他们的确是极有涵养的人,对双方家庭是否门当户对并不在意,虽然与慕舟的亲人不属于同一阶层,但也未因此而对他们有任何苛求,就是对此间不为其认同的风俗,也表示理解。至于对慕舟,见了之后,他们只有两个字——满意。

为了慕舟的婚事,他的父母竭尽所能地为他们布置了新房,添置了必须的物什。慕舟和美旗晓得他们没钱,把各自卡中的钱全都取了出来,知道他们必不肯要,便硬塞给了他们。成亲那日,还请了当地最好的喇叭班子来,因为外婆最喜欢听喇叭。

慕舟告诉美旗,按这儿的风俗,新人要给长辈们磕头,长辈们则封红包给礼钱。但他向来不认同这个,所以打算去说服他们这一项就免了。你傻呀,还是穷得只剩下了钱,有钱还不干?美旗娇嗔道,入乡随俗嘛,我赞成,你,反对无效。

于是一锤定音。

当慕舟的恩师到了现场,婚礼正式开始。恩师的光临,使得双方的亲友都感到有很大的面子。在婚礼上,美旗深情地说道:“我一直为拥有丰富知识和高尚道德的父母而自豪,而从此以后,也为拥有天下最善良可爱的外婆和公婆而骄傲!”慕舟随即跟着说道:“我对于敬爱的岳父岳母和我的家人们也是这样!”

掌声雷动。

随之,婚礼进入最精心设计的环节。因为外婆信基督,其实她从来都分不清何为天主教和新教,只是信真善美,无论土教洋教。所以慕舟和美旗决定要有一段赞美诗朗诵,只是,最后他们一致选定了本土的内容,是网友天涯在小楼的一篇文章《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在舒缓而庄重的音乐声中,美旗和慕舟按女士优先的原则,开始一人一段地背诵起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经·秦风》

当我登上那古老的城墙,当我抚摸着腐朽的柱梁,当我兴奋的倚栏远望,总会有一丝酸涩冲上喉头,总听到有一个声音大声的说:记得吗?你的祖先名叫炎黄。

有人跟我说,曾经有一条大鱼,生活在北冥那个地方,它化作一只巨鸟,在天地之间翱翔。巨鸟有如垂天之云般的翅膀,虽九万里亦可扶摇直上。圣贤赋予我们可以囊括天宇的胸襟,为我们塑造一个博大恢弘的殿堂。

那时候,有个怪异的青年名叫嵇康。他临刑前,弹奏了一曲绝响,那宽袍博带在风中飞扬,他用了最优雅的姿态面对死亡。几千年过去,依旧有余音绕梁。只是他不知道,真正断绝的不是曲谱,而是他的傲骨,乃至他身上的衣裳。

我也曾梦回大唐,和一个叫李白的诗人云游四方,他用来下酒的是剑锋上的寒光,他的情人是空中的月亮。我曾见他在月下徘徊、高歌吟唱,长风吹开他的发带,长袍飘逸宛如仙人模样。

可是后来换了帝王,他用一杯酒捧起了文人,摒弃了武将。他的子孙最终躲进了人间天堂,把大片的土地拱手相让。然而在寒冷的北方,正有一支军队征战沙场。敌人都说,有岳家军在,我们打不了胜仗。可叹英雄遭忌,谗士高张,一缕忠魂终于消散在西湖之傍,一个民族的精神就这么无可逆转的消亡。然而血色夕阳中,我依稀见到,有人把它插进土壤,那是将军用过的,一支宁折不弯的缨枪。

时间的车轮悠悠荡荡,终于在甲申那里失了方向。于是瘦西湖畔,梅花岭上,为纪念这个悲剧建起一座祠堂。那个叫史可法的文弱书生,他不愿散开高束的发髻,更不能脱去祖先留给他的衣裳,于是他决定与城共存共亡,丢了性命,护了信仰。残酷的杀戮,如山的尸骨,并不能把民族的精神埋葬。有人相信,千百年后,它依然会在中华大地上熠熠发光。

就在千百年后的今天,我坐进麦当劳的厅堂,我穿起古奇牌的时装,我随口唱着 my heart will go on,却莫名其妙的心伤,因为我听到一个声音大声的说:忘了吗?你的祖先名叫炎黄。

我记得了,一群褐发蓝眼的豺狼,带着尖船利炮,拆了我们的庙宇,毁了我们的殿堂。于是百年之后的今天——

我们懂得民主自由,却忘了伦理纲常;我们拥有音乐神童,却不识角徵宫商;我们能建起高楼大厦,却容不下一块公德牌坊;我们穿着西服革履,却没了自己的衣裳。

在哪里,那个礼仪之邦?在哪里,我的汉家儿郎?

为什么我穿起最美丽的衣衫,你却说我行为异常?为什么我倍加珍惜的汉装,你竟说它属于扶桑?为什么我真诚的告白,你总当它是笑话一场?为什么我淌下的热泪,丝毫都打动不了你的铁石心肠?

在哪里,那个信义之乡?在哪里,我的汉家儿郎?

我不愿为此痛断肝肠,不愿祖先的智慧无人叹赏,不愿我华夏衣冠倒靠日本人去宣扬。所以,我总有一个渴望,有一天,我们可以拾起自己的文化,撑起民族的脊梁。

记住吧,记住吧,曾经有一个时代叫汉唐,曾经有一条河流叫长江,曾经有一对图腾叫龙凤,曾经有一件羽衣——名叫霓裳!

待到他们合诵完最后一段时,即便是听不懂的亲友们也拍红了巴掌。慕舟的恩师亦为之动容,欣慰地望着一双璧人。而美旗的父母却早已是热泪盈眶,这文中的呼唤,才正是沉淀在他们这些海外游子心底的中国啊!

所以,美旗字霓裳。所以,美旗这次同慕舟回家,才终于明白了为何辜鸿铭和严复那样的资深留洋人士,最后却都为中华之传统深深折服。

亲人中辈分最高的外婆激动得用颤抖的手给美旗披上传统的嫁衣,美旗当即在她布满沧桑的面容上印上了甜美的吻。接着,是新人交换定情信物。

美旗的誓词是:“如果齐家已成为这个世界不屑一顾的教条,那就让它成为我们的专利吧。”

慕舟的则是:“如果专情已成为这个世界嗤之以鼻的笑柄,那就让我们成为人间的最后一对傻瓜吧。”

随之,身穿传统礼服的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热烈亲吻。在亲友们的祝福中,恩师宣布开始拜堂。

外婆不懂他们背诵的文和所言中的深意,但今天她流了有生最多的泪水,也绽放了有生最多的笑容。这一辈子的任劳任怨,积善行德,能换来这样一位孙媳,她觉得,真值了。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子慕清越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审核:文清推荐:文清
☆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常言说的好: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作者用细腻的文字,给读者带来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期待朋友的首发文章。
感谢您对小说版面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