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是文盲。

这不是他的错，尽管在他短暂的人生里几乎全是毁誉，但我仍然原谅他。

大哥个子不高，但四肢上如拳头般凸起的股肱让人联想到他身体的力量。据母亲说，大哥生下时家里很穷，他几乎是在吃糠咽菜中过完了他的童年。几年后，二哥和三哥相继出世，大哥作为家里的长子，五岁时就挎着竹篮去山上打野菜来弥补一家人的饥饿。在大哥的记忆里，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读书是怎么回事，当和他同龄的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时，他依然起早贪黑地放牛、挖野菜。

大哥七岁的时候，伙食团一夜之间遍布全国，大哥和所有人一样兴奋地提着家里的瓦罐去食堂打饭。那时大哥很矮小，一大瓦罐饭被他吃力地举着东倒西歪。回到家里，大哥总是把饭按人头分好，等父母回来吃饭。

大哥是父母的得力助手，这也注定了他一生的悲剧父母必须承担很多责任。一天中午，大哥依然提着瓦罐去打饭。那天打的是稀饭，一切全无朕兆。大哥提着热腾腾的稀饭往家里跑，一不小心跌倒在地上，滚烫的稀饭严严的覆盖在大哥细嫩的大腿上……

母亲抱着大哥哭了一天，可眼泪改变不了大哥凄惨的现状……没有医药，母亲就把坛子里的泡菜水舀起来，小心地往大哥腿上抹。大哥一边抱着母亲的脖子，一边细细地哀嚎着：哎哟……哎哟……

1960年，大哥九岁了。这时候，他已经是一家人中最主要的劳动力了，他负责放养两头牛，每年为家里挣下不少工分来缓解父母的压力。但就在这一年，刚刚六岁的二哥被活活饿死了……二哥死时全身只剩下骨头，深陷的眼睛让饥饿的狗都不敢靠近。

二哥的死并没有让一家人感到些许悲伤，全家的心思都凝聚在如何不让活着的人饿死而殚精竭虑。

大哥终于挺到伙食团解散那天，但他年幼的身体也从此停止了生长。父母看着大哥沉默了很久说：去学石匠吧。

大哥别无选择。十四岁的大哥从此开始了他人生的打拼。

大哥属于力量型的人。虽然个子不高，但爆发力特别强。石匠是需要强体力的，这正适应了大哥身体的需要。不到十六岁，大哥就能把嘹亮的石匠号子吼得地动山摇。

几年后，大哥终于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手艺人，他背着自己的锤子、錾子，四处奔波，为农业学大赛贡献他全身的力量。

由于大哥是文盲，而且个子不高，和他同龄的人都娶妻生子的时候，他依然光棍一条。父母为他的婚事操尽了心，总算在1977年为他娶上了老婆。

但谁也没有想到，娶了老婆的大哥从此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嫂子也是文盲，两个文盲在一起能做出什么文明之事？从此，家里不再清静，嫂子总是猝不及防地用她那张恶毒的嘴把父母甚至全村人骂得体无完肤。大嫂天生就是骂人的材料，虽然没有文化，但她却能换着花样骂一天一夜不同样，而且声不嘶嗓不哑。父母不能抵挡大嫂的骂攻，只好含着眼泪把满腹的委曲吞下肚子里。

大哥似乎完全变得没有人性，父母在他眼里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夫妻狼狈为奸地辱骂、殴打父母、弟妹。每当母亲痛不欲生地向他人哭诉他们夫妻的忤逆不孝时，大哥却没事一样依然我行我素。

1987年，父亲不幸去世。我原以为，父亲的去世能让大哥生出些对亲人的善念，但我完全失望了！

1993年，我和大哥之间因一点小事而发生争吵。争吵中，大哥手持一根尺余长的钢錾冲到我院里，企图将我全家剿灭，后在他人的阻拦下他才怏怏而去。那一刻，大哥在我心目中完全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我们从此成了仇人，形同陌路。

1997年农历9月21日，堂嫂生日，我专程从绵阳赶回老家。那天，大哥也在场，杯觥交错间大哥依然大话连篇，但桌上的人都知道他是说啥话脸都不红的人，谁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也许我们之间积下的仇冤太深，我和大哥竟没有说一句话。

当天下午，我就回绵阳了。

第二天一早，一个的电话把我惊呆了！电话是堂弟打来的，他告诉我说，大哥死了！

我压根不相信堂弟的话。我以为他是在和我开玩笑呢。像大哥那样身体结实得像牯牛的人，怎么可能死掉呢？在堂弟的解释中，我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我在走后不久，镇上房管　所的人来勘察房屋面积，大哥家的房子面积超标了，房管所的人要罚他二十多元钱。大哥坚决不给钱，和房管所的人大吵大闹起来。

房管所的人见收不到钱就走了，而大嫂却开始和大哥之间发生战争。她骂大哥没出息，骂大哥这么多年来的种种不是……骂完后，大嫂继续回到堂兄那儿，陪着儿子打牌……

半夜，大嫂和儿子刚走到家门口，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农药味，两人推开门冲进屋里时看见，大哥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身子已经冰凉了……

大哥死了。他喝下了大半瓶农药结束了他46岁的生命……

我回到家时大哥已经躺在棺材里，我默默地走到棺材前，看着已经到另一个世界的大哥内心一片茫然。这时候，所有的仇和恨，所有的功与功都烟消云散，心里对大哥一生的悲哀排山倒海般地涌动起来。母亲哭得呼天抢地，她早已忘记了这个忤逆不孝的儿子的种种不是，她一遍遍地呼喊着大哥的名字，呼喊着当年那个为家庭生计而起早摸黑的儿子……

大哥死了。他的生命价值因二十多元钱而终结。他一生的张狂最终没能翻个这道微不足道的小坎……也许，这是一个让任何人都不原相信的事实，谁也不愿相信大哥的心胸竟然如　此狭窄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大哥时时在我梦里出现。他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张狂，露在脸上的全是憨笑。也许，这时的大哥才回到他最原始的本真吧。

很多年以后，当我成为一名作家后我才忽然意识到，大哥天生就具有讲故事的才能。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他都能把道听途说的事情讲得神乎其神。有时我在想，如果大哥能够读上书，如果大哥生在一个不需为了生计而自毁童年的年代，说不定大哥会是一个优秀的作家！

但这一切都已经不再可能，作为一个时代的祭品，大哥，你活得糊涂，你死得冤枉！你死后居然没能留下一张照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