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们都是一只忘归的向日葵，在尘世流浪，固执地寻找生命中的太阳。

一

日历，被撕下一页，我听到它的叹息，却无能为力，像枯萎的爱情，曾经所有的种种，一旦分离，便都化作回忆。如同一缕青烟，飘渺着，深不可测。

以前有一位木匠问我，我这一辈子完成的作品非常多，有些喜欢，有些不喜欢，我最满意的是哪一样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

我最满意的作品，就是我的棺材。

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绝望的作品，他最满意，因为他再也做不出任何作品，因为他不可能再有机会去完成那些他未完成的作品。

我们像尘埃，游离在世间，等待落下的那一刻。

二

列车开始出发。

我认为列车的声音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声音之一，不管是告别还是回程，铁轨的撞击声，可以让人暂时忘却一些悲伤，麻木一些不愿意提及的往事，沉静一些风起云涌的心情。

不论去哪里，只要有列车，我通常都是选择它，我认为，我的每一次出发，都应该是一场旅行，而这场旅行的过程，我一定要自己选择。

就好像如果一定要飞到天上，我认为最完美的方式就是自己能够拥有一双翅膀。但这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所以这是一种不圆满。

人很多，车厢有点拥挤，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不同的气味，这些气味从不同的方向聚集，最后参杂在一起，我想，没有任何一个词语可以形容。

但我喜欢这种气味，因为这里面也有我的。

我出现在这里，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旅程。

三

窗外，是一片一片绿油油的稻田，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花草，春天，总是以最清新的面容，呈现在时光的背景中，偶尔有几只飞鸟，在天空中追逐，或者，对它们来说，这叫做漫步。

人们重复着自己的故事，对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和时间，每一种口音都代表着一种信仰，每一个故事，都描述了一份人生。

我没有故事，所以我不想说，其实，也没有人听我说。

我很羡慕那些有伴侣的人们，无论到哪里，他们都不会落单，爱人，朋友，又或者他们可以在短短的几分钟里认识一些新的人，营造一些新的故事，从而打发这漫漫旅途的无聊时光。

有人聊天，诉说自己的故事，诉说着生活带来的种种酸甜苦辣和传奇经历；有人看书，借着那些无聊的文字，让自己显得更加无聊；有人看着手机，似乎是在等待某一个永远不会再开启的电话号码，也许是在犹豫这一次是不是该鼓起勇气打过去，说出那些曾经练习过千次万次的话语；有人吃着东西，不管内心如何空虚，至少先要让自己的胃感觉温暖，这种人通常比较乐观，他们的牵挂不会太多；有人发着呆，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之无关，他游离在尘世之外，又或者，他只是一个不需要靠近的灵魂，被束缚在了一张人类的身体里而已；有人面带忧伤，刚刚告别了自己的朋友或者爱人，又或许是在为未知的前途担忧，又或者刚才的某一个拥抱差点让他流泪；有人闭上眼镜，双手抱在胸前，什么都不看，什么也不听，沉静得像一片海，深不可测，这种人通常习惯寂寞；有人照着镜子，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是在寻找已经消失不见的青春，还是在张望依旧没有到来的爱情？谁知道呢……

四

其实，我们都需要伴侣。

需要一个人。长久的陪伴在身边，不管是同学，同事，朋友，还是情侣，爱人。

内心的孤单和不安全，让我们渴望一个永恒的伴侣，一直陪伴左右，从生到死。

可惜，这个人永远不会出现。

就像一趟列车，有人上来，也会有人离开，从起点到终点与你一直都在的，只有司机，而司机只是陌生人，永远的陌生人。

所以，长久以来，一直陪伴我们左右，和我们一起走过生命这漫漫旅途的，就是陌生人。以前听过一首歌，只爱陌生人，是的，我们只爱陌生人。

这是每个人天生的自私和不可归属感。

五

列车的窗户，不仅可以看到窗外的风景，也可以折射出窗内的情景，我就是喜欢这样，在别人毫不知情的时候，观察别人的一举一动，这种流露出来的真实，让我感觉安稳。

我看你的时候，你在看谁？

一个女孩，坐在我的对面。

很干净的女孩。

背着一个小书包，也许是个学生，为什么在座位上她还不愿意放下那个小包？里面的东西如此重要，以至于她任何时候都要带在身边？一些贵重的礼物？一封让她感动终身的情书？一张指引她寻找幸福的天使请帖？还是仅仅是她喜欢背着而已？

又或许，她根本就忘记了自己背后还有一个小书包？

她的耳朵里放着两个耳机，但我知道，她的耳机没有声音，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只是在以这种方式拒绝与人交流，她缺乏安全感，喜欢躲避在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城堡里。

我想，我们是同一类人，只是我们拒绝的方式不同而已。

我喜欢看她，在玻璃折射的影子上看着她，静悄悄的，像初恋的孩子一般，我想象这是一场爱情，一场只属于一个人的风花雪夜，一个不灭的辉煌童话。

六

下一站是哪？下一站对某些人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们是从起点到终点。

列车里的广播自会提醒，终点站的到达。这样一来，连问别人下一站是哪里的交流都不需要，我想这样更好。

短暂的十分钟停留，有人离开，有人进来。

像生命的长河，河水永远流去，只有河岸永远留在原地，也许经过某一个痛苦的轮回，那些曾经离开过的河水，会在某一天，重新回来。

可惜，我不可能有再回来一次的机会，不管列车在不在。

也没有人再等我回来。没有人等待，是人世间最悲伤的事情之一。

回到座位，我看了一眼对面的女孩，她也看到我，眼神中，有一种让我说不清楚的感觉，淡淡的，模糊不清的。

似乎我看到了她的一个笑容，也许这只是错觉，任何人坐了五个小时的火车，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错觉。

这些错觉，有时候竟是致命的。

天是黑的，窗户的玻璃上，更清楚地映射着每个人的脸，大多数人都是同一个表情，疲惫。疲惫，有时候是最好的休息状态，因为不管是爱，还是恨，你都无力再想。

无心再想。

七

我以为你下车了。

一张纸，八个子，加上标点符号。

很简单的一句话，简单到让我差点流泪。

如果我真的下车了，那么，这一辈子，我们便再没机会再见，再不可能在同一个空间出现，但是，我竟然没有下车，那么，接下来呢？

我出去抽了根烟，交换点新鲜空气。

又是一个笑容，和我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这至少说明一个事实，我之前的感官，并非错觉。

嗨。

嗨。

然后是两秒钟的沉默。

似乎有些突然，有些让人不知所措。

开始，我以为你下车了，所以一直在四处张望，后来看到你回来了，我就松了口气了。

呵呵，未必你认识我，是我失散多年的朋友吗？还是你把我当作通缉犯，害怕我逃跑了？

呵，你看，

一张宣纸，一张面孔，一些凌乱的头发，一双永远不可猜测的眼神，这张脸，是我的。

我想给你画一张像，所以我一直在窗户的玻璃上偷偷地看着你，因为画得不好，所以很慢，现在还没有完成，所以，如果你下车了，我这张画就永远是个半成品了。

我想把它画完。

为什么是我呢？

秘密。

我故意用手遮住脸。

那可不行，至少你得告诉我原因，要不我可不愿意。

她想把我的手拿开，她的手触及到我皮肤的那一刻，我感觉我在脸红，

不过，这一次，我希望是错觉。

八

你让我画完这一副作品，我就给你说我的故事，至少可以陪你打发这漫漫长夜。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下一站就下了呢？

直觉告诉我，上一站你没下，那么，你的目的地应该也是在终点站。

嗯，你这个建议不错，反正我也不亏，不过，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个小背包你要一直背着？

因为，如果在这趟列车上，碰到那个曾经我喜欢过的人，我想以最快的速度告诉他，我一直在这里等他，我不想到时候因为拿包而耽误了时间。

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我该信还是不信。

也许吧，先别动，让我把作品先完成吧。

十五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谢谢你，终于完成了。

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呀，之前不也是这个样子吗？

是吗？但是之前你在我脑海里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刚才是把你深深的印在了我自己的记忆里，我想，等我以后想起来的时候，不至于模糊不清，把你的样子留在心里，比留在纸上　更长久一些。

别开玩笑了，现在你得兑现你的承诺了，告诉我你的故事。

九

一年前，我认识一个男子，在这趟列车上，在这个座位上。

我也是为他画了一张像，然后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很快我们成了朋友，从终点站下车后，我们就互相告别了，但我一直忘不掉他，你说这可不可以叫作爱情？

有时候，我想，也许爱情原本就该是一个人的事情，不管对方知不知道，爱，就横亘在心灵中间，挥不去，抹不掉，斩不断。有些人在我们的生命中如同尘埃，来来往往，瞬间消失，而有些人，只见一面，便终生不能忘记，从最初到死。

因为那个人，曾经真实的停留在我们的灵魂中间，停留在我们最深的伤口之上。

我们约好，一年之后的今天，在同一趟列车，同一节车厢，同一个座位，重新相识，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

那你看到他了吗？

没有。

你相信在到达终点站之前他会出现吗？

相信。

看来，我们是同一类人。

你看过村上春树的百分百女孩吗？

嗯，看过。

只可惜，他们的结局是让人失望的。

于万千人海中，遇到了彼此心爱的人，就一定不要放手，因为相遇的机会有时候只有一次，错过了，便是终生遗憾。永远无法弥补。那千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往往会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而成为万丈深渊，思念的万丈深渊，遗憾的万丈深渊，所以，今天如果我再遇见他，我一定会努力的跑过去，紧紧的抱着他，告诉他我在想他。

如果他像小说里面一样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了呢？

那么我会为他再画一副画像，然后用十五分钟或者半个小时的时间把他永远记在心里。

又或者，我会用十五分钟或者半个小时的时间，忘记他。

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努力记住。

若一旦爱不在，遗忘，也会同样决绝。

十

呵，那我只有祝你早点找到他了，真嫉妒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是不是也在同样的想着你呢？他会不会根本就已经忘记了你们之间的约定了呢？

也许吧。

突然悲伤。

你知道吗？最痛苦的事情，不是你日思夜想的见不到一个人，而是当你想尽千方百计，历尽千辛万苦，最终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却完全不认识你。

她的眼神，突然闪过一丝绝望，和那个木匠老人死之前的眼神一模一样。你知道我最满意的作品是什么吗？那就是我的棺材。

他最后的作品，他最满意的最绝望的作品。

而现在，在这个女子眼里，我又看到了这种眼神，这个让人感觉特别寂寞的眼神。让人窒息的无能为力的寂寞的眼神。

很多人都睡着，其实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太疲惫，不得不闭上眼睛，尽量安顿好自己的身体，只有在极度疲惫的时候，人们才不会去想那些往事，不会再为那些失去的种种而耿耿于怀，不会再为那些封锁的风花雪夜而叹息不已。

其实，我们都是同一类人。

游离在寂寞边缘的孤单灵魂。

十一

可以借你的手给我吗？

嗯。

她握着我的手，很紧，紧得让我感觉疼痛。

黑色的夜，黑色的风，黑色的泪，滴落的冰冷的指尖，向四周飞溅，溅出了生命以外的爱情。

有一些故事，始终以进行时的状态存在，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存在它发生的那一个时刻，发生过后，有关于它的任何人物，时间，地点，全部消失，像当初不经意被废弃的某一张日历。被撕下的，还有某些卑微的脆弱的心。

它发生过的任何证据都被当场销毁，除了某些模棱两可的记忆碎片，像刀划过水面，没有任何痕迹。

这个女子是幸福的，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让她思念的人，存在着一个故事，让她在深睡的梦里，可以快乐的笑出声音，但她也是痛苦的，她的痛苦敌过幸福的一万倍，她苦苦等待的那一个人，永远不可能再出现，她所期待的故事永远不可能再有延续下去的一天，也许她会继续寻找，继续等待，直到青春不再，白发苍苍，直到精疲力尽，走到生命的尽头。

寻找一个永不会有结果的东西，岂非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么？

十二

某一年，某一月，某一个下午，某地到某地，某一趟列车，某一节车厢，某一个座位。

一切好像宿命的笃定，一旦发生在你的身上，谁也不能逃离。一旦这个故事选择开始，那么也永远不可能有再结束的一天。

如同烟火，灿烂过，平静过，等待它的便是消失，如同爱，在每一场自以为是的相濡以沫中，支离破碎，以一种最悲伤的姿态，和所有人事告别，永不再见。

我们都是一只忘归的向日葵，在尘世流浪，固执地寻找着生命中的太阳。

十三

一九九一年，十月，十五日，长沙至广州，txxx次列车，十二号车厢，二十五号座位。

一个女子，一个永不放下的背包，一张画像。

她要寻找的，是某一年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子，这里有他的画像。

如果有人看到过他，请告诉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