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代青年孔慕明，虽系孤儿，然及长成，则才济经纬。惟惜怀才不遇，每每长恨不得生于乱世，以建功立业。其因思想不合时宜被迫辍学，未能获取高等文凭，又出不得苦力，故找不到工作，穷困潦倒。幸而天原无绝人之路，其文才横竖都溢，遂以卖字为生。但又屋漏偏逢连阴雨，奈何其稿子投往各家刊物，无不石沉大海。而其发在网上的文章，则被各家刊物纷纷登载，只是从不会打他招呼，不过会在目录页照例声明：“本刊所发表作品，部分作者资料不详，请见刊后速与编辑部联系，以便领取样刊和稿酬。”云云。那么，见不到——当然拉倒；见到了——也是白搭。发电邮去，绝无回复；电话，也绝打不通。你便速如神，他则速个鬼！得嘞，那您去告它侵权哪！没那个精力。对于慕明而言，更没那个财力。侬只得，为他人作嫁衣！至此，他总算是明白了：既然有免费的可以用，干嘛还要用需付钱的呢？敢情，当代中国人的财富神话就是这么创造出来滴！　

于是，他崩溃了；再于是，他吐血了；又于是，他服气了。　

没用。晚啦！　

终于，无米下炊的慕明饿坏了；再终于，饿坏的他自然病了；又终于，没医保的他于是归西了。　

阿弥陀佛。奈何奈何。　

二　

一个衣衫褴褛的落魄鬼吃力地走，不，爬到了奈何桥上。　

奈何桥的守桥使一见来人，不禁大惊失色，心底暗自纳闷，偶滴个神呐，我的偶像怎么会惨到这个鬼样子！他赶紧扶起慕明，不由分说地脱下自己的裘皮外套给其披上，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道：“慕大，您何以搞成这样？”　

“你认识我？”气若游丝的慕明诧异道。　

“那当然！如今天上地下还有灵山那边，谁不晓得您给我们奈何桥写过一部长篇小说，简直是给我们做了最好的广告！奈何桥现在已被列为三界五ａ级旅游胜地，效益甭提多好了。只是，今天大家都去给老君贺寿了，所以我才能如此悠闲。若在平时，就是齐天大圣，哦，如今是斗战胜佛了，来参观都得乖乖排队——不敢再犯众怒嘛。您既然是我的偶像，那不妨实话告诉您，我原也是天庭的高级神仙，可是送了不少厚礼给王母娘娘，托她在玉帝那儿吹枕边风，才被‘贬’到阴间得了这个肥缺，太白金星都嫉妒得成了眼冒金星。”　

“那你想必看过此书，感觉如何？”慕明如遇知音，顿时精神抖擞起来，连忙问道。　

“那是当然！听说阎王的相好有一回问他知道此书吗，阎王也不知附庸风雅，居然老实交代说不知道，结果恼得相好罚他独睡一个月。阎王现在见谁都还是一副长驴脸，郁闷啊！至于您的书，我若瞎掰就叫我下十九层地狱地说，那真甭提有多好了。像其中说的‘奈何桥上奈何生，无奈奈何犹是空’，还有‘天下皆因一字恨，此中俱是奈何身’，端的经典，把如来佛祖那大疙瘩头也都迷得一愣一愣的，还郑重推荐给弟子作修道参考书。您怕是还不知道吧？这书在天地佛界都卖疯了。嗯，不过这买卖叫南海观音给垄断了。谁叫人家名声最好呢？她卖书我们消费者放心嘛！当然，大家现今也都跟人间学会了直接拿来印了就卖，断不会付您版税的。”　

“那连观音菩萨都讹人么？”慕明狐疑道。　

“菩萨不讹人，哪里来的香火？您可千万别去找她讨债啊，不然她一定会说卖书的收入都用于救苦救难了，你怎么就这么没有悲天悯人之心，执著于名利，想必心魔未除。然后，只怕五行山下压的就会是您啦。”守桥使说到这，倏地记起慕生还没回答自己的问题，便再次问道，“慕大，您还是说说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了呢？”　

“唉，一言难尽！”慕明一五一十，如实以告。　

“可惜……可恨……可恶……”守桥使边听边感慨着，听完后嗟悼良久，说，“如今我是靠奈何桥吃饭的，很是沾了您大作的光，理当感恩图报。”随之压低声音道，“我可以给您开个后门，放您还阳。当然，不会收您一文钱的。”　

“你果有如此手段？”慕明将信将疑道。　

“慕大放心，不会出什么岔子的。无非是要花些钱打点，那对我来说，小意思。”守桥使自信满满道。　

“可是，生的世界我已见识并深为厌恶，对于死后的世界却犹未知晓，因而它也就充满了诱惑。我，我还是宁愿留下来。何况，这儿还有你这位知音，鬼生得一知己足矣。”慕明感慨言之。　

“唉，您得了罢。您以为如今阴间又能比阳间好到哪里去吗？顶多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守桥使说罢，这才想起从怀中掏出慕明的那本大作请他签名——之前因为激动险些忘了这个。慕明爽快地照办了，龙飞凤舞地签上大名。守桥使大喜道：“有您这签名，这本书可就更是价值不菲了。这样，作为回报，我也不怕再多费些工夫。您先前说希望能生在乱世，好建功立业，我可以帮您疏通，送您逆轮回到从前的乱世中去。不过，先还要麻烦您给阎王相好的那本书也签上名。唉，这世道就属枕边风最好用了。”言讫，即变出一块牌子立在桥上，上书：今夜暂停通行。然后，又掏出一些冥元给慕明，关照他道：“我这就去找阎王相好的，您且到那边去喝孟婆汤，放心，只要付钱，给您的汤就是茶水，等您回到乱世不会失去记忆的，还是这么聪明过人。好了，您就静候佳音吧。”　

“唉……”慕明目送守桥使离去，长叹道，“奈何桥上奈何使，竟置死地而后生。”　

阿弥陀佛。奈何奈何。　

三　

裒兴年间，朝政腐败，民不聊生。终于，天下大乱。各路响马，风起云涌。　

话说其时有位霍大英雄，骁勇善战，力能拔山，且粗知诗书，于是被各路反王奉为盟主，称义帅，指挥义军与官兵作战。然则不幸的是，朝廷起用了被闲置多年的原礼部侍郎杜大人。杜某熟读史书，所以出山后几乎就没有直接率兵与义军厮杀过。以前官兵哪里有义军就到哪里镇压的战术在他看来愚蠢之极，这些人都是被官府逼反的，作战勇敢，不可轻易与其交锋。他相信，在义军中如果没有了一个读书人，那帮泥腿子造反就永远也不可能成功。所以，他对义军中凡是读书识字的将领和谋士，采取了或以官职钱财收买，或以美色宝物诱之，或离间，或暗杀等种种手段，逐一拉拢与清除，使得义军在后来的作战中简直成了盲人摸象。　

只过了不到二年，霍大英雄的队伍就被压缩在很窄的一块地盘内，几乎打回了起初占山为王的落草境地。但，决不认输的霍某的确是个英雄。他决定效法刘备三顾茅庐，寻找一个能够克制杜某人的智囊，千方百计，代价在所不惜。　

苦心人，天不负。一个月多后，在某座断桥上，他撞见了一个反穿衣衫斜戴帽子的年轻士子。只望了士子一眼，他便坚决地将其绑回了山上。随后，赔礼，说明，极尽礼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士子成了义军的军师，自霍帅以下，俱归其节制。　

士子自称名叫孔潜之，字慕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半年之间他便叫义军起死回生。　

慕明只用了一招，而已。他叫霍帅将现有的资财除了留下必要开支所需的外，全部集中起来，挑选腹心之人潜赴京城，然后只干一件事——离间。于是，京师流言四起，都称叛军已是垂死之虎，杜大人雄才大略，统兵有方，所到之处又爱民如子，天下无不爱戴。结果可想而知，杜某死期至矣。旋即旨拜太师，诏还朝，阴谴人将其鸩死于归途。　

跟着，又是官军易帅，命兵部左侍郎蓝大人统兵，并以皇帝心腹太监为监军。官军之士气，因而一时沮丧到无以复加。慕明牢牢抓住了这个天赐良机，请霍帅统领义军奋起反扑，竟至所向披靡。蓝侍郎则墨守兵书，打起仗来与杜太师简直不可以道里计。而义军则在慕明运筹帷幄之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两年而有半壁天下。朝廷惊惶失措，诏令文武群臣推荐戡乱之才。然杜太师人死已不能复生，且有此前鉴，怀卧龙之才者再不愿出来为一姓者火中取栗了。　

而慕明则在义军中被奉若神明，称为再生诸葛。朝廷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收买义军中的不肖之徒，命其设法离间慕明与霍帅的关系。可惜霍帅也不傻，任其舌灿如莲说的天花乱坠，他就是不信，且慕明业已将调兵之权还他。所以，后来他干脆借故将这些内奸都派往子虚乌有的前线，在自己人手中英勇“捐躯”了。　

霍帅对慕明用人不疑，根于一点，即他动辄就在其面前念叨着仁义之道，声称“夫不傍于仁义者必败”之类。原来每次打败官兵，义军都要将之大肆杀戮以为泄愤，慕明实在看不下去，便一再劝霍帅约束部下，不要辄开杀戒。几次霍帅都是不置可否，其后义军破敌后则仍如其故。于是，慕明忍不下去了，以要罢工劝谏。一向对慕明视如己出的霍帅这次却动怒了，下令将慕明重责二十军棍。　

但随后，霍帅便将自己的女儿送到了慕明的帐中伺候其养伤。夜二时，霍小姐还在同慕明继续培养感情，若非慕明有伤，以霍小姐敢作敢为之性格，早就叫玉符为他既窃了。霍帅刚到帐外，便听慕明对霍小姐说，现在已是二时，义帅该来了。好小子，霍帅心说，二十军棍没白挨。随即入帐，但见两位小辈显然已在恭候自己多时，慕明方欲挣扎着起身被他拦住，又叫女儿先退下，开始与之密谈。　

慕明仍旧向霍帅苦谏，霍帅摇头道：“傻孩子，我说呀，别看你打仗的能耐还蛮吓人的，但终究不脱书呆子气。历朝历代打下来江山时，说什么以仁义取天下，实则都是假装仁义取天下罢了。等到他做了主子，则从前说的天花乱坠的种种许诺，在不得已时就先敷衍一阵子，然后可就是口惠而实再也不至喽！从古至今，还不都是这样？老子就偏不这么假仁假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曹操是奸雄，刘邦不更是个无赖？曹操就明说宁我负天下人，不宁天下人负我，真是要比成天哭哭啼啼的刘备老实多了。还有秦孝公也是个老实人，商鞅用王道游说他他就直打瞌睡，用霸道来游说他他就来了劲头。老子就是要像项羽那样明明白白地王霸天下，干甚么要先装孙子然后再反客为主奴役天下？”　

“话粗理不粗，主公所言极是。”慕明不意身材魁伟的霍帅原来见识竟也如此深刻，不禁更加体会出古人说人不可貌相之三昧。　

“还有，什么天下惟有德者据之，哦，还有得民心者得天下。狗屁！老子攻城略地后就开仓放粮，老百姓能不高兴地跟老子？反正粮食又不是我的，无非就是要豁出命去干罢了。嘿嘿，谁叫咱们是贱命一条呢，有啥好怕的？再说那粮食本来就是百姓们的，我抢来发还给他们就能扩张声势，让人感恩戴德，这买卖多划算。”霍帅说到这，便问慕明道，“打你这二十军棍，换这番教训，屈不屈，值不值？”见慕明先猛摇头表示不屈，又猛点头表示值得，又笑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做老大，你是军师。你若想不通，随时都可以走，我决不会为难你。”　

“不！”慕明摇头道，又坚定地说，“主公之言如醍醐灌顶，令臣茅塞顿开，臣愿誓死追随主公！”　

“好孩子，好孩子。”坐在慕明床边的霍帅点头道，又拍了拍他的胸脯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打你那二十军棍就是我女儿陪嫁的嫁妆。你不用来先假装推辞的那一套，你们有意思了我能不知道？别忘了当初我可是一眼相中的你这个人才。我既把她送到了你帐中，她就已是你的人了。”　

二十军棍作嫁妆，从今天下留佳话。慕明自然没有谢绝，但心知以后大家就彻底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两个月后，义军克西都，慕明与霍小姐拜堂成亲。但，奈何人生总是乐极生悲。不久，霍帅突染重疾，名医束手。大家便都在琢磨义帅若死，其子年幼，只怕军师很可能会取而代之了。临终前，霍帅召见慕明托付军事，却无一语提及其子，慕明几度想问但都忍住了。对幼子的安排，霍帅则单独对女儿作了交代，告诉她说：“我不会学刘某假惺惺的托孤那一套，就希望你们能善视这个弟弟就够了。他长大后若不成器，你一定要叫潜儿继续我的衣钵，不要有任何顾虑。我不像古人那么傻，一定要传位己子，哪怕他只能坏事。潜儿是我的女婿也就是半个儿子，怎么说也还是肥水没流外人田，他断不会辱没爹爹我的一世英名。至于你的弟弟，就不是我现在能知道的了。”　

三日后，霍帅殁。慕明与部下即奉霍子为新的义帅，以其幼，由慕明暂摄帅印。此后，虽然慕明犹记着霍帅当初的教训，但终怀悲天悯人之心，每次克敌后都善待俘虏，严禁杀降。不想，就是这个妇人之仁竟毁了他。　

官军以为霍帅既死，义军必起内讧，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已是官军第四任主帅的燕郡王见实在打不过义军，便请了一大帮旁门左道的人物来给自己筹划，最后竟果然想出一条奇毒的妙计。官军不惜以数万人战死的代价，使余下的一万余人投降义军——当然，不是真投降。　

后来，可想而知。官军与义军中那些被朝廷封官许愿了的降军里应外合，义军终于战败。慕明率众力战突围后，先安排死士将霍子转移到了安全之处，并叮嘱道其若彻底战败就送少主至海外；如能反败为胜，则会迎回少主。他收拾残部，退往深山，将官兵的注意力全引到了自己身上。途中，则不断有人逃亡。燕郡王集中了自己能调动的几乎全部兵力，将山围得如铁桶一般。　

官军开始攻山，很快打到了寨门外。突然，寨门大开，吊桥也被放下。燕郡王料是内应所为，纵马率兵过桥。于是，不幸的这位主帅和紧随的亲兵坠崖为朝廷尽忠了——因为，桥断了。　

“唉，此桥名奈何，也在人间设。你到泉下见了奈何使，他一定会告诉你，谁叫你没看过慕大的书！奈何桥上奈何生，天下皆为奈何桥。”慕明立在寨楼上摇着扇子，为燕郡王扼腕道，“没杀得了我，你却死了，你那皇帝堂兄想必还是有所慰藉的吧。”　

官军失去主帅，阵脚大乱，没了下边的监军头一个没了踪影。且更不料一向被看作书生的慕明亲自冲锋陷阵居然勇猛无比，人不可貌相的延伸涵义他们怎么就不晓得呢。于是，义军起死回生，只是却也只剩下不足千人。　

如慕明所料，官军败了，皇帝很不爽，燕郡王死了，他却还算暗喜。尽管反败为胜的义军已无多大实力，皇帝却不愿再假手兵权给臣下去平叛了。他要招安慕明，只要同意，待遇好说——反正都是老百姓埋单。慕明有些犹豫了，但妻子帮他下定了坚决不接受的决心。夫妇决定渡海退往海外，而义军余部全是死忠于慕明者，他们便真的漂泊到了海外的一座孤岛上。　

但，人算不如天算。留在内地的霍少主却被朝廷招安了，条件一如给慕明的。感恩戴德的他为表效忠朝廷，亲率官军浩浩荡荡杀往孤岛，以过从前慕明未让他统兵之遗憾。　

霍少主的姐姐，即慕明之妻，自恨不已。她对慕明说道：“先君将幼弟托付与妾，妾不能善加教诲，致有今日。先父并交代若其实不能成器，便由君取而代之，切勿顾虑。妾心下终是不忍，如今悔之晚矣。君之赫赫战绩，足以彪炳史册，无负先父英名。然妾既负先君，又负夫君，无复生理，惟以死谢……”　

下面的“罪”字尚未出口，霍小姐便已口溢黑血，原来她服下了毒药。慕明抱住爱妻，大恸不已。很快，霍少主便带兵杀至门外。岛上之人只有力战死者，无一求降乞生。终于，姐夫与内弟重逢了。慕明放下爱妻的尸身，平静地望着霍少主，波澜不惊地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只有几个古人是不骗后人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果然如此。”　

霍少主不敢接一语，官兵亦无一人敢近前擒拿慕明。“卿实未负我，我负天下！”慕明深情地望了爱妻一眼说，旋即拔剑横于颈上，自刎前大笑道，“今日方知，田横五百士之必死矣！”　

壮兮烈兮，魂归奈何。惟不知，后世犹有太史公，以如椽巨笔志此乎？　

阿弥陀佛。奈何奈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