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大东北一个远离城市繁华，虽碧空如洗山高路险，但却非常贫穷的小山村。那里的乡亲，年复一年地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用纯朴的乡下人说的一句话，就是纯粹靠天吃饭。而且，气候也是反复无常，常常是十年九旱。记忆里，童年的时候，村前有一条小河，清凉的河水曾经滋润了我的梦想。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小河的水渐渐干涸了，剩下的只是被岁月风干的河床和遍地的石头。季节轮回之间，父老乡亲们的面孔，也如贫瘠的土地，缺失了太多营养。

在那样的环境中生活，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贫穷。虽然那时我的年龄很小，但贫穷的影子，却在记忆中永远也抹不掉、挥不去。就像灵魂一样，与你如影相随，不离不弃。因为，虽然不谙事理，懵懂无知，可每天盼望添饱肚皮的愿望，已经深深地刻入我的脑海，伴我一路走来，不知疲倦。我知道这里面既有一种伤痛，也有一种冥想，在我的人生旅途上，点缀着努力奋争的流年和苦苦追寻的梦想。

在贫穷的环境中，我家里的情况又显得有些特别。我家里人口比较多，除了祖父母、父母，还有我们兄妹五人。就当时的情况而言，长辈们每年辛辛苦苦付出换来的粮食，不足以喂饱我们如饥似渴的童年。碰到年景好的时候，收成会多一些，每天虽然不可能像现在一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但还不至于让我们每天挨饿，基本上还能够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可是，如果一旦遇到天灾，父母双亲那愁苦的面容，便让我们这些子女感到心酸。因为，他们勤劳的付出，没有换来应有的回报，特别是看到我们一到吃饭时那眼巴巴的眼神，无形之中便增添了些许忧伤。尤其是临近年关，望着一家老小焦渴的眼神，父母双亲也只能发出轻轻的叹息。

除了粮食不够一家老小吃外，蔬菜也少得可怜。因为每家每户分得的田地并不多，为了养家糊口，大都种上亩产多一点的作物，根本没有空闲的土地用来种植蔬菜。只是在乡下，每家都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里会开出并不大的巴掌田，用来种一些时令蔬菜，都是农村常见的诸如白菜、萝卜、豆角、茄子等。但这些蔬菜平时也是舍不得吃的，因为还要用来招待到家里走亲戚的客人，剩下的还要阉制一些咸菜，以便冬天可以有些下饭的东西。有时，看到客人们吃着母亲炒的菜，我们兄妹五人都站得远远的，不是出于礼貌，而是怕那缕缕的香气，勾引出我们垂涎欲滴的“哈喇子”。

记得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个远方亲戚，父母对他非常地热情，不但买来白面烙了十几张馅饼，而且还炒了四道菜。当亲戚吃饭的时候，我和哥哥就站在炕角边上，吞咽着口水馋得不行。看到盘子里的馅饼和菜越来越少，哥哥终于忍不住，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妈呀，都快吃光了！”惹得亲戚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停下了碗筷，搞得父母也非常非常地尴尬。事后，少不了对我们一顿训斥。

父母知道我们这些子女的苦楚，也经常望着我们可怜的眼神而黯然若失。所以，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地为我们调剂一下伙食。

当时的乡下尽管贫穷，但山野里也有取之不尽的东西，可以说我们品尝到贫穷的味道。当然，那时我们根本不知道，这是父母用慈爱编织的一段辛酸的美丽。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漫山的槐树开得异常灿烂，那香甜的味道，可以弥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只要你从远方路过这里，就可以闻到乡村久违的甜蜜。这时节，母亲定会挎上一个用柳条编成的小筐，跟随着蜜蜂轻盈的舞步，惬意地深入槐树林之中，精心地选一株刚刚开放洁白花朵的槐树，然后再精心挑选一些最嫩的槐花，小心翼翼地一把一把撸进筐中。回到家里之后，母亲把槐花一瓣一瓣地清洗干净，再燃起灶膛里红红的火苗，把大铁锅烧热之后，舀一匙平时舍不得吃的猪油放入锅底，并把一碗农家自己制作的大酱也倒入锅中。等香气溢满整个房间的时候，母亲就把精心选来的槐花，放进锅里搅拌，一会儿工夫，香喷喷的炸酱便做成了。迫不及待的我们，早就盛上一大碗高粱米饭等在桌旁。当母亲把炸酱端上饭桌，我们手中的筷子定会飞舞起来，炸酱拌着米饭，那真是个香呀！后来，我们给母亲精心制作的炸酱，起了一个不算好听的名字：槐花酱！

春天的时候，母亲还有一种拿手的美味，我们管它叫“哺啦”。就是把嫩绿的榆钱放到蒸屉上铺开，再在上面均匀地撒上一些玉米面和少许的食盐，然后慢慢地蒸熟，那甜美的味道，怕是现在很少有人能够品尝到。当时我们一家人吃得真是赞不绝口，母亲看到我们心满意足的样子，脸上也会露出久违的笑容。

还有山坡上或红或黄的百合花，也是母亲手中的佳品。山野里的百合不同于现在公园里样子，植株很矮，叶子如松针般细长，花瓣也很小。但就是这样一种不起眼的植物，也能散发经久的弥香。百合花既可以生吃，甜甜的，很爽口。而且这种小小的植物，在当时的乡村山野里，到处都是。但我们那时根本没有心情欣赏它的美丽，只是把它的花瓣揪下来，洗一洗就吃掉。而母亲却舍不得生吃，她总是把百合花积攒起来，放到太阳底下晒干，积攒得差不多了，再用少许的大酱拌一拌，放到锅里一炒，哇噻！那美味真是绝妙，让我现在想起来都流口水。

到了夏天，一场大雨过后，等上两三个小时，母亲就会拿起一个小口袋，踏着一路雨露，艰难地爬上山坡，在草丛中细细地寻找。那是一种类似于木耳一样的菌类，黑黑的，滑滑的，你不用手夹住，不小心就会滑落。但这种菌类比木耳要小得很多很多，我们都叫它“地瓜皮”抑或“地皮菜”。特别是雨后，这种菌类很多，半天光景，母亲就会采上满满一口袋。回到家里后，母亲也是把它放到太阳底下晒干，待吃的时候，加上几片猪肉，放到锅里一炒，就像现在吃肉一样香，而且比肉还要香！有好几次，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就用这道菜招待他们，而他们居然没有吃出这是什么菜，只是感觉特别好吃！

当秋天来临的时候，山野里的蘑菇多得不胜枚举。这个时节我们是非常愉悦的。每天从清早开始，一家人便会每人挎个小筐，深入山林之中，采撷一筐筐喜悦。什么草蘑、松蘑、杨树蘑、香菇，有十几种之多，每次我们都是满载而归。把蘑菇上的草叶和根部的泥土清理干净，然后晒干，抑或把还是鲜嫩嫩的小蘑菇就地放到锅里炖上，那一顿饭定会吃出许多笑声。

现在，市场上，酒店里，我儿时吃过的“地皮菜”和各种蘑菇，已经卖到几十元甚至几百元了，如今回想起来，儿时的生活，真是一种奢侈！

待年龄慢慢地大起来，我们这些儿女，才在不经意间了解到，那时有些东西父母和乡亲们都不知道能不能吃，只是凭着感觉认为可以吃，但为了保险起见，每次父母选择一种新鲜的东西做成佳肴之后，都是乘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先偷偷地品尝一下，待感到没有毒，可以放心食用后，才会端给我们。听到这个内幕，我们这些儿女，每个人眼里都含满泪水。

贫穷的乡村，不仅仅给了我们生命的顽强，也给了我们无言但却最慈爱的付出！想一想父母品尝不知道有毒没毒食物的情形，我们这些做儿女，有时候何尝不是一种罪过！

这么多年，尽管远离了乡村和农时，但儿时躺在母亲怀里品味生活的情形，总是在脑海中时不时地重现，我知道那缕馨香的味道，已经深深地植入我的每一寸肌肤，营养着我的每一份忧伤抑或快乐的心情。

应该说，现在的生活真的是越来越好了，能吃的东西基本上都品尝过，但无论当今的厨艺多么精湛，多么高超，但都品不出当初的味道。我知道，儿时的贫穷，也已经深入我的骨髓，如我生命的一部分而难以割舍。

特别是在食品安全越来越接受考验的时候，我愈加在思念故乡的山野，故乡的庄稼，故乡的野菜。我知道，贫穷的味道，其实就是一份伟大的爱，一种深深的情，一抹淡淡的香，一颗慈爱的心！

离开家乡很多年了，但我总是感觉，离家愈久情愈浓！特别是我至亲至爱的父母，我们当拿什么回报呢？

如今，我多么想重新回到乡村，惬意地躺在母亲的怀抱，再一次酣嗅贫穷的味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