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乐院女生菡嫣,绝慧美,工乐府,尤善古琴。唯心高气傲,睥视众生,且性好古典,不喜今俗。及毕业,犹无琴瑟之好。同学咸以“圣女”呼之。有无赖者,更讽曰“汉阉”。伊均不置一语。尝自度一曲,抚琴奏之,无能会其意者。某日,余邂逅闻之,不禁怔怅良久,曰:“世人皆醉而吾独醒,此非盛世之剩音乎?”琴声戛然而止。自是,伊为余相好矣。
伊诚百好,不能免俗于一二。嗜读清穿,心慕王子,亦共小女生同梦耳。余尝诫其曰:“以卿之才貌,何必作此意淫哉!”叹曰:“苟不画饼充饥,以天下剩才如君,奈何不剩财,能善养面前之剩女耶?”余大惭,默然而已。夏,伊返乡,未同往,竟断通讯有日。
中秋前夕,忽得伊稿于月前之预发电邮曰:“最好莫如十四夜,一分留得到明宵。我已梦回大清,如欲相会,请回清穿加井号键即可。”余笑从之。既而异声大作,已身入混沌,旋然不知所往矣。
二
康熙四十二年,上五十万寿。普天同庆,大赦天下。扬州士绅乃集于瘦西湖上画舫,设宴遥祝圣诞。时皎月东升,澄江如练。笙乐齐鸣,轻歌曼舞,不知天上人间,但求温柔销魂。主宾互劝,引竟浮白;觥筹交错,杯盘狼藉。慕生置身其间,左右不识,因问有何功名否。答曰:“方今盛世,圣明当朝,野无遗贤,仆一剩士耳。”闻者捧腹。侑乐女伶中最佳者,号菡萏才人,亦顾生莞尔。旋歌某唐乐府,生会意,窃引为旗亭画壁双鬟女之知音。
酒酣,主人命诸客赋诗恭贺圣寿。或仿太白句曰:“鼎革六十年,国容何赫然。”或自为句谀曰:“圣诞逢天命,承平万万年。”云云。盖咸以盛世相称许焉。生因冷笑曰:“江阴玉焚,嘉定三屠,并扬州十日,至于半壁糜烂,诚可谓‘赫然’矣!”又曰:“夫今船山飘泊,明夷待访,日知难录,三不朽而同朽。士绅如履薄冰为名教奴,农牧匍匐躬耕为良顺民,故曰太平乎?”众怫然,而心是之。菡萏才人见状,即谑辞引动听,以为生缓颊。曰:“妾闻饲豕必俟肥而后杀之,是所以盘多直也。今国家养民,想亦不过尔尔。”语刺当今,众以其女子贱业,略不置怀。一客且笑曰:“卿真扬州瘦马耳。不知猫拿耗子,亦果如是乎?”众皆喷饭。生固知其意在为己遮掩,犹佯醉痛陈曰:“孰谓盛世?于今未尝有伟大文化之缔造,不过盛市而已矣!定鼎以来见一李杜邪?即求一陈子昂弗得也。既如是,不宜无则加勉,庶几或可致力复兴乎?何以盛世自欺,实自戕于盛市哉!”主人闻“复兴”语,恐将祸己,阴遣奴往官告发,生不知也。会有客称国朝得天下最正,盖取于闯贼也。生乃指客发服,质曰:“此金钱鼠尾辫并此异服,亦取于李闯乎?”众闻大骇,主人怒曰:“尔何人,敢出此大逆之言邪?”生纵声狞笑,佯称狐仙。众惶恐甚,无辨,遽惊散。才人独不去。
问其故,曰:“妾亦狐精也。既遇同类,且属阳,愿修燕好。”言讫,顾生同笑。因邀同坐,谢曰:“君不以妾贱乎?”生曰:“世人堕心,卿堕身而已,何贱之有?”嗔曰:“妾尚葳蕤,君何诬人之甚耶?”生爱其黠,笑谢之。才人不依,曰:“百死莫赎此玷,宁侍巾栉,以为君有身。投怀可乎?”笑允之,抱坐膝上。
才人曰:“祸将至矣。君得无惧乎?”曰:“六十年前原应死,二十年前不当生。何惧之有?”赞曰:“君真汉家丈夫也。”又穷诘盛市何谓。生太息曰:“三藩无良,神州大好河山,乃作价易与满贼,此非盛市乎?夫取中原,平三藩,定台湾,皆贾于汉奸,不亦盛市乎?”才人叹曰:“君谓盛市,妾以为剩世也。甲申之变,不能守发服,文物尽失,当有死而已。今天下皆苟生之后,非剩世乎?”生然其说,怅曰:“宋隔五代而为唐之剩世,武功不再,文治犹盛。今则隔明室而为元之剩世乎?夫变发服,易风俗,罪文字,衣冠亡矣,中夏之天下所剩几何?使见文丞相、史督师于地下,得无愧乎?”才人然之,与有恨焉。生曰:“方才命诗,余隐而未发。吾实有二诗挽岳元帅与史督师,以志其抗金并抗后金之义举。”才人肃容曰:“愿闻其详。”
诗曰:
从戎报国尽精忠,自毁长城梦竟空。
不信英雄终末路,还将热血寄江东!
九阙经洪入满清,惟公仗义守皇明。
伤心最是梅花冢,数点余香覆汉旌。
才人击节曰:“二诗皆足传世矣。”时缇骑声隐约可闻,皆犹神定自若。才人忽有所思,因问:“孝庄文皇后,得谓贤乎?”曰:“昔日马皇后尝劝阻太祖杀人,天下怀德。会清兵屠戮天下,文皇后有一丝怜悯于我同胞乎?惟尝‘垂青’于洪承畴一人而已!”才人嗟曰:“诚如君言。我几为影视所误矣。”
生愕然,不知影视何指。才人笑曰:“痴郎,不记盛世之剩音耶?今当归矣。”
捕吏旋至,瘦西湖依旧,月挂中天,人已杳然无踪矣。
三
既返,余以菡嫣先穿,因问前事。伊吻已启而辄止,固诘之,方述始末曰:“既穿,隶汉军旗下,选拨某王府为侍婢。初不通满语,适福晋未谙汉话,每当值,动辄得咎。偶忘奴才自称,即批吻至百;略不称意,则鞭笞无算。不日而唇与臀股俱烂,身陷水深火热不得拔。且所见闻种种不堪事,有甚于宁荣二府者。后以细故罚杖,内监不知怜香,褫衣力挞,佯不胜死。弃之郊野,漏夜得脱虎口。是后辗转跋涉,阅尽人间不平事,艰辛备尝,竟至沦落风尘。幸怀绝技,蒙允卖艺不卖身,是才终得与君再会也。由是始知,君向日书中所云‘四顾空繁华,流离有万家;何曾逢盛世,尽是镜中花’,诚不虚也。”
余笑曰:“若得某王宠以专房,一宵之赐,剩金如土,当再穿否?”伊悚然曰:“挥金如土者往往亦杀人如麻,奈何?再不穿矣。”余颔首曰:“然。此即古今如曾九者之得力处,亦造剩世而变盛世之妙方也。”伊因以指戳余脐曰:“朝云谓东坡满腹不合时宜,君实亦然耳!”余大笑,不觉涕下也。
时暮,遂罢纸上谈兵,移师巫峡矣。
【番外】
余女友近朱者赤,亦好文。偶读拙作《儿太监与女太监》并《马嵬奇遇记》,辄赞爱有加,因嘱再撰之。遂有是篇,题曰《剩士奇谭》,敬呈玉览。伊火眼金睛,过目之下,即指一纰漏处曰:“何以女穿而自知其穿,男穿则不自知其穿耶?”余狡辩曰:“是所以自愿穿者自知,不自愿穿者不自知也。”旋印五指山于颊上焉。
俄而,女友眉批已竟。曰:“所谓盛世,天下人之意淫也;至于剩士(疑脱一书名号,笔者按),则尔之意淫而已。”
言尽于斯,无以复加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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