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一年，岁次乙未。春，割台诏下。会某生在京应考，愤而趣装归乡。过陕，途经马嵬坡，于杨妃缢死处凭吊，大恸曰：“长歌当哭！长歌当哭！长歌当哭！我不哭杨姑娘与李三郎，我哭从此世间无盛唐！”

闻者侧目，咸以为狂。生不他顾，扬长而去。暮，借宿于城郊古庙。狂风骤起，暴雨如注。生秉烛读唐书，怀古思今，夜不能寝。窗外檐下忽有倩影闪烁，生意其鬼，然欲一睹。因朗声曰：“卿古之佳人否，亦惧书生乎？”

窗外莺声答曰：“恭敬不如从命。”即推门搴帏入，艳装广袖，酥胸半露，俨然唐时妆束。生见女姿态丰腴，问曰：“卿太真乎？”

答曰：“埋骨至今，世间咸谓妾为三郎而死，殊不知妾所以必死者，殉盛唐也。千古知音，惟君而已。幸得一遇，愿谋相报。适才不入，以君奇发异服，几不识为中华之人也。”

生亦叹曰：“发服不足变中华，惟唐后尚武之风久敛，诚可哀叹。”

女颔首，拥至生前缓裳，殊无羞怯。生犹矜持，温词婉拒。女亦不强之，遂与阖户雅饮。畅谈通宵，柘枝宫商，华服珍馐，几无所不及。问天宝宫中事，女缅述津津可听。谈至式微之际，亦不甚怨尤。

夜沉沉，雨渐疏。

生笑问：“卿尝嗜食岭南荔枝否？”

答曰：“李学士嗜酒，而世以为谪仙，妾食荔枝，即祸水耶？”

生止笑，问：“卿尝私安禄山否？”

曰：“赐钱洗儿，原是游戏，三郎犹未介怀，何劳他人叨叨不休耶？泱泱大唐，文胜武昌，岂以三贞九烈与后世争短长？”

生颔首：“然。安史之乱，非用胡人之罪，用人不当之罪也。后世男子愚于伪忠，女子囿于虚节，固步自封，竟至江河日下，使我中华陷于水深火热，真真不忍卒言。”又问：“卿尚能为霓裳羽衣舞否？”

曰：“盛世不再，形神俱伤，霓裳已成绝响。”

问：“卿尝东渡否？”

曰：“此大唐国威所及，风化海外，岂妾果能远遁万里乎？惟惜后世再无苏定方。”

生太息曰：“惜无苏定方，却有李鸿章。最可哀者，唐后不复有太宗皇帝矣。昔日太宗视禁卫若赤子，赵官家则惟恐卧榻之犹，防臣民甚于防外虏，天下之不幸，莫此为甚。”

女亦叹曰：“开元不复在，天宝凭谁误？妾因盛唐而生，亦与之偕亡。是后，尝于泉下深思，窃以为自古之亡国，无不亡于军政之失修，未闻有惟因歌舞而亡者。”

生深以为然。问：“卿能为诗否？”

曰：“尝与李学士同时，焉敢献丑？”

窗外雨歇，心丝百结。

生再索之，女不能辞，取笔构成，曰：“妾以亡国之人，心悲意乱，不能推敲，乖音错节，君慎勿出以示人。”启户，掩袖而出，衣不曳地，望空而去。生送诸门外，湮然没。生怅悼良久，视其诗，字态广雅，足称天宝体，珍而藏之。

诗曰：

岂是承恩弃寿王，知音毕竟属三郎。

梨园唱和情难了，歌舞升平祸已藏。

斗胆胡儿萌异志，渔阳鼙鼓破霓裳。

白绫一赐君肠断，从此人间无盛唐。

是时，鸡鸣可闻。生惊醒，方知一枕黄粱，然犹历历在目。即录其诗，并另率成一章：

应对焉如苏定方，筹谋竟托李鸿章。

春帆订约亡羊晚，百济歼倭震慑长。

未雨绸缪方足恃，修文偃武莫轻尝。

中东再战空余恨，四海呜呼尽国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