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孝廉楚君,讳原,字慕炎,号维汉。世为巨贾,富甲一方。楚君性绝惠,夙志高骞,中举后即绝科第,家长不能强之。有信陵遗风,每轻财交友,乡人雅慕之。甲午战后,闽地为倭人染指,君愤不能平,掷金邀集同道,结为力社,咸以致复兴为任。戊戌,康南海再举公车上书,林敦谷首率闽籍举子应之。楚君诫社友勿与,众人不解,告以一时慷慨易而终生扶危难,宜留作后图。众诺之。及政变作,益服膺君之远见也。
己亥初春,楚君应某友约抵沪。见十里洋场之繁华,竟赖外人以竟,怅然良久。友察其蹙状,因邀游曲巷。盖自洪杨乱起,苏浙之花班竞相移沪,艳帜密布,绝胜东南。君谢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吾所不忍见闻也。”友笑曰:“君何其之迂也哉!岂不闻唐人尝以诗讽云: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三寸金莲虽堪赏,牝鸡司晨足恃乎?”君曰:“兄亦帝党乎?乃为斯言。”友大笑曰:“方才戏语耳。不敢相瞒,吾实会党也。然君如识钱塘离姬,必不敢再作商女之叹矣。”因问离姬何人,告曰杭妓也。幼同家人失散,沦落风尘。尝与侯官某陈姓客善,有割臂之盟。陈效力北洋,黄海之战死难。灵柩依舟归乡,姬著孝服往悼,破指血书《甲午离情》诗云:“向北骅骝戍海台,沈园留作后人哀。伤心去国鹃啼恨,失约归舟漆室偎。”诗中无一“离”字而句句有离情,且句句语有双关。一时传颂,群呼曰离姬,不称名字。时姬恰及笄。
楚君闻此,唏嘘不已,叹曰:“由来侠女出风尘,独让卫公得知音。未令偏安图半壁,尝闻牛衣泣新亭。”
未几,以世交故应浙藩幕,惟携书剑赴杭,佐理钱粮。视事后布置井然,不久藩库复有盈余。方伯大喜,致书楚父曰:“古人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正令郎之属也。”清明,出游西湖,暮则往风波亭祭拜。及至,见亭业为战火焚毁,几无人凭吊。君大恚,因赋诗抒怀:“中兴若失岳家心,康邸还须阶下寻。”寻思下句,忽闻一女声续曰:“聚力回天无少保,夺门托梦亦徽钦。”君拊掌赞曰:“妙极。”循声睨之,则一姝丽偕青衣立于道侧。姿容略亚倾国,而神韵世罕其匹。女曰:“然则妙极,孰能妙庙算之极耶?妾有一联,敢请惠赐下句。”君曰:“谨领。”
女曰:“莫须有胜过十万金兵,自倾天下望,建陵临安终绝后。”
对曰:“岳家军难违孤王牌令,屈死风波亭,亲痛仇快到如今。”
女会意曰:“君何人,实有深恨于时事耶?”
曰:“仆方伯客耳。”
因问女名姓,其婢抢白之,正神交之离姬也。寻至姬所,西泠桥畔月白阁也。有垂髫青衣,焚香奉茗,进具酒食。阖户雅饮,脱略为怀。雅谑则飞花粲齿,高吟则戛玉敲金。姬曰:“翩翩浊世之佳公子,正君之谓乎?”对曰:“身为下贱,心比天高,亦卿之谓乎?”相视而笑。诘旦,遗金别姬。不受,强与之,始纳其半。楚君赞曰:“卿真可儿也。半个知音可得,半个知己可期。人生在世,贵在得半而已。”自是,日月至焉。
重阳,姬侍某帅宴乐,以细故忤之。雷霆震怒,诬姬盗宝,执送府衙。太守秉钧意,将重惩。既升堂,三推六问,极尽挞楚。姬昏死不知凡几,终不能屈。楚君闻讯,旋散金为姬打点,并鼓动舆论施压。沪上报章,竞为声援。太守无何,再审,允众旁观。先私嘱姬认罪即准开赎,否则刻下吃苦无尽。姬佯许之。既审,太守甫发问,即面质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斯义大焉,非贱妾所能知也。然贱妾亦大清之子民,尝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马关约后,今上下诏罪己,圣辱何极!公不思发愤图强,以期雪君父之耻,惟威加于一弱女子,是为忠臣乎?”太守大惭,面红而紫,紫而铁青,旋掩面退堂。众大快,咸拍手以庆。
事即为沪报侦知,具载姬贾祸前后事。赞曰:“孟子曰: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今乃不见于中国之士大夫,而转为烟花所有乎?古有严蕊,今有离姬,两朝侠女,一样丹心。”更具名责某帅并太守,言辞激切。太守左畏帅威,右惧时议,进退无措,唯拖而已。
会浙抚息女,有绝色,笄年未字,素慕楚君,思托终身。君因央其面陈中丞,请为姬缓颊,事竟成。太守得抚台息事宁人谕,姬即刻开释。
初,姬既系狱,谈笑自若,见者伟之。向例妇人收监,罪止于奸与死(姬以贱民,不在此例),故鲜有得脱污辱者。姬为宣讲南宋狱卒隗顺之义举,其担死险负岳飞尸身出杭,葬于钱塘门外九曲丛祠旁。及卒,始白其侄曰:“岳元帅尽忠报国,终必有昭雪冤案之日!”慷慨痛述,闻者动容,一时狱中皆泣不成声。狱吏因敬姬甚谨,不敢阙辱,且阴赠代杖丹,恐其堂上吃苦也。姬笑谢之。
亭午,姬出狱,观者如堵。楚君亦随众亲迎,姬顾君一笑,略不置齿颊。即称将息杖疮,不复见客。友有不平者,责以“b*子无义”云云。君疾止曰:“尔胡然!苟一言谢,即已入俗,离姬可谓知我矣。”盖君尝亲往探监,亦闻姬言隗顺事,因叹曰:“肉食者鄙,肉食者鄙!宋室待士最厚,满朝公卿忠义犹不及一狱卒,遑论后世?长歌当哭,长歌当哭!惟恨岳王壮志未酬,不得直捣黄龙,效汉驱匈奴唐逐突厥故事,使之远窜,无力再犯中华。但令女真亦如是,而今我族何至竟为彼虏也!”语极忿于当朝,姬遽以谑谈回护曰:“国家养士,不如蓄犬。近世之士惟以倾轧为能,犬则犹知吠寇防盗也。”狱中皆喷饭,视姬益善焉。
楚君备药往探姬所,三顾不得通也。寻又至,佯醉径入,左右无能阻者。会姬伏榻歇息,见君入,吻已启而辄止。固诘之,嗔曰:“君不坦腹为中丞家东床,到此胡为哉?”君笑曰:“卿吃醋矣。”不待分说,即近前为揭衣敷药。姬羞不能胜,亦不以孟浪责焉。药效旋见,略无痛矣。君因白爱慕,欲代陈君故盟。
姬曰:“君能虚正室以待我否?”
答曰:“仆平生不二色,幸得垂青,即为结发,夫复何求?”
姬闻之哽咽,笑眸噙泪,心曰愧负吾妹也。盖中丞女因营救事知姬高义,心慕之,屈尊请结金兰,至诚不能拒。适才女藏屏风后,至此亦泣声而出,珠泪滚面。楚君大窘。女叹曰:“妾原欲得与姊为娥皇女英,今乃知终不能与姊争也。”后女适某新进翰林,以父命,非己愿,遂绝音信。此诚玉成之意,姬每与君言及此,辄涕零。楚君亦以为恨事。
庚子事变,辛丑议和,几至于亡国。楚君终彻绝望于清廷,日思排满,力社渐与革命合流。会东南诸帅筹划互保事,君即图闽浙独立,易容潜刺满人杭州将军。事不竟,缇骑四出。君仓促间疾至月白阁,匿于姬所。捕吏至门外,闻内姬与某军门调谑声,大骇而退。此实为姬口技也。楚君遂从容脱险,归藩署,方伯亦不疑也。姬早知君非常人,候君再至,诘之。告曰:“吾实革命党也。”姬解颐曰:“妾亦恨不能为娘子军也。”因白刺将军事,姬叹曰:“使苏子闻之,必当浮一大白曰:惜乎击之不中!”是后,月白阁即成党人联络与会商之秘所。
和议既成,诏推新政,几仍戊戌之旧。奖励留学,学成归国经考核即可封官赐爵。楚君因同社友东渡日本,求学军事,期图后举。姬与阁中姊妹往送,洒泪相别。
甲辰,日俄战于辽东,清廷严守中立。适西后七十万寿,举国竭力孝敬。楚君在东京,因以联祝曰:“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太婆还不命归西;始作俑者其无后,小鞑子也能座面南。”然意境诚不及太炎联之佳远,知者无多,免为清廷侧目。
越二年,楚君等相继归国。力社并入光复会,党人渐渗入新军,君则谋得管巡警事,以为革命之掩护。然不敢实告家里,欲购军火举事,必当设法自筹。离姬乃尽出楚君曩日馈赠并私蓄,其亲密姊妹亦竭资赞助。君固须眉,竟为泣下,道此皆卖笑之金,不知何足相报。姬责曰:“妾等斯业虽贱,然报国决不敢落于人后。但得救国有望,死且无怨,何顾铜臭!他日撰革命史,不忘志一笔风尘之襄赞,则平生夙愿足矣。”
翌岁春,楚父为子聘林氏次女。林家本东宁望族,马关约后,耻事倭寇,毅然弃产内渡,归居闽中祖籍。楚君意坚不肯,实告姬,自白决不负义,非其不娶。姬无置评,唯曰:“诚愿修燕好,当报在今夕。”既而罗褥矜解,俨然处子。玉符既窃,款曲备至。君初不意姬质尚葳蕤,于斯始知其曩与陈盟之坚,益敬爱焉。销魂后,即订坚约,决意拒林氏聘。姬固谢曰:“伊既受聘,无复他适,君宜娶之。今朝廷虽弃台民,而天下不能弃,君务必娶之。况林家满门忠义,万不可令之心寒,不然妾百死不能赎此罪矣。”君无何,愧曰:“业已辱卿,吾何忍为薄幸郎欤?”驳曰:“不然。清白在心不在身,三从无义未为贞。蒙君不弃,齿妾在琴瑟之数,相报当不在床笫也。有君此心,虽死无恨矣。”君然之,归乡治婚事。林女极贤淑,知书达理,且天足。夫妇亦相得,惟楚君心间一刻无能忘离姬也。
辛亥秋,武昌首义,天下景从。楚君即率党人发难于故里,旋光复全省。举为都督,以光复会功成身退之宗旨,坚不就。惟战时尝署理都督,故时人以慕帅称之。元旦,民国临时政府成立。清廷内外交困,无何,下诏逊位。闽省公举慕帅为参议员,赴京共商国是。途中经杭访离姬,竟不知所往矣。怅悼良久,跌足再三不能止也。
未几,楚君至交丘公逢甲捐馆,参议院罢议致悼。君哀不能胜,为丘公之岭云海日楼诗钞题曰:
蛰仙未老鬓先斑,忍见和戎约马关。
清水断崖涛阵阵,念台精舍泪潸潸。
天涯鸿渐三生羡,海角魂归九地寰。
竖子成名君已去,春愁难遣是台湾。
蛰仙,丘公号也。清水断崖,宝岛故土之景致也。念台精舍,丘公抗日不竟,归内地之居所也。至于诗中所言春愁,固丘公无力回天之浩叹,盖亦于楚君有深意焉。后楚君撰有《近世风尘义闻录》,惜于抗战中亡佚。
【跋】
清季革命,党人尝密谋于曲巷,赖烟花以为掩护。光复大业,风尘实与有功焉。惜乎后世几无志之,是所以身贱事亦贱耶?独不见,乱世侠女,比踪彦云;惟义是取,垂范古今。汗青即唯男子得撰,终不能湮其迹也。仆虽不才,勉为补阙,庶几可告慰于泉下英雌也。笔者谨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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