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桥名弱水，桥尾有枫。

我的脚步都是秋天留在桥上的。

因为秋天枫落时，掩埋了我的故事。

我不得不捡拾片片红叶，重思当年。

今年秋意很浓，枫叶似血。我从桥尾泥土中拈起一片，那浓艳的红灼伤了我的手指，刺得眼睛有些苦涩。

竹篱外，时繁华的都市街道，车水马龙，喧喧嚷嚷。只有篱内到桥尾这段窄窄的草地才适合现在的我，尽管多年前我也生活在篱外。

（二）

秋。枫叶正红。

血在阳光的抚摸下，很快就由鲜红变成暗红，仿佛刷在路上晒干了的朱漆。来往的行人匆匆，好像游荡在阴间的鬼魂。整个都市顷刻间变得很压抑，不是灰暗的压抑，是明媚的压抑。

那是我第二次见尘音，在中午，在桥边，在血泊中。

一切都安排好了，是我救了她。

在那沉郁的天气，三个小时无疑是在考验人的极限。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却似折磨了我三年。撞她的那个男人在走廊塞给我几沓厚厚的钱，就匆匆走了。焦灼等待中，这并不是道值得注意的风景，至少对我来说，这只是按常规该走的一步，肇事赔钱，颠扑不破，我没有太注意。我脑中一直浮现的是枫叶、血泊。

好久才缓过神的我瘫在地上，一切都来得太真实、太突然了，那一刻，我就错了，莫名的恐惧笼罩着我，勒得我近乎窒息。但一切都才开始，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我把错误当成生命中的责任延续下去。

医院冷清清的，没有一丝活气。除了内心，这里应该是最痛苦的地方了吧。

尘音还昏迷着，医生说，命能保住，但以后就不好说了。

病房很阴冷，不像外面暖融融的。我悄悄掩上房门出来了。下午阳光很好，我不知道内心是灰凉的，还是沸腾的。突然间很矛盾。这里就像一座囚笼，要永久地困着我，即使有一天我逃脱了，也没了先前的活力，而事实上，这里不正是一座囚笼吗？或许它比囚笼更可怕，是一座阴森的城堡。

直道晚霞拍我时，我才扶着酸酸的腿颤颤地站起，头有些晕眩，天边那遥远的晚霞七彩绚烂，把眩晕的感觉抖落后，才发现那里不过一片暗红，似血。

回到病房，尘音正呆坐床上，头被纱布密匝地裹着，只剩两道凝视窗外已久的光芒，不解、愤恨、坚毅、叛逆、恐惧还是什么？我从未见过那么复杂的眼神。那是我第三次见尘音。

我的到来并未能把她从她的世界拉出来，我也陷入了怅惘。

把我唤醒的是尘音的一声冷笑，她收回了迟滞的眼光，转移到我身上，多了丝浅显的笑意，可这笑只在她眼前盘旋，它想冲破束缚，却又怕挣裂伤疤，所以只能留在眼中，就好像埋在窑烧里的美丽，还不到现世的时候。她抽出唯一没有受伤的左手理了理眼前的碎发，笑意更浓了。

尘音很虚弱，却不停地问这问那，还时不时地开两句玩笑。我没见过像她那样的病人，伤那么重，还能谈笑风生，是不痛，还是心底的痛远远超过了这些痛？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掀开窗帘，把窗帘缝隙处的伤痕撕裂开来，窗帘膨胀着身子往屋里退，最后一点亮光向我们告别，昏暗的病房稍亮了一下就恢复当初。我揿开灯，坐在床边守着尘音，就好像守着心中的谜团，也似守着早已退色的往事。尘音一直用笑意和我交流着，那么重的伤在她谈吐之间变得如轻轻飘落的黄叶。我不由得对她多了份敬意，只是这份敬意当时是没有的，只是现在想起来才有。

我们没有过多关于以前的话语。她没问我，我也不愿多作解释。解释等于掩饰，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掩饰，只希望她快些好起来。

从中午到深夜，我的大脑一直混沌着，静不下心来，想什么都不知道从哪儿想，就那么傻坐着。

快崩溃时，我想起了小沫，小沫离开我一年了，也是今天，也是桥边。我想起了小沫，是因为我一直没忘记她　。

（三）

秋。枫叶正红。

我们坐在岸边草荫上，看着对面。

小沫说那边不好。

哪里不好呢？我问她。

太乱了，你看，车堵得跟什么似的，真搞不懂要那么多车干什么，还没走得快呢。还有那儿，机器声、叫卖声、争吵声，真受不了他们。哎，你看你看，那几个人在干嘛，闯红灯过马路，找死啊。哎呀，什么味道，好难闻啊，准是哪家黑心老板又排污了，这河里的水啊，迟早要死掉的。小沫捂鼻耸耸肩，躺了下去。

我凝视了片刻眼前的河，水有些发黑，几团青青的水草铺在水面，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浮在水上翻白的鱼尸，打了个冷战后，我也抱颈躺下。

你怎么不说话？小沫见我闭了眼问。

说什么？

呵呵，你不说我说。真的，就这么同样一个地方，差别怎么如此大呢？我不想回那边了，这里静静地，多好。

嗯。

嗯？嗯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同意啊。

不对，你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小沫围了过来，脸上有些嗔意，敲了敲我头，你到底怎么想的，啊，快说。

我翻过身来，笑了。

小沫又凑了上来，胖胖的脸上写着稍显稚嫩的严厉，似审判犯人般的追问，使我不得不投降。

其实，每个人都在生活，生活就是不断给生命续活力，他们如此卖命，忙碌着，不顾劳累，甚至不顾颜面，都是为了生存，社会繁杂，人们的生存方式是不一样的，不管高贵卑贱，都是在一味地求生。疯狂的争抢中，难免会有摩擦，但谁也不敢肯定将来我们会不会也这样......

哎呀，又来了你，我的大哲学家，不要再灌输你的思想啦。小沫总会在这时鄙夷地打断我。

但现时就是如此，小沫，我们该长大了。

小沫捂了耳朵，笑着大喊，你就像个老太婆，说话唠唠叨叨的，接而不断叫着我不听，我不听，老太婆的话不好听。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沫又笑着趴了过来，你也不喜欢被人扰的滋味吧。就说嘛，你得听我的，这里虽说不大吧，可总算.....啊！小沫尖叫着坐了起来，朝身后看去，我也惊坐起，疾驰而过的一辆卡车潇洒地抛下一阵尖锐的喇叭声。小沫撅着嘴，有些不快，撞死你得了，开这么快！

我得意的笑了，你不是说这里很安静吗？

小沫朝我吐了吐舌，又躺下，我也跟着躺下。

好久，小沫都不说话。

你以后打算干什么啊？我轻轻问道。

嗯，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小沫想了会儿才说。

那现在就要努力了，这段时光是最宝贵的，可不能荒废。有多少人都后悔，可后悔有用吗？当初可都是自己选择的，以后人生的乐趣浓度取决于现在的努力。先贤们就经常劝诫我们......

啊，好了，怕了你拉，小沫一脸降服的表情。

小沫，我在跟你说正经的。

小沫一脸笑意地趴了过来，哈哈，是吗？嗯，你说得对，很对，太对了。可是你想过没，我们这个年龄阶段还没必要想那么多，是你的责任，迟早会落到你肩上，何必这么早就担心呢？想的对，也不一定会按想的做。

见我不说话，她又笑说，好了，我的大哲学家，就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我听你的还不行嘛？

我闭上眼睛，继续哲思。

随着几声轻轻笑声，我感觉脸上痒痒的，睁开眼，小沫那胖胖的笑脸赶紧闪了去，我坐起抖落脸上的碎枫叶，是小沫洒的。

小沫在笑，哎，弄掉它们干嘛，红红的，多漂亮啊。她手中正玩弄着另一半枫叶，我也被她搞得莫名其妙地笑了。

小沫指了指我身后的枫树，这棵枫长在这里，难怪会脸红？天天被那么多人看，怎么会不羞呢？我扭头看去，小沫把揉碎的另半片枫叶洒在我头上，趁我还没回过神来，就起身笑着跑开了。我也追了上去，小沫见我追来，朝马路那边跑去，穿过宽宽的柏油路终于抓住了她，小沫笑着挣扎。

我牵了她一块儿回去，小沫驻足，我要枫叶，你给我摘去。

别玩儿了小沫，该回去了。

谁让你弄掉我的枫叶，红红的，多可爱。自己失声笑了起来。

小沫，走了。

见我不去，小沫挣脱我的手，你不去我去。没等我反应她就跑了。我赶紧跟在后面想拉住她，她跑得越发急了。就在路那边，小沫、跑车定格了，接着，飞起的小沫倒了下去，跑车上那几个青年男女依旧大声叫着，吹着口哨奔驰而去，就这样把小沫自己丢在那里。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阴冷不堪。枫，血；血，枫。

小沫在医院并未和我说最后一句话。

桥尾有枫，红叶飘落，我拈起一片，枫红，似血。

三千弱水，孤饮一瓢。桥尾拈叶，止雨难邀。

（四）

秋。枫叶正红。

尘音很乖巧，很懂事。起初他很忧郁，我知道换了谁遇到这种事都会烦闷的，还好，她很坚强，比平常人坚强得多，不用我太多的安慰，自己就能调节。若是一年前，我定会觉得她比小沫强很多，但我这时并没有这种感觉，因为我没了小沫。我们就这样陌生人般亲密地在一起数着日子。有时候，她寂寞了，我就将小沫给她听。日子渐过，尘音身上的石膏、纱布也层层揭去。

伤好得差不多时，尘音要求出去透透气。不知道是我，还是她，我们来到了那座桥，死了小沫、伤了尘音的桥。

枫在，正红。叶，飘落桥畔。

尘音拈起一片，在鼻尖嗅了嗅，紧接着皱了皱眉。枫，应该是血腥味吧。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愣了好久，她问我是不是忘不了小沫。

是的，我根本就不可能忘记那个胖胖的可爱的小沫。我只知道用一些东西压迫她，却不知道陪她开心。我错了，我把责任看的太重了，把对小沫的爱也变成了责任。我不懂生活的乐趣，辜负了她，可她没有怪过我，总是那么的天真无邪。直到离开，我也没能让她真正开心一回。我不该故作深沉，老是向她讲些根本不适合她的大道理......

内心汹涌着，但我什么也没说。

尘音凄然，好久才说道，八月二十三是我生日。

我有些震惊，八月二十三，小沫离开的日子。

去年我生日那天，和他们酒后飙车......尘音掩面痛哭。

如晴天霹雳，我脑中涌起一股热流，燃烧着，让我忘记了一切。

路过那里，还撞了一个女孩儿。她呜咽道。

我快崩溃了，这两句话彻底把我打垮了。一时间，我的心死了，思维乱了，整个世界都成了虚无。我当时的心境直到现在也描绘不出。

尘音哭得泪干了，是我开的车，是我撞的她，我是凶手，你杀了我吧。

好久，我才把往事点点滴滴拼合起来。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忘不了她，而我们只能是陌生人。被撞那天是我生日，你知道撞我的是谁吗？是我爸。

我又遭受了一次重击。

我不像你想的那么好，我是个坏孩子，从小就叛逆。我受不了我爸的逼迫，他不给我童年，总逼着我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就为了让我早点成熟，早点进入社会。后来，我进黑社会，吸毒、斗酒、沉溺网络，那才是真实的我，直到你那天讲了小沫的故事，我才回忆起。我已经冷血很多年了，没想到爸爸居然会开车撞我，我了解他，为了我，他会不择手段的，这么做，他无非是想在那个特殊的日子给我留下重创，好叫我悔悟。我真的......她已经说不下去了。

我想起了那个男人，塞给我钱的男人，同时也明白，错误到头了，一切都会马上结束的。

我知道你忘不了小沫，但这段时间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是你改变了我，可我不是人，猪狗都不如，你打我、骂我吧，我知道后悔没有用，可我仍要忏悔，是我拆乱了你们，如若你步嫌弃，我愿意替小沫补偿，我愿意为你改变以前的一切，可以吗？

我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这个游戏太残酷了，我很难相信尘音敢向我说出真相。她没有欺骗我，可我一直都在欺骗她。小沫走后，我就变了，拉帮结会，吸烟打架，沉溺网络，后来一次偶然，那个男人找到了我，要我演场戏，救尘音，照顾尘音。我答应了他，因为他能给我一大笔钱，满足我在网络世界的欲望，可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尘音竟然愿意为我改变，而我却一直只是把她当成换取钱财的工具。

枫叶正红，无言的桥。

我走了，踏着一地落红走了。

尘音也很快消失了，在知道真相后。

我总是振振有词地劝导小沫不要浪费时光，可我自己却食言了。小沫说的对，想的正确，并不一定会按想的去做。

第四次见尘音是在一个傍晚。她伙同几个年轻人从一家狼藉的小饭馆中骂骂咧咧地出来了，染了发，叼着烟，和那几个人大声说笑着。

（五）

在这个都市，在没有她的地方，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如果有一天连她的身影都找不到了，我会不会消失。当那天真的来临时，我发现我还在，可我宁愿我已不在，但我又没有能力消失自己，只能在疼痛中把歇斯底里的呼喊化成无言的文字，静静流淌......

我含泪写下这段话，却不知道是写给小沫，还是写给尘音的。

（六）

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如今中年的我总是忘不了那个巧合的悲剧。

每年秋天，我仍会去桥上走几趟，在桥尾枫下拈叶回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