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嘀铃铃……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春桃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摁下了小闹钟的闹铃。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勉强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洗簌，然后叫醒床上酣睡的儿子，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现在刚刚五点钟，而孩子才三岁多，这个时候必须狠下心肠叫醒孩子。她先是在儿子红润的脸上亲几口“嗯嘛……嗯嘛……”待孩子小小的身体有了反应，接下来就要摸摸孩子的耳朵，在他耳边亲亲呼唤：宝宝……宝宝……起床啦，跟妈妈卖东西去喽！

半个小时后，母子娘收拾整齐，走出了这间租住的十二平米的小屋。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偶尔的早班公汽轰轰从身边呼啸而过。一会儿，就到了集贸市场。集市上灯火通明，勤劳的菜贩早就开始整理各种新鲜的蔬菜，准备开始一天的买卖。这里也将是春桃母子将要工作一整天的地方。

“小宝，来啦？”“藕”大嫂一下子就看见了春桃母子俩。只见她衣袖高高挽起，用一大圈钢丝球使劲地擦洗水盆里莲藕上的泥巴，发出有节奏的“嗤啪……嗤啪……”的声音。“早啊！藕姐。”春桃待儿子回应了一声。在这个市场里，有个习惯，就是卖什么东西的，就以商品的名字作为自己的称呼，比如春桃是卖豆制品的，大家都喊她“豆腐”，当然也有喊她“小宝妈”的。就为称呼，卖活鸡活鸭的大嫂还为此很不高兴了一段时间呢。后来看大家都没有什么恶意，顶多也是调侃嬉闹，也就随它去了。

“豆腐来喽！”一个男人小声地吆喝着，他骑着“咯吱……咯吱……”的老旧的三轮车来到摊位前，小宝眼睛顿时一亮。送货的男人，四十不到的样子，穿着整洁休闲的衣裤，戴着一副眼镜，显得与卖菜的商贩有点格格不入。

“舅舅！”小宝清脆稚嫩的声音在不大的市场里，着实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大家纷纷看过来，只见那个男人笑眯眯地从胸前的衣服里，像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大堆吃的喝的，牛奶、面包，还有两只卤鸡蛋……小宝高高兴兴地望着眼前的美食，春桃则一脸的嗔怪，“看你，又买这么多！”男人满面含笑，也不作声，只是埋着头，一筐筐地搬运豆制品，将它们整齐有序地码放在菜摊上。

“小宝，想舅舅了吗？”男人忙完手上的活，一把将小宝抱在自己的膝盖上，小宝嘴里塞满了吃的，一时间“吭哧吭哧”地说不出话来，脸一下子憋得通红。男人乐得哈哈大笑，“傻小子！点头摇头就可以了！”小宝使劲地点点头。春桃也在旁边笑了。

“嗵……嗵……”卖肉的开张了，那家男人挥舞着砍刀正在剁排骨呢！

“过早喽！稀饭、面窝、豆浆、油条来喽！”熟悉的叫卖声由远及近。人们纷纷掏钱购买早点。

“过早”是武汉的方言，意为“吃早点”。春桃不是武汉人，但是来武汉两年多，她早已经入乡随俗了。自从再次被赌鬼丈夫往死里打了一顿后，她就带着孩子逃离了那个噩梦般的婆家，事后丈夫到处寻找她们娘俩，她只得一次又一次搬家，直到半年前找到这个菜市场给“藕大嫂”帮忙。后来奇迹般地认识了一个初中同学的大哥，也就是眼前这个每天不辞辛苦不计报酬帮助自己的男人。也是通过他，弄到了一个摊位，她们娘俩才过上了辛苦但稳定的日子。

“买两块豆腐！”有顾客了，“哎……来了……”春桃麻利地装好豆腐，递到顾客的手里：“您走好！”男人等春桃忙完，洗把手，然后坐下来三个人一起吃早点，这个时候，小宝是最兴奋的，他一会儿取下男人的棒球帽戴在自己圆圆的脑袋上，一会儿跑到“藕大嫂”的摊子前，要一根小小的藕尖掰着玩，趁此机会，男人偷偷捏了捏春桃的手，春桃害羞地低下头。

早就听说男人家里有一个病妻，结婚好多年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因为没有生育，他的妻子一直心怀愧疚，但是疑心病也越来越重，总是担心男人会离她而去，为此他白纸黑字写下了一份保证书，绝对不会和妻子离婚。正因为如此。春桃对这个亲如兄长的男人不仅仅怀有感激敬重之情，久而久之，还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喜爱和依恋。

“吧唧……哇！”小宝不小心摔了一跤，“哇哇”地哭起来。男人赶紧跑过去，也不去抱孩子，只是在他身边不停鼓励：“小宝不哭，小宝最坚强，小宝是小小男子汉！”听到男人的声音，小宝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挥起小手拍了拍膝盖，咧开嘴笑了。男人摸了摸小宝的头，对她们母子说：“我联系了一家幼儿园，还是把小宝送到那里比较好！”春桃面露难色。

“费用你别操心。”男人道。

“再说吧！”春桃幽幽地说。

“那我上班去了！下班我来收摊。”

男人在小宝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嗯嘛！”

“小宝乖，舅舅下班来接你去公园玩!”

“　好嘞，去公园玩喽，我要去公园玩喽！”

这一整天，小宝都是乖乖地在妈妈的摊子旁边帮忙，连“藕嫂”要他去躺椅上午休都不去，他只把那一双清澈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望着菜市场的出入口。

二.　

一晃眼，天就黑了。

春桃忙着收拾豆腐摊。今天的生意出奇地好，还不到五点钟，所有的货都卖完了。这会儿，小宝早就跑到菜市场入口处眼巴巴地等着了。

远远地，小宝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健步如飞地向自己奔来，"舅舅!"他一边兴奋地喊着，一边飞快地跑上前去，扑到男人的怀里。

男人抱起小宝，让他骑在自己的肩上。来到菜市场里面，春桃刚好收拾好了一切，男人将孩子放到三轮车里，春桃也上到车后面，三个人在人们复杂的眼光注视下，离开了忙碌了一天的菜市场。

坐在车后面，春桃小声地嘀咕着：“你以后不要来接我们了，大家都在背后议论哩！”

“由他们去，别理他们！”

“可是~~~！”

“小宝，今天先去吃肯德基，然后去江滩公园玩！好吗？”男人打断了春桃的话。

“好，好，好呀！”小宝欢快地叫道。

男人将三轮车停到租住地门口，锁好。春桃带小宝进屋去洗脸换衣服，男人在外面边等边抽烟。

不一会儿，春桃母子换好干净的衣服出来了。

“　好漂亮！”男人由衷地赞叹道。

小宝得意地笑了。

春桃知道，那是男人在夸自己呢，她不由得羞红了脸。春桃虽然已经结婚生子，但是身材风韵却胜过了那些不谙世事的少女。

夜幕低垂，霓虹闪烁。男人和春桃牵着小宝的手，走在秋风徐徐的大街上。一时间，春桃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一刻，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他们一家三口正在美丽的城市里享受着温馨和浪漫。这一刻，春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在这种甜蜜的感觉里，春桃迷惘着，沉醉着……

嘀嘀嘀……

男人的电话响了，他皱了皱眉。

“在外面有点事情，晚点回家。不是说好了的吗？你先吃，别等我。”

“你不回家，我就不吃饭！”一个尖尖的女声从电话那头传出来。春桃心里突然隐隐地一痛：他是别人的丈夫，我只是在享受偷来的幸福。

“舅舅，你要回家了吗？”小宝眨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正在打电话的男人。这下可坏了，电话那头的女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是谁在说话？你到底和谁在一起，xx养的！你马上给我回来，不然，你就等着替我收尸！”

春桃呆呆地站在街边，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一脸的无奈和愧疚，让她的心里五味杂陈：生气、心疼、伤感，更多的是浓浓的醋意。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吃醋呢？

“对不起，她脾气不好，我怕她出事！”男人伸手过来想要握住春桃的手，她躲开了。其实她心里是渴望的，甚至渴望他可以给她一个拥抱。此时此刻，也许只有他宽厚的臂膀，才可以让她得到安慰。

男人转过身抱住小宝，也许用力过猛，小宝只叫疼，他在小宝脸上狠狠地亲了几口，然后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只留下春桃母子在秋寒渐浓的大街上，愈来愈远……

三.

男人坐在出租车里，心中愧疚万分。他扭过脸看着身后，在人烟渐稀的大街上，在秋寒渐浓的夜色里，春桃母子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十分钟后，男人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女人的面前，只见女人穿着皱巴巴的睡衣，披头散发一脸盛怒地坐在沙发上。看见男人回家里，她尖着嗓子叫道：“你说说，下班了为什么不回家？刚刚电话里是谁的声音？”

男人看见她的这个邋遢样和泼妇样，心里就莫名地烦起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强压住心头的火气，轻声地问道：“你吃饭了吗？”

女人眼里掠过一丝得意，看来他还是关心我的！但是，她还是决定要演一场戏，好好治治男人，让男人死心塌地地守护自己一辈子。

“吃饭？吃药还差不多！我没能给你生下一男半女，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还不如死了干净，你还可以再找个女人，传宗接代！”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拿眼睛偷偷观察男人的表情。

男人皱着眉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虽为男人，血气方刚，但是最怕女人的眼泪。此时此刻，他心烦意乱，恨不得地球突然爆炸，一时间灰飞烟灭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看男人不出声，女人以为男人害怕了，她暗自得意，决定乘胜追击。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结婚的时候，你家里穷得连彩礼钱都出不起，也只有我才瞎眼，嫁给你这个穷光蛋，现在你嫌我不能生孩子，开始躲着我，经常不回家，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刚刚电话里那个女人是谁？”女人尖着嗓子喊道。

男人沉默着，此刻，在男人的脑海中，春桃娇羞的笑脸和女人撒泼的嘴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男人走到厨房里，打开煤气灶，将饭菜热了热，端到沙发前的茶几上，然后闷着头吃起来。女人一把夺过男人手中的筷子，不依不饶：“你倒是说说，那个电话里的女人是谁？”其实女人自己都拿不定那个声音是不是女声，她只是想诈唬男人。

突然，男人猛地站起身来，抓起茶几上的饭碗往地上使劲一摔，只听得“砰……哗啦……”一阵巨响，吓得女人呆呆地不敢出声。

“闹够了没有？你还让不让我吃饭？”男人大吼一声。

女人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她站起来快速地跑到卧室里，“咣！”使劲地关上房门。

世界顿时一片寂静，男人掏出一根烟，“啪！”地点上。

在烟雾缭绕中，小宝乌黑的眼睛和春桃娇羞的脸庞不时闪现在男人眼前，此时此刻，那对可怜的母子在哪里？吃了“肯德基”没有？这么晚了，不会去公园吧？

一想到春桃，男人心里就会隐隐作痛。这么善良可爱的女人却要经受生活的折磨，而身边的女人，整日里衣食无忧，美容逛街打牌，无聊了就闹点是非出来。哎……

他起身收拾残局，他是男人，这个残局必须由他来收拾。

而人生的残局将如何收拾呢？想到这里，他心情更为烦躁，于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仿佛烦恼会随着烟雾一起飘散。

夜深了，他依照惯例躺在沙发上，久久不能入睡，忍不住掏出手机给春桃发了一条信息：对不起！

然后，关机，此刻，一颗泪珠顺着他的眼角悄悄滑落……

四.

这个夜晚，对于女人来说，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女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静静地悄无声息，其实她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在黑夜里肆意地狂奔。她回忆起他们恋爱时的经历，那个时候，在象牙塔里，所有的学子都在恋爱，大学校园仿佛就是一个大大的恋爱基地，少男少女们，经过了十几年的寒窗苦读，经历了高考的阵痛，千辛万苦之后，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谈一场两场甚至多场恋爱。男人和女人就是在那个恋爱的季节许下终身的。

那个时候的女人虽然长得不是很出众，但是那一脸的城市女孩的清纯气质还是深深地吸引了来自农村的男人。因为是彼此的初恋，双方都是在用心地付出和回应。所以他（她）后来顺利地走入了婚姻殿堂。

哎！女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不发生那件事情，该有多好啊！

两年前，单位派她去杭州出差，通行的还有两个男同事，在那个风景如画的人间天堂，在那个暖风熏得游人醉的夜晚，如果当时不喝酒，如果喝酒后不失态不哭泣，也许现在……

那件事情后，男人对女人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一下班就回家，回家也不怎么说话，两个人的家庭看似风平浪静，实质已经暗潮汹涌。

凭直觉，女人觉得自己的丈夫有了二心。特别是最近半年，男人从来不主动碰自己，即使自己有生理方面的需求，她也明显感觉男人在应付自己，这让她陷入无边的烦躁和恐慌之中。

想到这里，女人再也躺不住了，她悄悄起身下床，轻轻地打开房门，蹑手蹑脚来到客厅，一股浓浓的烟味扑鼻而来，那根燃着的香烟在黑暗中一明一暗地，证明了他的主人也没有入睡。

女人本来是想偷看男人的手机的，这会儿只好打开灯，她倒了一杯水放到茶几上，“别抽烟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男人不做声，喝掉水，起身去卫生间，趁此机会，女人抓起男人的手机，偷偷地藏到睡衣口袋里，然后快步跑到卧室里，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男人进来之后，躺下来，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人轻手轻脚地起床，赤着脚来到客厅，她不敢开灯，只好来到卫生间，关上门，时令已经是深秋了，卫生间的地面是瓷砖铺成的，女人赤着脚感到了深深的寒意。然而，为了男人为了这个家，这点苦累算不了什么。

手机已经关机，她把开机键摁开，然后赶紧把手机紧紧贴到肚子上以减弱音量，她翻看了通话记录，没有问题，接着翻到信息栏，发出信息最后有一条是发给一个叫做“桃”的人，内容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对不起！”时间是：22：16.一看到这条信息，女人差点气晕了，她疯了似地跑进卧室大叫：“你个xx养的！你给我起来！”

男人刚刚睡熟，被女人尖厉的叫声给惊醒了，一时间很生气，“怎么啦？又发什么疯？”

“你老实交代，这个叫‘桃’的是什么人？一看就知道是女人，今天你要跟我说清楚，不然！”女人披头散发赤着脚站在地板上，手里挥舞着男人的手机。

男人心里一惊，然而他很快镇定下来，“没什么啊，是老家的一个表妹！”

“　表妹？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一定是在外面认识的野女人，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有什么对不起表妹的？呜呜呜！我的命好苦啊！”女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嚎起来。

看到女人这个样子，男人心情很复杂，他抱起女人放到床上，帮她擦干眼泪，“是我老家的一个亲戚，带着孩子在菜场买菜，本来说好带她的孩子去公园玩，结果……我想等她安顿好之后，再告诉你，不是怕你瞎猜疑嘛，怕你担心啊！那孩子长得很可爱，有时间带回家给你看看！”

一听到“孩子”两个字，女人顿时火冒三丈：“你不就是嫌我没有生育吗？现在倒好，在外面搞野种回家气我，这日子没法过了！”女人爬起来就往墙上撞，男人慌忙抱住女人，死死地把她按到床上。

他强压住心里的火气，一字一句地对女人说：“我发过誓，绝对不会跟你离婚的，你要相信我，不要逼我做出格的事情！你这样闹有什么意思啊？不要让我们成为彼此的负累，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这日子还怎么过呀？我要给那个女人打电话，我要和她见面！”女人拿出手机查阅号码。

男人再也忍不住，一把抢过手机拼命往地板上一摔，一时间手机的残骸散落一地，随同散落在地的还有两颗破碎的心……

五.

日子继续往前过。

第二天清晨，当男人像往常一样来到春桃的租住地时，他惊讶地发现，每天锁在门口拖货的三轮车不见了，他怀疑是被人偷跑了，他的手习惯性地往牛仔裤口袋掏手机，然后无奈地摇摇头，手机昨晚已经粉身碎骨了，所幸电话卡还在，可是现在手机店还没有开门呢，他只好去敲春桃的房门。虽然现在春桃母子还在睡梦中，但是为了不耽误今天的生意，必须去叫醒她。

“咚咚！”没有反应。

片刻后。

“咚咚！”依然一片寂静。

怎么回事？男人疑惑地来到窗前。

“春桃！”男人轻声地呼唤着。

屋里死一般沉寂。

男人心慌起来，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心里越来越强烈。他转身飞快地跑到大街上，时辰尚早，街上只有早起的清洁工和为数不多的打货的菜贩。男人睁大眼睛边走边搜索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久，在昏黄的路灯下，春桃母子的三轮车终于慢慢地出现在男人的视线里。男人心里一疼，赶紧快速奔过去，接过三轮车的把手。

“小宝，冷吗？”男人柔声问道。

“冷，妈妈非要把我叫起来！”小宝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向男人诉委屈。男人心疼地抱过小宝在他冻得冰冰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他转头对春桃说：“你怎么自己去进货啊？这么冷的天，你们冻病了怎么办啊？”

“总是要自己去摸熟的，我不能指望你一辈子！”春桃小声地回应。

男人心只往下沉。昨晚的“狂风暴雨”其实已经将男人的热情浇熄了一大半了。是啊是啊，我怎么可以照顾她们母子一辈子呢？虽然，我有那个心，但是，现实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除非……男人想到这里，猛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我不能做那样的事情。

内心深处，男人渴望拥有一个温馨的家，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一家人在一起，享受亲情，享受生活，其乐融融，该有多好啊！

然而造化弄人，上天和男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这辈子偏偏不让他实现这个小小的心愿。对于来自农村的男人来说，不能延续香火，实在是一件让人抬不起头来的事情，为此，老父亲没少在他这个做儿子的面前唠叨：不行的话，就找个“小”，听说城里都这样！男人听到这里，只能无奈地笑笑。

一行三人来到菜市场，春桃麻利地把货摆好，男人将小宝带到外面去吃早点，顺便给春桃带回来一碗香喷喷的热干面。三个人头凑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全然没发现不远的入口处，有一个女人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然后悄悄地离去。

吃过早点后，三个人身子都暖和起来了。男人去上班，顺便把小宝送去幼儿园，春桃开始了一天的生意买卖，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女顾客来光顾春桃的豆腐摊子，她挑挑拣拣地买了一斤豆腐、一袋豆浆以及两张千张皮，春桃热情地招徕着，这个容貌姣好的女人一边付钱，一边和春桃拉起了家常。

女人先是问了春桃是哪里人，丈夫做什么的，孩子多大了等等。到后来说着说着，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来由地对春桃说道：“你好福气！”

这句话，让春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我哪来的福气？

她不想多说，正好有一个老婆婆过来买臭豆腐，她转而去招徕生意去了，那个女人什么时候离开的，春桃完全不知道。

六.

下午四点左右，天空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看着一拨一拨的顾客或者撑伞或者穿雨衣，纷纷来市场买菜回家，春桃心里不免暗暗着急。货还没有卖完，小宝也不能去接，怎么办啊？

春桃一边招徕顾客一边焦急地朝市场入口处张望，到了五点钟，这场雨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春桃只得把摊子交给卖莲藕的大嫂照看，然后一头冲进雨幕中，大街上车水马龙，路人行色匆匆，有雨具的步态舒缓平稳，没雨具的，则一只手护着头部，一路小跑。春桃也是用手臂护着头部，往出租屋跑去，她必须先去拿雨伞再去接孩子。

其实她很想给男人打电话，委托他去接小宝，但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她感觉到男人这两天的变化。毕竟他是有家庭有责任感的男人，而春桃自己不是还有一个赌鬼丈夫在老家吗？　所以，对于男人的变化，春桃可以理解并且释然。

回到小屋，春桃找出雨伞，来不及换上干净的外套，又一头冲进雨里。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虽然有路灯的照射，但是心急火燎的春桃还是和一个人撞了个趔趄，她心里有几分恼火，但是为了接孩子，她并没有责备对方，而且她看到对方是一个穿着红色短风衣的女人。于是，她说了声“对不起!”就赶紧跑开了。

等到她跑到幼儿园，才发现院门紧闭，孩子们都走光了。她敲开门卫的小窗户，那个长着大大的酒糟鼻的老头探出脑袋，一看是春桃，马上打开小侧门，让春桃进去。春桃一边抹着头发上的雨水，一边着急地问道：“王师傅，我家小宝呢？”那老王头色迷迷的一双眼睛直往春桃丰满的胸脯上扫描，春桃觉得很是恶心，但还是耐住性子，“是不是有个男人把他接走了？”春桃继续问道。

“别急别急，先喝口水！”老王头递给春桃一杯热水，一只手趁机捏了捏春桃的冰冷的手，春桃厌恶地甩开了，并退后了两步，眼见占不到便宜，老王头只得作罢，他不耐烦地说：“他舅舅把他接走了，以后再早点来接孩子，不然，我是不会开后门的！”

春桃懒得听他啰嗦，拉开门冲到夜幕里，“砰~~~”身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这声音在春桃听来，突然没来由地觉得心惊肉跳。

春桃赶紧往菜市场跑，她知道，一定是男人帮忙把小宝接到菜市场去了。春桃气喘吁吁地来到菜市场里，远远望去，只见男人高大的身影正在她的豆腐摊子前忙碌着，小宝在一旁小大人似地给男人帮忙。看到这一幕，春桃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摊子前，小宝眼尖一下子叫起来：“妈妈来喽！”春桃摸摸小宝的头，竟然一点都没有淋湿，于是她开始帮忙收拾摊子，刚好货都卖完了，三个人收拾好一切，一起朝着夜色走去。

春桃母子上到三轮车里斗里坐下，男人用力踩起车来，虽然这会儿雨下小了，但是时至冬天，气温很低，春桃一只手把小宝揽到自己的伞下，另外一只手举着一把伞，高高地伸到男人的头上，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往出租屋方向进发。

突然，男人猛地刹住了三轮车，在正前方，一个穿着红色短风衣的女人，呆呆地站在雨中，身上被雨水淋湿透了，一头长卷发湿漉漉地搭在肩头，显得乱糟糟的，男人跳下车，本能地从春桃的手中拿过雨伞，心疼地举到女人身体上方，“你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我把她们娘俩送回去就会回家的。”

这一刻轮到春桃傻眼了，现在她才知道，这个刚才就碰到的女人，就是男人的妻子，她一直在跟踪自己，而男人那个本能的举动，深深震撼了春桃的心。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让她有点猝不及防。

女人失魂落魄地爬到三轮车里，在另一边坐下，春桃尴尬地笑了笑：“嫂子~~~”也忘了招呼小宝喊人，小宝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偷偷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男人默默地重新踩起了三轮车，女人把雨伞高高举到男人头顶，这个动作和刚才春桃的动作如出一辙，一时间，四个人都沉默了，只听得三轮车嘎吱嘎吱的叫着往前奔去。

七.

毫无征兆地，江城的第一场大雪，就在这个冬夜静静地铺满大街小巷。早起的人们，拉开窗帘，不禁一声惊呼：呀，好大的雪啊！

春桃是在推开自己租住的出租屋家门的时候，才看到门前白茫茫一片。她也禁不住在心里惊呼：好大的雪！屋顶上，树枝上，街道上，全部是厚厚的一层白雪，白雪掩映着的世界洁净而美好。

春桃不急不忙地烧洗脸水，接着喊小宝起床，娘儿俩穿得暖暖和和地出门，然后来到附近的“民生甜食馆”吃早点。所谓的甜食馆，并非是字面上的甜食专卖店，而是江城人吃早点的地方，平常因为要做生意，春桃是没有时间带小宝来这个地方享受汉味小吃的，今天，小宝知道妈妈要带他去吃他最爱的“三鲜豆皮”，心里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

一进甜食馆的大门，只见里面灯火通明，一股香喷喷的美食味扑鼻而来，小宝兴奋地嚷嚷着“豆皮，豆皮！”然后找了个座位，并用小手摁住一个板凳，这是帮春桃占的座位。春桃笑着掏钱准备买餐券，突然，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手：“我来！”

春桃吓了一跳，忽地明白过来，低下头去，小声说：“小宝吃豆皮，我吃热干面!”男人默默地点头。香喷喷的热干面和三鲜豆皮一会儿就端上桌了，男人又去买来三碗米酒蛋花。香香甜甜的气息顿时弥漫在大家的面前。恍惚间，春桃的思绪回到了几天前那个雨后的黄昏……

雨渐渐停了，男人一直把三轮车踩到出租屋门口，等车上的女人和孩子下来，然后锁好车，就准备和春桃母子道别。这时候，只听得女人颤抖着声音说道：“别，我有话说！”边说边往屋里走。男人赶紧拉住女人的手就往外拖。“回家去换衣服，看你全身都湿透了！小心别感冒了！”男人着急地说。

“不要你管，今后我死了都和你没有关系！”说到这里，女人突然蹲到地上哭了起来。面对这个尴尬的局面，男人一时间不知所措。春桃赶紧把女人拉到屋子里。并把取暖器对着瑟瑟发抖的女人开着，顿时一股水汽从女人的衣服上升腾起来。

“　嫂子，你别误会，我和大哥之间没有什么的，大哥是个好人，给我们母子很大的帮助，我春桃一辈子都感激不尽！”这一番话虽是春桃的肺腑之言，但是在这样的场合讲出来，多少有点底气不足。毕竟，这个男人在春桃眼里是非常优秀的，并且在她孤苦的日子里给了她很多的帮助和温暖。以至于让春桃产生过要依托一辈子的念头。

“嫂子，我已经决定要带小宝回老家过年了，以后我们再也不来了，小宝的爸爸打电话来，过几天就来接我们娘儿俩回家的，所以，请嫂子放心好了！谢谢大哥和嫂子！”春桃深深地朝着男人和女人鞠了一躬。抬起头，春桃已是泪流满面。

听到这里，男人心里咯噔一下，心生生地撕裂般疼起来，他拉起女人，大步往门外走去。黑暗中，女人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随着男人走进夜幕里。

看着他们夫妻二人消失在夜色里，春桃关上房门，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失声痛哭起来。小宝眼泪汪汪地走到春桃身边，伸出小手替春桃擦眼泪。春桃把小宝紧紧抱在怀里，哽咽着说：“小宝，咱们回家，回姥姥家好吗？”小宝懂事地点点头。

这个决定其实是一刹那产生的，春桃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所以她悄悄地处理了菜场的摊位，然后发了一条信息给男人，约好在甜食馆见面。

“小宝，豆皮好吃吗？”男人温柔地问道，并用纸巾替小宝擦了擦嘴角。“嗯，好吃！谢谢舅舅！”小宝嘟囔着回答。

他们二人的对话把春桃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春桃赶紧低头吃早点，吃完早点后要把小宝送到幼儿园，接下来还要去做一件在她心里酝酿了很久的事情。

八.

三个人吃过早点，走出甜食馆。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春桃的心也像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儿，飘忽不定。而此刻的小宝，仰着圆乎乎的小脸，兴奋地喊着：“好大的雪，我想堆雪人！”春桃笑着说：“地上的雪不够厚啊，怎么可以堆雪人呢？，小笨笨！”三个人一路走一路说话，不一会儿，就来到幼儿园，和小宝挥手“再见”后，春桃忽然对男人提出了一个要求：“你今天可不可以不上班啊，我还没有去过长江大桥呢！你陪我去走走好吗？”男人郑重地点点头，然后掏出手机给单位请了假。

两人乘坐公汽，一下子就来到长江大桥上。长江大桥全长1670米，横跨万里长江，卧于龟蛇两山，雄壮巍峨，很小的时候，春桃在镇上的照相馆里拍过一张黑白相片，背景就是雄伟的长江大桥，自打记事起，想一睹大桥的风采的愿望就在春桃的心里滋长生根，今天，这个愿望终于得以实现，而陪在自己身边的，是这个在梦里来过无数次的男人。站在大桥的这一头，春桃的心里忽然百感交集，泪水竟然在眼眶里打转。她赶紧仰起头，望向雪花飞舞的半空。

桥面上的积雪越来越厚，咯吱咯吱的足音，在空旷的桥面上显得非常清晰。此时男人的心里其实也很复杂，春桃那天在出租屋里说的那番话，像一记重锤敲在自己的心里，然而，除了接受事实，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那样的窝囊，那样的无能。

突然，春桃“呀”地叫了一声，她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男人赶紧伸手拉住了她，并将春桃冰凉的小手紧紧地捏在自己的手掌心里，顿时，一股暖流传遍了春桃全身。她不能挣脱，也不想挣脱，她多么希望这座雄伟美丽的大桥一直延伸下去，永远都没有尽头啊！

武汉长江大桥，全长只有1670米，短短的1670米，两个人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等到走到蛇山脚下时，两个人都觉得有点疲劳，春桃小声地说道：“我有点累了!要不，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再回去？”男人听到这样的提议，心脏突然狂跳起来，他霎时明白了春桃的意思，他紧紧地握了握春桃的手，颤声应道：“先吃点东西吧，好吗？”春桃娇羞地点点头。

两个人在武昌街头找了一家江西煨汤馆，这样的滋补小汤馆遍布武汉三镇，经济实惠，快捷卫生，待两人点好汤菜坐定后，男人才将春桃的手放开。男人叫了一瓶小劲酒，先让春桃抿了一小口，看春桃的脸蛋越发红润，男人心里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一个人自斟自饮喝光了剩下的酒。

吃饱喝足，两人的手又紧紧握在一起，走出小汤馆，雪下小了很多，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两个人都特别兴奋，男人更甚，他眼睛落在春桃脸上，一刻都不舍得移开，嘴里还嘟囔着：“春桃春桃，你长得可真漂亮啊!”春桃忽然想要逗他一下，她扬起脸对男人说：“你知道吗，我的鼻子是假的，垫过了的，可不能碰啊！”男人一脸疑惑，仔细地打量起春桃俊俏秀挺的鼻梁，怎么看都看不出来是假的。

春桃忍不住笑起来，她拿过男人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鼻梁上：“摸摸看！”男人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春桃的鼻子，见春桃眼角含笑地看着自己，他方知道春桃在逗他，他捉住春桃的双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无奈地摇摇头。此时的春桃，非常清楚男人的心情，两人默默地往前走去。

街边有一家“缘来假日酒店”，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男人掏出身份证开了一间房，春桃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心里像有一头小鹿在乱撞，她一直红着脸低着头，男人紧紧拉着她的手，给她以安慰。

进到房间后，男人把灯、空调、电视全部打开，为的是转移春桃的注意力，减轻她的羞怯感。男人去到里间的卫生间，打开热水，乘此机会，春桃赶紧把所有的灯都关掉，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床头灯。等男人裹着浴巾出来后，先是不解，而后不禁莞尔一笑，他知道春桃是真的害羞了。

“洗洗吧，水挺热的，暖暖身子！”男人柔声地说。

“嗯，那你不许进来！”春桃紧张地叮嘱道。

男人觉得这个女人有点不可思议，但旋即又理解了，他微微一笑：“好，从现在开始，我闭上眼睛，行了吧!”

当春桃裹着白色的浴巾终于羞答答地从卫生间走出来，男人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冲动，他一把扯下春桃的浴巾，微黄的灯光下，春桃赤luo的身体，像一具美丽的雕塑，呈现在男人的面前，他用颤抖的双手，捧起春桃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两个人忘情地亲吻着，仿佛要把对方融化在自己的身体里，然后男人把浑身酥软的春桃抱到床上，将她柔滑光洁的酮体死死地压在自己的身下，春桃闭上眼睛，只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从男人的身体里传出来，她晕晕乎乎地随着男人醉倒在温柔乡……

当两个人再一次从幸福的云端回到现实里，春桃的眼角落下了一串泪珠，男人还在枕边急促地喘息，他并未发现春桃在流泪，春桃悄悄擦掉泪珠，她深情凝望着身边的这个男人，仿佛要将他的脸深深烙在自己的心里，她知道，今天是自己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接下来要做的，是带着小宝离开，她将要永远从男人的生命里消失。

一年后。

秋天的一个清晨，当白昼徐徐掀开帷幕，人们开始起床准备去上班时，男人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他赶紧起床，打开房门，赫然看见自家门口的地上，整齐地码着一堆衣物，他疑惑地扒拉着眼前的这堆衣物，突然发现衣服里面包裹着一个肉乎乎的婴孩，孩子的身上还有一张纸条：好心人，请帮我抚养这个孩子吧！后面还有孩子的出生日期。男人抱起孩子追到楼下，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他一脸疑惑地回到楼上，此时，男人的妻子也起来了，一看到男人抱着个孩子回家来，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她解开孩子的包被不禁惊呼道：“喂，是个男孩，好可爱啊！”

夫妻二人对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顿时爱不释手，两口子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

此刻在楼上的转角处，春桃眼含热泪看着男人抱着孩子进了家门，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毅然转身下楼，消失在空旷的大街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