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金陵城中,秦淮河上的一名沦落风尘的女子,我漂泊在帝王建都之地,徘徊于烟花柳巷,见过了人世的繁华,亦懂得繁华过后的落寞苍凉。我漂泊在秦淮河上,担风荷雨,吟风弄月,常携清词一卷,浊酒一杯,却鲜有人与我相和。
金陵,是我寄身之所,秦淮,是我漂泊卖艺之地。那十里秦淮尤为繁华,教坊酒楼,鳞次栉比,画舫渔船,来去不绝。南北朝诗人谢眺曾有诗《入朝曲》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在诗中,他极尽描写金陵的繁华,余怀亦曾说: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
可是,他们只知道金陵的繁华,金陵的风花雪夜、细语温香,却不知道那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之后又多少女儿的眼泪、多少女子绕房空叹的惆怅,他们不知道金陵亦承载了多少帝王舆图换稿之后的悲凉。自三国孙权于此筑石头城,到东晋南朝再到南唐的兴败,金陵,它经历了太多历史的风雨和岁月的变迁。月华朗照之时,我站在画舫之上,怅望秦淮,想起那南唐后主李煜。当宋军的铁蹄踏破金陵的山河,他亦只有无奈的徘徊在秦淮河边,无奈的唱着: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 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 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如今,月华依旧,李煜何在?唯有留下令人怀想的诗句,读之落泪,念之成伤。
春归之时,我常乘着小舫,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小舫周以雕栏、覆以翠幕、缀以流苏,内有秀帘软榻,茶几案牍,还有一秦筝。我,临水而弹,伴以清商之音,歌声宛转,撩人心绪。小舫双桨凌波,行至秦淮河西,行至桃叶渡头。卷帘而望,见桃叶纷纷,桃花灼灼。这个地方,我是直到的,东晋书法名家王献之有妾名桃叶,桃叶于此渡河之时,献之常亲自迎送,并作歌数首。名曰《桃叶歌》
其一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其二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明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
其三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轻轻的吟着诗,望着渡头纷纷的桃叶,想象着许多年前献之执手相送的情景,不禁低眉而笑。举目观望,桃叶渡口,依然柳丝千垂,绿翠凝烟,争渡者喧声不绝。遂想起王士禛的《秦淮杂诗》:
桃叶桃根最有情,琅琊风调旧知名。
即看渡口花空发,更有何人打桨迎。
念此,忽而有些伤感,桃叶归来之时,有人于此地,纷纷桃叶之下,等她归来。可是当我于此归来之时,又有何人于此等我,待我而归?又念及今日之桃叶渡非复百年以前,此后再也不会有一个寂定含笑的男子于此地等候他心爱的女子归来,然后,执她之手,与她白头。
遂停舟回棹,双棹摇香。一路行来,但见翠色连波、画船不绝、水榭流芳、朱栏绮疏。两岸水楼之中,那清丽的女子珠箔银簪、绮罗含笑。或轻执团扇,或临窗梳妆、青丝如云、软媚动人。更有那梨园搬演、声彻九霄、名花瑶草、妙舞清歌。身处风华烟月之地,金粉荟萃之所,我之觉得分外落寞。临窗而望,我见那桃花满面,腰肢轻亚的女子依然高歌,她不会知道,许多年后,她将会老去,一如许多年前老去的女子。她对饮而笑,就像许多年前杜牧《泊秦淮》中的女子。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想那耽于歌舞的女子在亡国之后依然湎艳如此,不禁锁眉而叹。然人事代谢、王朝兴衰岂是我这样的风尘女子所能左右的?思量一番,临窗远望,见到河边客船之上,一袭白衣的少年,星眼剑眉、仗剑而行、风度翩翩、豪气若云。临窗而笑,低眉回想,想起许多年前我曾与你邂逅于春之江岸,彼时花开如雨,你我阅尽江南春色,亦观尽了历史的风云。如今,岁月流离、百转千回后,与你相见于此,不由得感慨一番。
你说,你欲去乌衣巷,那刘禹锡诗中的乌衣巷。遂呼你上船,我为你奉茶一杯,为你接风洗尘。你则立于船头,有清风,抚你衣袖,有明月,慰你满目苍凉。我则依旧,为你清唱一曲,一曲春江花月夜,檀板相叩,绕梁久之。
我告诉你,乌衣巷,原是三国东吴禁卫军“乌衣营”的驻地,因驻军皆着黑色衣裤而得名。东晋之时,王导谢安两大家族曾聚居于此。当时,这里可以谓钟鸣鼎食、车马轻裘、乌衣子弟、尽得风流。谢灵运,中国山水诗流派鼻祖,在这巷内石板小路上曾酿诗数首,高歌醉酒。王羲之,中国书法名家,亦曾挥毫泼墨、挥洒自如。
然百年之后,所有的繁华都以褪去,几经战火,几经兴衰,乌衣巷内的高府华第早已无存。遍地野草,焦土昏鸦,那曾经筑巢于王谢堂前的燕子早已不知飞向谁家。念及此情此景,未免感慨一番,俯首细想,想起元朝词人萨都刺的《满江红 金陵怀古》: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空城,春潮急。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蛩泣。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六朝豪华已去,盛地不在,只有这荒烟衰草,乱鸦斜日,以及夕阳中将行渐远的白发衰翁,一起走进历史的风尘中。忽而又想起王羲之曾说过的“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夕”,今日乌衣巷尚且如此,那千年以后呢,怕是更不如今日了。
转身回眸,见你神色愀然,轻声道:“早已是看尽了历史的兴衰,不必牵念于此了,人生苦短,百年光阴须臾而逝。你我还是去那幽兰馆、媚香楼,抚琴论画,品茶论道如何?
遂并肩而行,一路香尘细细,娇喘嗔嗔。此时夜凉人定、名士倾城,簪花约鬓,携手闲行。路上宝马香车,玉勒雕鞍、金钿横簪,媚态全生。然而,我知道美人尘土,转瞬成灰,繁华一世,亦不过是荒凉一梦。对此情此景,我只是浅笑如初。
行至幽兰馆中,见牙签玉轴,堆列几岸,瑶琴锦瑟,陈列左右,穿过花堂、过画屏,见到擅画兰竹、笔墨潇洒的秦淮才女马湘兰。她姿首清丽,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出水芙蓉。湘兰痴恋王稚登,然王氏因怀才不遇未能高就,始终未提婚嫁之事。湘兰苦等于此,然今日抱恙于床,不便相扰,遂拜别而去。去时,见墙上一幅兰花,果是潇洒恬雅,极有风韵,曾效仿一二,然终未得其神韵。
你若问我秦淮女子之中,谁人才高八斗,令人倾慕。我则回你柳如是。如是自小为歹徒所掠,贩与富贵之家,成为婢女,从此便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她为人短小,然结束俏丽,性机警,饶有胆略。与她相识,缘于拜读其诗词《梦江南 怀人》: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
人去也,人去绿窗纱。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好处暗相遮。
读罢,随口吟道:
人去也,人去夜阑珊,轻歌曼舞角声寒,尺幅绞鲛与婵娟,问奴可堪怜?
人去也,人去玉楼空,水榭流芳歌舞地,淡梅斜簪月玲珑,佳期难再同。
人去也,人去未还家,千里 相思无寄处,暂借浮生一盏茶,临窗笑拈花。
不料,这诗被如是看到,喜而相见,便是姐妹相称了。
如是曾徘徊于西子湖畔,写下了《西湖绝句》八首。其一便是:
垂杨小宛绣帘东,莺花残枝蝶趁风;
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此诗后被诗坛盟主钱谦益看到,遂作诗曰:
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
近日西泠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
自此,二人是情意暗生,红豆早抛。后同居于绛云轩中,踏山涉水,焚香煮茶,虽年纪悬殊,亦是神仙美眷。
我想我是能理解如是的,辗转于风月场中,纵是娇艳如花,又怎会有百日艳红?当容颜老去,亦只能漂泊于风雨中。不如,不如早日托身于能珍惜自己的人怀中。可是,我呢?当我踏尽红尘又有何人可怀,何人可恋?
回首,静静的凝视着你,宛转愁肠,而你说,你要去那江南贡院,将十年苦读之才,博得个千古功名。我听罢,凝眉而笑,丈夫当有此志。然在这世界上,有什么是千古不灭的呢?尘世多风雨,还望君珍重。我见你衣衫轻摆,绝尘而去,而我,只是画舫之内,静坐抚琴,不觉魂飞。
我只是秦淮河上一名沦落风尘的女子,日日画舫兰舟,夜夜檀板相叩。我看尽了人世的繁华,亦知道人情的冷暖。我徘徊在秦淮河上,风月场中,多愁多感。我以为我就会这样,平淡地过完自己的一生,知道红颜春尽,花落人亡。可是甲申之变,清兵南下,秦淮旧日繁华,扫彻一空。如是与钱氏虽有几年清逸生活,然钱氏屈膝投降。如是则留在金陵,反清复明。与所爱之人分道扬镳,姐姐固然痛苦,然她深知民族大义。后钱氏心中有悔,称病辞官才复与如是和好。然,怎奈天不怜卿,钱氏病殁之后,如是被钱氏家人逼锁钱财,无奈自缢而去。可谓香魂一缕随风散,此后碧落黄泉难以相见。我辗转南北,将姐姐安葬,彼时我长久地伫立在墓前,伴着杜宇声声、冷月森森,悲痛不已。
归来金陵,见旧日相识流离失散,旧日池馆,已化为灰烬,旧日繁华,俱已成尘。经过武定桥时,见到风烛残年的老者在唱着: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莩。不禁仰天而叹,魂梦黯然。过武定桥,至夫子庙,在那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的凄凉地里,又遇到了你,你面容憔悴、神情不堪,遂道知自君别后,所经种种彼此相见,幸也,悲也,对坐唏嘘,感慨不已。
你说,秦淮女子李香君大义凛然,以死抗争、倒头撞地,血流如注。你看那疏疏落落,浓浓淡淡,鲜血乱蘸,不是杜鹃抛;是脸上桃花作红雨儿飞落,一点点溅上冰绡。
素来仰慕香君为人,今日知她如此,唏嘘感慨,不能自已。遂一同前去寻她。在一古庙之内,与她相见,然她已是出家之人。曾经,虽有回天之心,亦无重整乾坤之力。而今,青灯一盏,佛经一卷,再也没有侯郎的软语温存、海誓山盟,亦没有红尘纷扰。我见她依然清瘦,眼中斑斑泪痕,促膝畅谈,谈到国非国,家非家,物非物,人非人,又惹得一番离泪、几回长叹。彼时,又想到故人所著之诗:
千古事,长悠悠,江山兴替几时休?
志士拊膺悲白发,生年何似一蜉蝣。
今人古人不相见,明月空照万山头。
感此天地终违愿,我心寂寥如逢秋。
挥泪而去,路过玄武湖之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位女子杜秋娘年老之时于此地冻饿而死。她是那样软媚的女子,长舒红袖,一舞一回眸。她浅唱着: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然而,最后呢?红颜无依,飘若柳絮,沦落于此,孤寂而去。那我呢?我何尝不是年老之时的杜秋娘呢?在繁华与荒凉之间轮转,生无托,死无寄。
罢了罢了,秦淮旧日繁华不过荒凉一梦。国仇家很,只得付与这汤汤流水。如今,我漂泊在秦淮河上,冷月残照,归路遥遥。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亦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也许,许多年后,我依然会想起所经历的一切,一切的繁华与寥落,那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旧梦,一场繁华而终归于空寂的秦淮旧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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