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日子,很容易想起一些无奈的事情,也很容易把无奈在雨中清洗。细雨淅沥,仿佛故乡一缕冬日,我竟然感觉到了温暖!或许是因为还没有下雪吧,面对漫天雪花,我这个南方人竟无法激动。难道,仅仅因为自小心灵就浸润在雨中?然而我却再也回不到飘雨的故园了!
想念雨的时候,我总想起小时候光脚走过细雨浸过的泥泞小路,柔软得仿佛自己也一起化做了泥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脚上穿着革履,踏着冰冷坚硬的水泥地,心也不再柔软了。我怎么就没有了看蚂蚁搬家,麻雀吵架的心情?我怎么就不能为一支旷野中的花感动,不愿向街头的乞者伸手了呢?好怀念故乡的雨,在故乡细雨的浸润下,我有颗柔软透明的心。
一
故乡的雨季,多可持续将近一月。在爷爷留下的黑瓦土墙的小院里,雨无忧无虑地飘洒着。我透过木制的窗棂看雨,屋檐上挂着细而白的水帘,那水帘落下,汇做一汪,在院子里晃动,漫溢的水光中溅起团团水晕,无声地,然而我却分明听到了絮絮的话语,牵着我的心,在雨中游荡。
这个时候,父亲总会坐在阶沿,手中的篾刀雪亮,坚硬的竹子在他手里神奇地变得柔软。一件件散发着清香的竹器就在这样的雨天被摞在院子里,被送到小镇上,然后走进别的同样的黑瓦土墙的小院,在雨季过后派上用场。
雨下得久了,娃娃们无所谓,但大人,尤其像父亲,就不免抱怨了。父亲是不能仅靠编竹器来维持小院里妻儿们的笑语的。看到院子里,阶沿下满布的绿绿的青苔,再望望氤氲的云气,父亲总会来句乡骂:这流黄水的老天爷!就又埋头舞弄着手里柔软的竹丝。有一年的雨季特别的长,父亲摞在院里的竹器很高,到后来也没有减下去,我奇怪父亲怎么反而没有再爆出那句乡骂。然而父亲眼里深深的焦虑和疲惫,使尚还年幼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雨里浓浓的忧伤。
烟雨朦胧中,父亲已是华发满头,那双舞弄过无数青丝的手也变得像枯干的竹节了。雨季里,木制的窗棂后不再有我张望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坐在阶沿的父亲。可是,我的耳边时常响着一个声音:这流黄水的老天爷!这声音先是中气十足而暴躁,再就变得苍老低沉而无奈了。
二
路生就是在一个雨季静静躺到了我们光脚踩过的泥土里。路生是李婶在赶集回家的路上生的。李婶艰难地收拾好孩子抱回家里,路生已经奄奄一息了。路生阿婆说这娃娃命硬呢,死不了!并且当下就取名叫路生了。
路生是活下来了,可当我们这些和他同龄,甚至比他小的伙伴都清晰地叫爸妈时,路生还只能用哭声表达他的满意和不满意。而且路生还会定时发颠。我小时候见到的最可怕的景象就是路生发颠了。路生长的也很慢,总要矮我半个多个头。因为这些,我们都不愿意很路生玩。但路生却浑然不觉,玩泥巴、摸鱼、掏鸟窝……凡是我们能想到的游戏,都会看到路生矮矮怯怯的身影远远近近地跟着。
路生就像路边野草,荒凉而倔强地长着,然而却少有人注意。
就在我在镇里上初中的时候,又一个雨季的一天下午,父亲一脸凝重地把我从教室喊出来。路生死了,父亲叹息着说。我吓了一跳,是奇怪于父亲如此的表情。可当我随父亲回去以后,深切地感受到了村里同样的凝重和悲伤。人们聚在李婶小院里,叹息着,议论着,有几个女人还在不停啜泣。
人们想起了路生主动承担了放养各家的牛的任务;想起了他把山上凹凸的小路填平;想起了他在年久倾斜的石桥下垫上坚实的黄土;把在山上放牛采的蘑菇送到各家院里……
路生前所未有地被人关注着,谈论着,然而路生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路生是为了一把黑木耳而掉下山崖的。细雨稍住的那个下午,路生和黑娃哥相约去采木耳。雨后的黑木耳又肥又大,在山上的年老的朽木上随处可见,路生很快就采了一大兜。这时路生看见山崖边一株大树的枯枝上,一大簇新鲜的黑木耳挂着诱人的水珠。路生毫不犹豫就爬上去了。黑娃哥在下边紧张地阻止,路生只回头朝他憨厚地一笑,紧接着就听见枯枝断裂的声音,路生绝望的吼声就坠落下了山崖。黑娃哥后来发誓说他听见路生坠下山崖时叫的是妈——
大家都没有说不相信的。
路生就这样走了。埋路生那天,雨一如既往地飘着,如泣如诉。人们把一锨一锨的湿泥倾到装着路生的狭小的棺材上,垒起一个小小的坟堆。没多久,坟堆周围就长满了如路生一样荒凉而倔强的的野草,依然少有人注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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