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走的那天，正是大年初二。家家户户都沉浸在节日的喜庆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仿佛在为不舍人世的灵魂送行。

天，阴沉沉的。北风卷着飘零的雪花，吹打在冰冷的脸上，让人感受到丝丝的寒凉。

听到这个噩耗，远在异乡的我，默默地走到城市一个偏僻的十字路口，面目家乡的方向，扑通跪倒在地，然后，伤心地叩了三个响头，哭得泪眼迷离。

跟在身后的妻子，和不谙世事的儿子，满脸的忧郁。

从十九岁开始，叔叔就进入家乡一所小学，担任代课教师。当时，因为没有转正指标，叔叔的代课生涯，磕磕绊绊地踏着一一路风雨，整整走过了二十年。

叔叔没有念过大学。高中没毕业，就因为家里穷，而不得不回到村里务农。当时乡下有知识的人不多，叔叔上过高中，那可算得上高材生了。所以，回家时间不长，就被乡里招为代课教师。

可叔叔自知才识学浅，为了提高自己的教学水平，没白没夜地学习。后来，由于不懈努力，终于考上了县里的教师进修学校。

辛辛苦苦上了两年学，毕业后，叔叔继续回到先前所在的小学，站在三尺讲台上，为贫困的山里孩子，传授着自己并不丰裕的营养。

叔叔爱自己的职业，爱得非常痴迷。尽管是代课，但叔叔教得很投入，很辛苦。

无论春夏秋冬，每天，天还没有亮，叔叔就从家里出发，追赶着渐渐滑落的星辰，第一个赶到三公里之外的学校，把校里校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之后，再坐在简陋的办公室里，温习一天要讲的内容。这样的日子，总是风雨无阻。

学校很小，一共只有六个年级（那时小学是六年制），六个班，六个教室。而老师也少得可怜，一共只有七个。校园里，雀跃着三个村子、七个自然屯的100多名学生。而叔叔，担任着两个班的班主任。

坐落在光秃秃山脚下的学校，用土坯垒起矮矮的围墙，上面长满了杂草。里面，除了一排分成六间教室、一间办公室的房子，以及一个不规则的篮球场，再也没有什么其它设施。

教室前面，有一根碗口粗的树桩，上面用铁丝挂着一块长条铸铁。这是山里孩子们，上学、放学、上课、下课时，感知的唯一的时间。每当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就会有一窝蜂似的身影，涌进涌出教室破旧的屋门。

条件虽然很苦，但由于叔叔和其他几位老师的努力，这里学生的学习成绩，在全乡总是排在第一名。

叔叔一共教三门课程，语文、数学和地理，而且纵贯六个年级，每天至少要上六节课。一天下来，头上、脸上、手上、衣服上，落满了五颜六色的粉末。

而叔叔的脸上，总是挂着憔悴而不知疲倦的笑容。

放学的时候，叔叔定会欣慰地站在学校的大门口，目送最后一个学生离开。之后，扛着装满一大编织袋的作业，最后一个走出学校。

山村的夜晚总是很凉，特别是冬天，白毛风卷着肆意的寒冷，无情地拍打着窗户上近乎散落的牛皮纸，呼啦啦地响。

而叔叔，每天晚上都盘坐在一爿土炕上，用来吃饭用的方桌，摆满了学生们乞求走出大山的渴望。一盏暗红的煤油灯，在偶尔升腾的一缕缕黑烟之中，跳动着忽忽闪闪的火苗。

叔叔手里握着一支钢笔，投入地醮着红红的墨水，在作业本上勾勾抹抹。那神情，如一幅经久的画卷，挂在寒星灵动的旷野。

夜深人静。土炕上那点烧晚饭时仅存的一丝暖意，已经被寒冷吹得荡然无存。每每这时，叔叔总是扯过绵被裹在身上，再使劲地搓搓冰凉的脸和手，然后继续深入歪歪扭扭的加减乘除里。

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叔叔就会倒上一杯农村自酿的烧酒，啧啧地喝上两口，火辣辣地那么一烫，精神便一下抖擞起来。冬天时这样，春、夏、秋三个季节，因为要抵挡阵阵袭来的睡意，叔叔也要依靠一杯酒来提神。

时间长了，叔叔就染上了酒瘾，一天也离不开了，而且每天早、中、晚三个时段，必须要饮上一杯，否则，就感觉浑身不舒服。家人都劝，让他少喝点，这样对身体不好。可叔叔依旧我行我素，把别人的话当成耳旁风。

叔叔的身体非常单薄，清清瘦瘦的风骨，好像一阵风来，就要把他吹倒似的。加之为了学生们日夜操劳，身体状态每况日下。

但不管怎么样，叔叔教书育人的执着，却始终没有变过分毫。付出了，也得到了回报。看到曾经教过的学生，一个个考上乡里中学、县里的高中，抑或考上大学，叔叔脸上的笑容就无比的灿烂。每每有教过的学生考上大学，叔叔总会从微薄的工资里，拿出十块八块来，去给学生道喜。末了，也不忘喝上几杯喜酒，然后喜滋滋地哼着跑调的山歌，一路醉熏熏、晃歪歪地回家。

那时，闭塞在大山里的农家很穷，穷得连几块钱的学费都交不起。一次，一个学生就因为这个原因，无声无息地缀学了。

叔叔上课时，发现少了一个学生，便追问起来。得知缘由后，叔叔就利用放学的时间，到学生的家里做工作，一跑就是七趟。可是，学生的家里实在是太穷了，真的拿不出学费。

没有办法，叔叔跟这个学生的家长表态，以后这个学生的学费，都由他承担，直到考上大学为止。那时，叔叔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二十八元，而且自己家里还有两个学生。

因为叔叔的坚持和努力，保证了三个村里适龄的孩子，百分之百地都能上学。这在我们那个贫穷的乡里，是绝无仅有的。

叔叔教书时很是严厉，有不少淘气的学生，都挨过叔叔手中的教鞭狠狠地抽打。尽管痛入骨髓，但没有一个人叫屈。学生们对叔叔，既敬，又怕。唯一的办法，就是拼命地学习。

看到学生们的成绩一天比一天好，叔叔的脸，总是甜甜的。

乡里和县里的人，有很多都知道叔叔，说叔叔的课讲得好。叔叔家里的墙上，贴满了优秀教师、先进工作者的奖状。每当批改完作业的时候，叔叔就站在奖状前，嘿嘿地憨笑。

把所以心思都用在了教书上，家里的活计一点儿也顾不上。为这事，婶婶没少跟叔叔吵架。可叔叔也没办法，教学任务太重，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家里。只是在寒暑假的时候，叔叔才能腾出一点空闲，力所能及地干些地里的农活。而婶婶日夜操劳，不大的年岁，却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

看到婶婶的辛酸，叔叔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有时候，也会拉着婶婶的手，一边抚摸着，一边愧疚地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可我身后还有那么多学生，我真的放不下呀。”婶婶不说话，一边生气，一边抹着满脸的泪水。

因为书教得好，代课二十年之后，县里特批，终于给叔叔转了正。而且家里也实现了农转非。这在当时，可是多少人日日夜夜梦寐以求的大事。叔叔也很高兴，在家里摆了几桌酒席，招待前来道贺的村人和不少学生。那一次，差不多花掉了叔叔半年的工资。但叔叔不在乎，只觉得这钱花得值。

七里八屯的人，都为叔叔的付出能得到回报，而高兴了整整一年的季节。

因为书教得好，转正的第二年，乡里又让叔叔担任了中心小学的校长。

当上校长后，按理说可以不用再上课了。乡里找叔叔谈话时，也说明了这个意思。可叔叔没答应，非要坚持上课。

身上的担子重了，叔叔每天更忙了。但不管怎么忙，一天三杯酒的习惯却始终没有改，而且还加大了份量。原来只用二两装的茶杯，后来换成了能装三两的饭碗。

每天上课时，教室里都飘洒着浓浓的书香和淡淡的酒香。而学生们，也似乎沉醉其中，品尝着淋漓尽致的酣透。叔叔也感到，这书，教得越来越有滋味了。

由于长年累月地透支身体，叔叔越来越消瘦了，而且脸也黑得吓人。他自己也感觉有些异样，脖子总是隐隐作痛。学校的老师们和家里人都劝叔叔去检查一下身体，可叔叔总是推拖说，现在课程紧，学校老师少，不能耽误学生上课。

这样一天天地拖，终于把叔叔拖倒了。

那天，叔叔正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给学生们讲着课，学生们都痴迷在那诗一样的意境里，根本没有发现叔叔脸上，那大颗颗的汗珠，正顺着偶尔紧皱的眉头，快速地流下来。

正当学生们惊闻下课的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叔叔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几个年龄稍大一些的学生，赶紧跑上讲台，抱着叔叔大声地呼喊着。而几个年龄稍小的孩子，吓得哇哇地哭起来。

乡里专门派出一辆大卡车，紧急地把叔叔送进县里最好的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后，守在病房外面的家人、老师和几个学校派来陪护的学生，都捂着嘴，呜呜地哭了。

叔叔被诊断出了淋巴癌，晚期。医生说，最多，只能坚持三个月。

所有的人都瞒着叔叔。看到病床前的那一张张笑脸，叔叔自己也感觉没什么大碍，心情好得很。

叔叔在医院住了不到一周，说什么也躺不住了，非要回学校去，而且还要讲课，还要喝酒。

大家都知道叔叔的性格，没有办法，就搀扶着叔叔，又回到了学生中间。

可是，这样的身体状况，如何堪受重负。当叔叔第二次晕倒在讲台上之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叔叔病倒一个月后，我请了假，特地回老家探望他。当时，他静静地躺在炕上，已经说不出话来，看见我，只是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久久地不愿松开。

望着叔叔枯槁的面容，我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叔叔的嘴微微地动着，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从包里拿出自己这些年工作中获得的荣誉证书，一本一本地打开，放到叔叔眼前。同时，拿出一瓶我特意带回来的茅台酒。叔叔瞥了瞥，嘴角艰难地露出一丝笑容。

回到单位不到二十天，叔叔，就永远地离开了我。

叔叔出殡那天，天气突然好了起来。阳光暖暖地照着，安详地睡在棺材里的叔叔，脸上竟然发出了少见的光彩。

十里八村的乡亲，带着厚厚的纸钱，成群成群地来给叔叔送行，仿佛叔叔当年欢送考上大学的学生一样。

三十几个曾经教过，现在已经大学毕业，而且事业有成的学生，驾着贴满白花的轿车，含着泪来看望叔叔。

还有一大群正放寒假的在校学生，也都顶着寒冷，三三两两地赶了过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只酒杯。

叔叔的墓地选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前面有一条小河。冰冻的河水上面，浮着一层白白的雪。而坟墓的周围，已经摆满了不知道谁送来的花圈，还有五瓶烧酒。

送叔叔走的时候，抬着棺材的八个人，都是叔叔教过的学生。

而那个哭得最厉害的，就是那年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后来是叔叔用自己的工资把他拉回来的学生。现在，他已经当上了政府机关的一名科长。

叔叔走了一个月后，我回老家去祭拜他。

跪在坟前，满目都是随风飘零的白花。模糊中，一个清清瘦瘦的身影，手握一把长长的教鞭，正飞舞着一生一世的坚守。

望着冥冥之中的叔叔，我呜呜咽咽地端起一杯烧酒，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对着空旷的大山，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叔叔，我回来看你来了！来，让我，再敬你一杯酒！我，也是你曾经教过的学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