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您的身边，看似很近的距离，但我感受到阴阳两界的遥远，您正站在阴阳两界的中间，距离您最近的，是死神。我很内疚，因为惧怕死神，我们这个时候，有点疏远您。

我果断地伸出自己的左手，去被子下探索到您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您的手。您的手冰凉得令人恐怖，但我知道令人恐怖的是死神，不是您的身体，您的身体依然是那么神圣，依然那么令我们感受慈祥，可恶的死神在您的身体里面抽走生命，我作为您的儿子，理应义无反顾地站在死神面前，我要拉住您的手，虽然我们无法挡住死神，我也要让死神感受我的力度，让您感受我温暖的力度。

您的手真冰凉。但我想到您正在感受我的温暖，我生命的温度正在流向您的身体，流向您的灵魂，我很坦然，一时间有了欣慰。

父亲，您已经不能说话，您的嘴吧在动，但您心脏已经不能为您这种简单的运动供氧，所以你的声带没有任何震动，口腔也没用任何摩擦声，您放弃了，嘴巴不动，眼角有泪。

现代科技的发达一向令您惊叹，但此时我觉得科技的落后。在您的心和我的心之间怎么就没有一种桥梁，让彼此感受对方的言语？

我用手抚摸您的手，我知道，这是您我能相互交流的唯一渠道。果然您用手指不时扣紧又松开，我知道您是在向我表达感情，父亲啊，您一生不耻于儿女情长，一辈子没有对儿女表示情感的行为。父与子，两个男人，一样的秉性，一辈子说不出一个“爱”字。人生中的种种错节，使父子之间时有误会，在父亲进入老年之前，父与子的手没有任何接触。为人子的，只在梦里依稀记得父亲那双有些秀气的手的模样。今天，您依然没有放弃男人的尊严，没有用语言和表情来表达对儿子的感情，只在被子的遮盖下，用您冰凉的手指一次次对我的手指用力。父亲啊，为此我感动、感恩，儿子是男人汉，也是孩子，在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终于用手表达了那个您始终都都没有说出口的字。我再次发现，您眼角的泪，我努力抑制自己的眼睛，不争气，泪如泉涌。

父亲啊，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一辈子和富贵无缘。在所有的兄弟中，我排行第二，但从财富的拥有程度来说，我自觉地站在队伍的末尾。我做了一辈子的教师；十三年前因贡献突出被评为中学一级教师，八年前就被评为中学高级教师，执行学校在职人员最高的工资标准。但也不过是每月2000多元。我深知，这样的薪资水平在社会上永远是囊中羞涩。在我的孩子们求学的过程中，我知道对您和妈的物质孝敬不够。但是，当我买一尾鱼、一斤肉、几只水果的时候，我首先记得先给您和妈买上。有一次人家送我一些我最喜欢的鄱阳湖虾，我在烹饪前，把虾给了母亲，父亲啊，我知道您喜欢虾，所以我无法独自享受这盘菜，您没吃虾，我也咽不下。夜风里您的窗前，夏天酷热的阳光里，大雪纷飞的操场上，突然断电的时刻……儿子用眼睛和心守望着您，为您忧伤，为您祝福。父亲，您知道吗？我和秋梅没有烤火的习惯，学校每年发的木炭，我一次也没用享受，无论多少，都是给了双方的父母。我知道，这点木炭并不能消除寒冷对你们的侵害，但也是尽我们的一点心意啊，为此，我们从不烤火。我对同事们说：我不喜欢烤火。

父亲啊，您能谅解我的寒酸吗？您为我的寒酸误解过我吗？您在1974年以后，一直在土里刨食，无法拥有较多的物质财富。我们一家人长时间在贫困线上挣扎。为此，我曾对您心存怨怼，认为您糊涂，浪费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影响了孩子的前途。有时，我甚至认为您百无一是。近年来，您的身体变差，我敏感到您要离我而去，我一时间变得惊慌失措，我内心里强烈地扭住一个概念：我们不能没有您啊。父亲啊，您是一个大爱的人，您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您是一个智慧超人的人，您的优点实在太多了，一刻间我说也说不完。我为自己曾经对您的冒犯、误解忏悔。众兄弟中，您和我的摩擦最多，但我从来没有为私利和您争执，只为那个被你溺爱的小弟的为人为事方式不小心就让您心跳脸红，父亲啊，我的良苦用心您不明白吗？这个家庭取得一些进展不易，不能因为小的失误而误大事啊。如今，您在弥留之际，该是把这事想清楚了吧？儿不孝，这个时候还让您操心。

父亲，我有种感觉，您已经完全理解了我，您心中有我。这几天，来了些亲朋，让您指认，您一律说是我。我知道您已经无法看清人脸，您只能从心里认为：这个时候，只有我在您的身边。

我突然有个看法：貌似和我较为疏远，实际上您和我心灵最为相通。您的孙子来了，大哥来了，大家看了您的现状，都认为您还有些时日，而我却凭直觉判断，您要走了。

我把在堂前议论您的旧事的家人喊来，告诉他们：父亲要走了。大家都很愕然，认为您还没到走的时候。

您好像在挣扎中获胜，大家都松了口气。但我依然认为您要走，最迟明天5:00。

午夜两点，您的头突然变得可以活动，眼睛也可以轻松打量人，耳朵听事敏感多了。当您的头不住地转动时，我明白了您的心思：您在关心时间。我大声说：两点。之后我分别报出了：两点一刻，两点四十五分。最后，我伤心地对您说：三点已过，已不是忌讳的时间，您就不用太累了。四点十九分，我左眼皮连跳三下，我马上告诉家人：爷要走了。四点二十分，您的呼吸渐缓，四点二十一分，您的生命谢幕。

这时，您的脸上和手上，温润如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