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凤镇五天赶一场，赶场的人很多，大多是乡下人。住在镇上的人把从纸房搬来的人叫乡下人，把自已当作城里人，而镇上的人到了县里面，又被县城的人当作乡下人，县城的人在省城又被称为“二哥”，县里来的农哥二哥。

阿娟今天非常漂亮，头发梳到脑后，挽成一个大髻，脸上泛出欢欣的红晕。她应约要去相亲。

镇上新街店铺比较少，有些门面还关着猪和牛，但赶场的人也喜欢到这条街上来走走，仿佛是要看看纸房来的富翁们生活得怎么样。每次散场过后，街上都留下一片热烘烘的声音，经久不散。有些人兴高采烈地说着自已乡下的亲戚，对自已成为香凤人满足得有些心醉，对亲戚还在乡下则是充满了同情。可有时却又说漏嘴一般，说这些亲戚给自已增加了这样那样的麻烦，本不想答应的，可碍于情面不得不答应，一副受尽了折磨的样子。

刘阿根是个哭丧婆。他身高一米六五，长得眉清目秀，虽然是快五十的人了，还白白净净的脸，一副书生模样，像学校里的教师，更像博物馆里的研究员。

刘阿根几年里便有了上百万收入，在街头小区买了商品房。

刘阿根回到家，有个媒婆跷着腿正在喝茶。这已经是第七个媒婆了，她们都在积极地给阿根张罗找婆娘。合适给阿根做婆娘的是我家阿娟，阿娟比刘阿根小了差不多二十岁，阿娟长得膘肥体壮，才三十几岁的年龄，确确实实就像电视里看到的地主婆，穿一件唐装光彩照人。阿娟在镇上开一片美容店，她又喜欢喝酒，借着酒劲天不怕地不怕地独自在河边散步，甚至与男人打赌摔跤，是个知名人物，看上去像母老虎，心地却十分善良温和，常做出一些让人惊奇的事情来。

不管什么天气，阿娟都要打一把伞。阿娟打一把花雨伞，平添了几分洋气，像个英国贵妇。有娘儿们撇着嘴赞赏她气质优雅，说她“窕窈”，也有的人说她毕竟是当过村小校老师的女人，和一般娘儿们就是不一样。其实阿娟是怕淋雨，她现在一点雨也淋不得。

她是在朴小学合并时离开代课教师岗位的。

早晨，霞光万丈，但细看却可以发现霞光里有几块正在变黑的乌云。朝霞不出门，娘叫阿娟别去了，阿娟说，她就在村里附近转转。

村外花坟是一座精致的石头坟。到夏天，花坟四周都要开一片小喇叭似的白花，洁白无瑕，花的名字叫曼陀罗。阿娟就像曼陀罗开放得高雅，而内心却蕴藏着毒。

所谓哭丧“婆”，就是人家死了老人或者子女，他们像孝子孝女一样跪在灵前哭诉：养育之恩无法还报啊，离别之苦哦天各一方。一套一套地诉说。声音凄凉悠长，把人感动得唏嘘长叹甚至泪流满面。江南城乡拥有这种手艺的人越来越多，手艺越来越精湛，手艺高的人能把死人哭活，能把活人哭死。手艺的高低，决定着钱进口袋的多少。能否让人听了流泪是最重要的标志。哭丧“婆”的合作伙计常常是一个精瘦的老男人，老男人手中一把二胡，低着头闭着眼睛把琴声拉得如诉如泣，导引着哭丧婆的哭诉方向。二胡的近两百年历史，正是中国多灾多难的民族历史。由琴筒、琴皮、琴杆、琴头、琴轴、千斤、琴马、弓子和琴弦等部分，仿佛被揽入怀中，但又保持着雅致的距离。忽远忽近的空间，市井中的隐者的宝贝和玩物。一块咫尺短木，一柄简捷雕筒，一块普通的蛇皮，一串顺滑的马尾，外加两根亮丽的细弦，月色撩人。二胡的音色天生与水乡凛冽的寒风，天生与漠北的旷原，与北方黄河流域原野上屹立的石，犬牙交错的皇朝废墟相契合。庙会、节场、集市凋敝。书场、游艺、民间滩簧。

哭丧“婆”刘阿根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却有一门哀丧的好手艺，他像女人一样有好嗓子让人羡慕不已，他的名声传遍了十里百村，他老婆死得早，既做爹又做娘，儿子考上一所职业技校，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寻思着要找一个老伴。

江南乡村，经济再不好的贫穷人家，老人死了也要请一个哭丧匠哭上一天。家景好的要请七八个，让他们换班哭，十二个时辰哭声不断。跑灵光了呀，纸房跑灵光了呀。如此考妣地哭起来，就像跑的不是大地的灵光，而是人的灵光，甚至是人的生命。压抑的热烘烘的空气死气沉沉地勾勒出凝固的村舍和土地，而直冲云霄的光柱则势不可挡，决绝地坚定地源源不断地从地里冒出来。哭声让人感到害怕，同时还感觉膝盖发软，背心发凉，喉咙发干，眼窝发酸，头皮发麻，有人经不住对悲剧极具才华的渲染，也不出声地哭起来。假如没有儿子，他的手艺没法传下去，所以一定要找个外人当徒弟，如果他的手艺在他手里成了绝活，没有传给别人，死后他的灵魂就会变成游魂，不能投胎转世。哀丧“婆”刘阿根为此生意很兴隆，他想把这门手艺完完全全传授给儿子，他录了音常常在家里播放给儿子听，让儿子接受熏陶。全村人为此心上都笼罩着忧伤。

哭丧“婆”看似简单，刚开始也要吃苦的，要先学会哭天地，再学会哭鬼神，最后才学哭人。这世上活着的人，都是笑的多吧？面子薄，哭不出来了，要哭只能在心里哭。把他在世受的苦哭诉一遍。其实人生生死死，是用不着哭的。该哭的是天地，天地慈悲，造化了这样的人，让他们活个几十年，鬼神为了让他们活得有点滋味。所以最该哭的是天地和鬼神啊－－－－－。当哭丧匠也配叫手艺？跪在死人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赚这种钱还不如去当叫花子？不是剑拔弩张就是阴风苦雨。就连张雨晴我也不那么讨厌她了。

刘阿根左腿跪在稻柴铺上，右手扶在棺材上，放声大哭，甚至有些死声力竭，使人听了觉得撕心揪肺的悲惨凄怜，一时半点地轻轻拍打着棺材，嘴里恕叼着断断句句让人听不清的词语，好像他在对自己的亲人倾诉心里的委屈。然而，场面上的哀伤只是从他的行为上突显出来，他的脸表现出来的哀怨忧愁或离别亲人的所有行为都有一套程序方法和试划安排，他是以哭泣的时间长短，哭泣的地点时辰，哭泣的程度深浅，哭泣的不同身份体现收费的。当然，他不会全身心地投入真感情，否则，哀伤会使人麻木呆滞傻乎乎的，他怎么能赶另一个村庄下趟的追思会？他是个职业哭丧人。

因为他的参与，　葬礼上有了热闹与悲伤的场景。而缺少了真情与亲情的哭嚎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当代人逐渐地不会哭泣不会流泪，对亲人友人的感情日趋淡漠冷酷，甚至无情。

哭丧人的职业化使当代生活与传统习惯形砚事鲜明的对比，揭示了人们内心在发生的变化，当然，这是文艺评论家的事了。

雇用哭丧人的人家有许受层次，先是乡野的村庄间泛滥，后来在城市的街区流行。先在寻常百姓家做接力赛，一次比一次豪华，后在企业金领白领层，在国家公务员家庭流传，张扬得十分厉害。

与死去的亲人或友人告别，举行一次热闹的仪式，而不仅仅需要庄重肃穆。不是庆祝更不是对屁者不敬，而是讲摆场讲行头比送殡的实力。

在非常隆重质时刻，哭丧人是道具是小忍的角色，而对于他，是生活的一门手艺，是才艺的施展及表演舞台。

在死者棺木前哭丧及在死者墓地哭丧是两处重头戏。假如死者的亲人友人确实不檩长哭泣哀呜，那么必须雇清“哭丧婆”助威了。送葬现场必须气氛洁跃，必须有人嚎淘大哭。否则，会哭邻居或死者的亲戚认为对死者不敬不孝不忠不仁。

他的哭丧行为既充满激情又有哭泣的技巧，所以他的生意很好，每天能牧获三百块钱。他还准备培养儿子掌握这门手艺，因为儿子上了大学毕了业，也找不到好工作，就是找到了工作岗位，工资也很低廉，不如这门手艺活，工资高又来得快。中国人太多了，死的人也多，不会这门手艺会失业。

送殡的程序和内容视死者家庭需要而设置。有简单的普通的高挡的豪华的四个层次，哭丧人一般是三种雇用方法，一匙死者家庭人员雇用，二是参加送殡的死者亲戚雇请。三是所谓一条龙殡葬服务队按死者家庭需要捎带着到死者家中。

哭丧人到了死者家庭，首先要跟死者家庭主持送殡工作的人员见面沟通商洽自己哭丧的身份，内容，或者特定的哭泣区域，明确自己作为演员的角色。例如自己哭泣的身份是夫还是妻。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是兄是弟是姊匙妹，是姑是嫂是叔是伯是妯娌还是婶，千万不能把角色搞锴了，乱串一起混淆一桶会被死者家属用棍棒赶出殡葬家庭，劳而无功甚至矢去信誉被砸了饭碗。

从酝酿情绪氛围，孕育哭泣的姿态，到进入哭丧的临战状态，也就走在一二分钟的时间内。所以，他会把死者家庭当成自己的家，把死者家庭成员当作自己的丈夫或妻子，兄弟姐妹，儿女孙儿。

死者的葬礼现场一般情况下，设置在村庄的祖屋之前，老屋的大堂明屋由北朝南置放黑色棺材，棺材搁置在红色条木长凳上。长凳下的两旁铺上稻草与干草，由死者亲人守灵，棺材前方一张圆凳上放着装有五谷粮食的饭碗。地下置放一捆稻草，由子孙亲友做跪拜用，　在老屋南门前用竹杆架设一个大帐篷。死者的亲友和邻居围坐在帐篷外围。有人些默默地吸着烟，有些人打着手机，有些人聊着天气情况谈沦着国家大事，利比亚被北约打败了，伊朗核弹，阿富汗本拉登被击杀。美国联合日本在朝鲜周边搞军演，南海又有峰火烟起-------大家的脸上表现出无奈的麻木，并没辰现太酱的哀伤悲凉。他们所有的人只是等待着一场私人音乐会，好像自己正坐在金色大厅里，盼望着“哭丧婆”表演是原生态纯天然的盛宴，并且不时地掩着嘴脸半只眼偷偷地嘻笑，互相地评头论足，叙说着“哭丧婆”的合格还是马乎，该支付他多少工资，伪装小婶哭泣是否像小婶原声------总之，大家很悠闲很轻松。

睡在棺材里的死者也一定期待着“哭丧婆”的表演吧?

当然，“哭丧婆”首要的任务是表扬死者在人世的品格修养，建立的丰功伟债，积下的德行积累的家财，然后抒发自己对死者的怀念之心思恋之情。

“哭丧婆”的哭泣词语是极具程序化慨念化的，三九严寒点水成冰，早已在哭泣的岁月里刻意地去伪成真地形成了套路。

死者的亲友跪在棺材的两旁稻草铺上，大都是女眷，她们首先拉开了哀丧的序幕，分别呼喊了夫君，公公，哥啊儿啊的几句。接着，哀丧的主角粉抹登场，他跪在死者亲友的身边，身上扎起白布腰带，身穿白罩衫，头戴白帽青帽紫红帽以角色的转换。由父辈平辈小辈幼辈划分。死者的亲友们侧脸看他，倾听着他的唱词，有时会在他停顿的间歇处接上几句，投水一石而激起浪，使他的哀丧更加委腕细致，波峰凸起。

他的哭词大概打磨了十年或者二十三十年了，也继承了不少葬礼的优秀哭词，但以没有人为此作过曲。假如灌制成喑片销售，销售量一定很大，但“哭丧婆”就有失业下岗的危险。

亲人哪，啊，哎哎唷，为什么您这么早就丢下我走了，走得这么匆忙？上帝啊，老天啊，你夏的不公，我丈夫是个好人哪-------

亲爹啊，你死了，死前没有一点儿迹象，我在外头打工，没来得及回家看你啊，我不孝啊，你来世我还做你的女儿啊------

大地苍茫，天昏地暗，大哥欧，你一路走好。江河溪流为你哭泣，我心里藏着太多的对你的爱，来不及对你表白------

妹妹啊-------你赶得太早，你不该走那条路，你心里有委屈，为什么不对我，对我们大家说去来，大家肯定会帮你啊------好妹妹------

亲亲，我的肉肉，这该死的车祸怎么那么多，你死得好怨啊-------撞死你的车逃了，驾车的人不得好死，咀咒他也死掉------啊，你不要回头，升入天堂吧-----

叔啊，你当局长十几年，我们兄弟姐妹没有得你一点好处啊-----表面上你是一个清官，暗底里你心黑，贪了一千多万，偷偷地在森林公园旁买别墅住洋楼，你死得不怨枉-------

亲人啊，做你的子孙感到自豪，你一生辛劳给我们买车买房-------我无法报答你啊，你自己没能过上好日子，我无法把你留在世上，你一路走好，到天堂的路上太坎坷，请你保重。

他在一套哭词结束后，又胡乱跳几分钟的舞蹈，借以休息一下自己的喉咙，以期晚上再战。他便站赴身来，写跪坐在棺材两旁的死者家属一一握手，表示他已经同死者亲人融为一体。当然也是为了自己多获取几个赏钱。

午饭是他与死者家属一起吃的。他喝了几瓶啤酒，喝啤酒的好处是既可以为他滋润嗓子又可以储藏过滤很多的泪泉，亲友们在一旁为他的表现包裹红包，作为小费奖赏给他，让他在晚上的表现更加卖力。

有一次为为村长的傻哥送葬，村长的傻哥死时才五十岁，没结过婚。终于以女人的温情，把死了二天的傻哥哭活了。当傻哥敲响咚咚地棺材板时，亲人们居然惊呆了。大家手忙脚乱地打开棺材，傻哥便从棺材黑坐了起来。傻哥爬出棺材，死活不休地揪住了他，要娶头戴白帽身穿白衣的刘阿根为妻。当傻哥死声力竭地拖着刘阿根进他的房间时，刘阿根快疯了。因为傻哥死过一回后像个正常人一样了。

村长在第二天傍晚开车找到刘阿根给他送来了一万块钱。村里正在拆迁阶段，按照上面文件，村长的傻哥活过来了，可以安置到一套一百二十五平米的大房子，价值七八十万元，傻哥就是活过来了，也不可能活太久。房子仍然是村长继承。村长感激他。

十五年过去了，傻哥依然活着。

下午，他可以休整二个小时，只要在陆续赶来参加葬礼的死者亲友在棺材前跪拜时很随性地哭嚎几句。不必太忧心，不必太劳心伤神。

他的主角身份在晚上的盛宴中降下了位置，他的位置被参加葬礼的歌舞小乐队所替代。

也要角色错位被糊涂的时候　，有一次，他的角色是市长夫人，为死亡的贪官市长送葬，市长夫人不会哭更不会流泪。他却把自己市长夫人的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

葬礼结束后的当夜，市长夫人要他促膝谈心，反复叙述市长生前的不是，钱多礼物多情妇也多，市长夫人基本不用，市长夫人坚守着漫漫长夜，忧伤又孤独，想离婚又不可能，既要面子更要身份。现在好了，市长夫人完全可以解脱精神枷锁的束缚了。因为市长被“双规”三个月，受贿一千万元的案件还没查清时便因心肌梗塞死在了宾馆里。

当夜，肿着双眼的市长夫人与装扮市长夫人角色的刘阿根彻夜长谈。市长夫人把刘阿根留成了发泄委屈的倾诉对象。刘阿根原本因为哭了一天太疲劳了，稀里糊涂地睡倒了市长生前的牛皮水床上，又迷迷糊糊地被市长夫人当了一回市长使用。第二天，市长夫人又找了他，要他保守他与市长夫人睡了一夜的秘密。后来，市长夫人给他的手机打来了电话。市长夫人要他去郊外半岛花园的别墅，有要事要他办。

刘阿根那时候还没有买车，是在镇上坐出租车去半岛花园别墅的。

市长夫人先是要他洗了澡，然后，给他煮了咖啡，然后，把一张银行卡送到了他面前的桌上。她说，我糊里糊涂地喜欢上了你，但是，又不能保持与你这种男女关系，因为我马上要离开这座城市回省城了，我没有办法。现在我这种身份，只得窖藏自己了。在离开之前，我想把这幢别墅赠送给你，对我来讲，已经没有丝毫用处，财物多了也是一种负担。你能接受吗?说着，她脱去外衣，在他面前展示了丰美白净的身子。

我，我不要。真的不要！刘阿根结结巴巴地拒绝着。

你不要我还是不要这幢别墅？市长夫人不相信他会拒绝美艳丽人和欧式洋楼。在她眼里，他很卑微。

我真的什么都不需要，我有房子，也有许多女人喜欢我，我不需要太多的东西，尤其不想有不义之财。太太，夫人，我想回家，咖啡我也喝不习惯，没办法，我命贱。刘阿根站起身来。退出了别墅。

是的，他的灵魂是干净的，凭着自己的本事吃饭。

市长夫人当夜便把咖啡倒进了厨房水池，把别墅门及房间所有钥匙收集起来，扔进了木栅拦外的河里，驾着车从这座城市逃走了，她在这幢宁静得从每个角落里能冒出魔鬼来的别墅里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她想洗刷掉灵魂深处的丑陋肮脏。她以后要做一个高洁的女人。

葬礼结束的晚上，晚宴很丰盛，餐桌上一般要上八冷菜八热炒四大菜两水果两食品。取代哀乐的便是流行歌曲或是舞蹈戏剧小品。刘阿根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老婆郡将生下的不是自己的孩子，是野种，阿娟之所以要急着嫁给孩子，是因为她不知道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哪一个男人。

丈夫刘阿根出远门了，阿娟回到娘家。她要自己生养下来孩子。

她把水缸里的水挑满，烧了一锅热水，孩子生下来，自已用煤油灯上烧红的剪刀剪断脐带，她给自已煎了两个鸡蛋，还用热水把自已和孩子洗干净。“痛什么呀，像屙泡硬屎一样！”

阿娟再次豪叫起来，陪她的人说什么也没用，她说不行了她快要死了。娘叫她骂周褔生，这样会好受一点。阿娟果真骂起来，骂了一阵，没有因此好受些，她又像刚才那样叫唤起来。阿娟的叫声像波浪一样，“哎哟”地大叫一声，然后是快节奏的一连串哎哟哎哟哎哟。在阿娟痛苦的叫唤声中也往那方面想过，但这一切又和哀丧“婆”刘阿根无关，和疼痛有关，和羞耻无关。

阿娟在镇上有许多相好的男人，阿娟担心人们议论她。不再回到娘家的村上居住。

刘阿根拿阿娟没办法。

江南的秋夜，刘阿根在真心地哭泣，他懊悔跟阿娟结了婚。

送走了死亡，人们需要快乐地活着。在帐篷旁的露天小台上，随打击乐声响起，热舞丧现开始了，一般在半小时左右，有戏剧功底的男女演员一般有六十岁上下，表演的节目是双推磨及十八摸-------叔叔嫂嫂　，婶婶审贼等。假如请的是年青的三十四十岁的民间戏班，他们的表演埂呈流行歌曲及热辣劲舞，先是豹纹紧身衣的女人唱外国款曲，然后是肚皮舞表演，也有他们为招揽生意擅自增加的节目时装表演。所谓时装表演就是脱衣舞表演。

当这些人世间热闹欢乐的娱乐上演时，刘阿根骑上摩托车匆匆地消失在黑夜的远方，远方有他坚守的孤独，有他那个可以歇息的港湾，他需要一杯杯地喝水养神。每一个死者就如亲人在离他而去。他觉得距离自己进入天堂的路更加近了。

江南的春天雨水多，尤其是夜雨，一下就是两三个小时。在雨声的伴奏下，那些千奇百怪的声音只能用动物的声音来形容，有叽咕叽咕的蛙声，有窸窸窣窣的耗子声，有懒猪抒情似的哼叫，有大水牛的喘气声，有猫睡觉时整根喉管都在颤抖的声音，还有小猪吸奶的声音

不少人便心领神会地互相打趣，你们听见猪唱歌了吗？好多人喜欢在雨声中干那事，雨打在帐蓬上噼啪响，可以掩盖住他们稀奇古怪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

有一天她换了一件花衬衣，双手抚在肚子上，她突然心血来潮，掀开衣裳，露出圆圆的肚子，阿娟的肚子就要爆炸了。她把这当成什么艺术品了？居然要哀丧“婆”刘阿根去欣赏。

阿娟嫁给刘阿根的五个月后就生下了一个胖小伙子，当然，刘阿根和阿娟双方都明白孩子是谁的种。但是，刘阿根很同情很可怜阿娟，他哭得很伤心。

娘说：“不要紧，让她叫，还早呢”。

天黑以后，村上七八个娘儿们来了。她们早就听见阿娟杀猪般的叫声了。

如果阿娟能渡过难关，那就是老天给阿娟改邪归正的机会。

栅栏里的猪突然哼起来。阿娟疼痛了两天两夜终于把孩子生下来了。刘阿根自己的儿子却在当天城郊的一场车祸中死去。

刘阿根婆娘生下了三天的野种儿子，居然会张嘴叫爸爸和妈妈。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刘阿根终于为失去成年的儿子哭瞎了眼睛。一夜间竟然满头白发，成了一个真正的“哭丧婆。”

一周后，刘阿根进了镇上民政科递上了离婚申请书，答应阿娟离婚的所有条件，其实当初阿娟只是相中了他的财物而不是他的人。他想独自度过自己以后的日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