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命苦。

小的时候，外婆是村里最漂亮的小姑娘，常年扎着一对羊角辫，穿着一件小花衣，每天活蹦乱跳的，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嫩嫩的小脸蛋上，总是露着一对可爱的小酒窝，人人喜欢，人见人抱。无论走到哪里，外婆都能迎来一片赞美之声。

年龄稍大一些，外婆更是出落得如一朵出水的芙蓉，而且心灵手巧，什么家务活都能干，惹得村里村外无数英俊少男心波荡漾，每天都找各种理由接近她，想方设法逗外婆开心，以求博得回眸一笑。

过去，乡村的孩子结婚都早，基本上都是十六、七岁就成家立业了。等外婆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邻里乡亲就张罗着给外婆介绍对象，而且在当时看来都是家庭条件相当不错的。可是媒人把门槛都踏破了，外婆就是不表态。村里人就说，这孩子长得漂亮，眼光高，一般人看不上眼。其实只有外婆心里清楚，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那时候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外婆生活的小村子很贫穷。无论谁家的女孩子，只要能找一个条件好一点的人家，就是最大的满足和幸福了。可外婆不这样想，她有自己的小九九。

外婆喜欢外公。外公家里很穷，除了两间破旧的草房，一口残缺的黑锅，两床露着脏兮兮绵絮的被子，就没有什么其它的家当了。就连吃饭都成问题，很多时候都是靠村里好心人家的接济。

但外婆就是喜欢外公。外公人长得精神，心地善良，虽然家里穷，但在村子里人缘很好。外婆经常找理由去见外公，并把自己家里为数不多的粮食，偷偷地装在一个小袋子里，用衣服掖着藏着，悄悄地送给外公。看到外公腼腆的样子，外婆总是甜甜地笑。

外婆十六岁的时候，不顾家里人的坚决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外公。因为外公家里实在是太穷了，结婚的时候，连一桌酒席都没有办，更谈不上送什么彩礼了。唯一的嫁妆，就是外婆背着家里人缝的一床新被。出嫁的时候，家里人都说，你现在不听老人们的话，以后一定会吃苦的。但外婆不在乎，她说，我愿意。

外婆嫁到外公家后，里里外外地忙，帮外公打理家里家外的事情，虽然很苦，但每天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因为外婆的勤劳和节俭，居然也把一个穷困潦倒的家，侍弄得井井有条。外公私下里跟村上的人讲，能娶到外婆，是前世修来的福。外婆听说后，就用手捶外公：“傻样！”

结婚两年，也就是外婆十八岁的时候，生下了我的母亲。有了孩子后，外婆和外公每天都是喜滋滋的。闲暇的时候，外婆就抱着母亲，到村里各家各户串门，向人家炫耀自己的成就。而外公总是一脸笑容地跟在屁股后面，也不嫌村里人笑话。

母亲一岁半的时候，外公报名参加了解放军，在外婆心疼的泪水里，背起枪上了前线。而这一去，就再也没了消息。

这一等就是五年。

每天傍晚，外婆都牵着母亲，在村口默默地守望。母亲总是问：“妈妈，爸爸今天晚上回来吗？”“会的，一定会的！”外婆喃喃自语，眼里开满泪花。母亲还小，不知道外婆的心思。

村里人都劝外婆，说外公已经参军走了好几年了，一直没有消息，人可能已经没了，如果还活着，总会捎个口信回来吧。这时外婆便一脸的愤怒：“我说活着就活着，早晚有一天会回来的，可能部队上打仗，顾不上给我写信。”如果还有谁劝她，外婆就会把人家骂得狗血喷头。后来，村里人谁也不敢在外婆面前提起外公的事。每天晚上，看到外婆风雨无阻地伫立在村口，全村的人心里都酸酸地痛。

外公参军走后第五年春节的前三天，部队上来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外婆顿时喜上眉梢，热情地给部队上的人烧火做饭，一边忙碌一边唠叨：“这个死鬼，走了五年也不捎个信回来，回来就回来吧，还非得先麻烦你们两个探探路。是不是怕找不到家了？还是怕我改嫁了？这个缺德鬼！”说话时，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

部队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拦着外婆：“你别忙了，我们还得抓紧赶回去，不在你们家吃饭，部队有纪律。”

“客气啥，到这儿就当到家了，我先把饭做好，等会儿我那死鬼回来，让他陪你们俩吃。对了，死鬼现在是不是快到家了？”外婆说这话时，脸上一直微微地笑。“爸爸回来喽！爸爸回来喽！”母亲在一旁雀跃如欢乐的小鸟。

部队上的人脸上急出了汗水。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咬了咬牙，站到外婆面前，从挂包里掏出一张盖着大红戳的纸。“我们这次是受部队党组织的委派，来告诉你，你丈夫参军第二年，随着大部队投入辽沈战役，在攻打锦州时，光荣牺牲了。由于部队又转入了新的战斗，没来得及通知家属，拖到现在才有机会来，对不住你了。这是革命烈士证书，你收好。”

外婆的表情一下僵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部队上来的人，即不说话，也不接证书。母亲不懂事，把那纸证书拿过来，一边看一边说：“这是什么？我爸爸的信吗?妈妈，这上面都写了什么呀？”

凝滞了一段时间，外婆突然疯了一般，拼命地从母亲手里夺过证书，随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母亲打翻在地，吼到：“别动！别动！谁也别动！谁也别动!”部队上的人扶起哇哇大哭的母亲，默默地走出了屋子，流着满脸的泪水。

村里的人听说部队上来人，都聚拢到外婆家，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看到外婆像木桩一样站在那里，都走上来劝慰:“孩儿她妈，人死不能复生，千万不要这样，保重身子。”“滚！你们都给我滚！死鬼没死！没死！没死！他会回来的，会的，会回来的！”乡亲们怕外婆再打母亲，悄悄地把母亲抱走了，留下外婆的一个好姐妹，在屋外看着外婆，防止出现什么意外。

那次，身体一向安好的外婆，一下子病倒了，一躺就是二十多天，最后瘦得就剩皮包骨了。腊黄的脸色如一堆黄土，昔日的美丽和风采，也如渐飘渐远的风，消逝于无声。

从此以后，一向爱说爱笑的外婆，变得沉默寡言了。每天，只是忙里忙外，悉心地照料抚养着母亲，打理着这个残缺的家。那时母亲太小，不谙生死离别的事理，时不时地问外婆：“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快了，快了，等你懂事了，他就回来了。”外婆一边说，一边拿出那纸证书，泪眼迷离地抚摸着，一遍又一遍。外婆对母亲既严厉又疼爱。尽管当时家里穷困潦倒，一贫如洗，但外婆还是把母亲送进了学校，一直读完小学。

知道外公走后，外婆又含辛茹苦地带着母亲生活了五年。

那时候，生活的贫困压得外婆不堪重负。特别是对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艰辛可想而知。孤儿寡母，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好在母亲慢慢懂事了，也知道了外公的事情。只要外婆一有心情不顺，便想方设法逗外婆开心。外婆常跟村里人讲，说母亲像我外公。看到母亲，就好像外公陪在身旁。

后来，在村里好心人的撮合下，外婆又找了一个孙姓人家，并陆续地生养了两儿四女。为了不让母亲受气，外婆总是事事袒护母亲，惹得舅舅和小姨们很是忌妒，都说外婆偏心眼。当然，这个外公也还是通情达理的，他虽然没有文化，但非常理解外婆的心情，所以，也有些护着母亲。好在母亲很懂事，把弟弟妹妹们照顾得很周到，就像照顾自己的儿女一样。直到现在，跟舅舅和小姨们聊起来，他们都说大姐当时更像妈妈。

虽然不是同姓人家，但由于外婆的质朴、善良和慈爱，一家人生活得仍然幸福、快乐。

可是，好景不长。在我最小的小姨刚刚三岁、母亲和大舅刚刚成家不久的时候，我的这个外公也因为重病无钱医治，留下孤独的外婆和七个深深眷恋的儿女，带着遗憾撒手人寰。

村里人都说外婆命苦，日子刚刚好起来，又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老天不公呢，外婆私下里总是唠叨。但不管怎么样，外婆还是坚强地撑起这个又一次残破的家。在子女面前，外婆从来不落泪。只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儿女们偶尔会听到她忧怨的叹息。

后来，为了便于照顾膝下的这些儿女，外婆又给我们找了一个王姓外公。但他们没有正式结婚，只是生活在一起，共同照料起这个家。但时间不久，这个短命的外公也因为一场意外，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从此，外婆的心彻底地凉了。她说她剋夫，注定这辈子孤苦。好在儿女们都很懂事，这让外婆感到些许欣慰。

第三个外公走了以后，外婆就断了再续的想法，一个人默默地过着依旧清苦的日子，以那份永久的善良，教育培养着一群儿女。

等到我最小的小姨成家立业，外婆已经鬓发皆白。那埋在脸上纵横交错的风雨和无奈，就像村子里的那株老榆树，尽管叶落枝枯，但却永远散发着榆钱的芳香。

这么多年拉扯着七个儿女，不但让他们幸福地成长，而且都能找到合适的人家，生活过得越来越好，这在贫穷的小山村，那是许许多多勤劳的父母，一辈子劳作都梦寐以求，但很难做到的事情。可是，外婆做到了。村里的老人们都说，外婆真的不容易。

是呀，真的不容易。苦难的人生，苦难的外婆。

由于经年的操劳和生活的重压，外婆的身体每况日下。每年，七个儿女都轮流着把外婆接到家里，住一到两个月，一方面安排她养病，一方面也让她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外婆对这样的生活很知足。每每看到我们些外孙和外孙女们，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她经常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收获，就是生了七个儿女，还有能见到你们这些娃仔。哎，你们的外公没福哦！”一提到外公，外婆便有些黯然。

外婆弥留之际，七个儿女都陪在身边。她可能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一天清早，把母亲叫到身边，用手指了指她平时装东西的一个小箱子，示意母亲把她搬过来。母亲不知用意，把箱子抱到外婆的面前。外婆费力地把箱子打开，翻到底部，拿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一个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是外公留下的唯一的纪念：革命烈士证书！

“一定把它收好！我要走了，能把你养大，我还算对得起那个死鬼！”

那一刻，母亲泣不成声。

“不要哭，我死的时候你们谁也不能哭。要笑着我把送走，要不然，我怕找不到三个死鬼！”外婆居然笑了。

外婆终究还是走了。

当外婆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准备入土的时候，她的七个儿女、七个女婿（儿媳）和二十四个孙男弟女，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含着微笑叩了三个响头。然后，微笑着添上新土。末了，在坟头插上三枝灿然开放的粉红色桃花，并微笑着招了招手。

春天来了，桃花开了，我苦命的外婆，沿着蜜蜂指引的小路，带着暖暖的幸福，去寻找一生一世的牵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