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边竹子样。”我从小听老辈说这样的话。字面意思不难理解:一座竹园,边缘上的竹子发展空间大,易于繁殖。“样”的意思大约类于现在的“copy”或“clone”,中国农村有句很吉利的话:“大发大样”。
老父亲过世了,这个家族里很多没有解开的秘密被打了死结,我突然记起那个“永兰公”, 在我们家族里,“走边竹子样”这话好像是针对他说的。
父亲对我说过,他年轻的时候祖父要他去周溪街上社,祭拜的主要对象是永兰公。年幼的我有过疑惑:永兰不是我家的直系祖先,我的祖父要那么固定地祭拜他么?
父亲说:永兰的墓就在明律绅士的大屋旁。墓很大,周遭砌了很多层的红石。这话我也考虑了很多年,因为没有一次理解透,每一次思衬都像田野里的风,吹过来了,又吹走了。
我的疑惑是:明律是我家很近的旁系祖人,怎么倒是他家的屋做在永兰的墓旁呢?这么说,明律绅士不是依靠自己的能力去周溪街落户的,而是依仗和永兰的关系?按辈分明律该叫永兰曾祖父,只是这个曾祖父是他八世祖先的五世孙,怎么着也没轮到明律的家在他的墓前呀。
永兰的墓特别的大,用红石砌成,这也是很令我想象的。因为整个枭阳旧址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一座墓。枭阳的古墓不过是大的土包,不发挥想象是不可能认其为墓的。用一层层红石砌成的大古墓实在是独一无二的。按今人的话讲,那是文物。但是,我本人却没有见到永兰的墓,只是在每年的清明节,从父亲的嘴里轻描淡写地提起,也如田野的风,来了,又走了。
明律很富有,也很有地位,不然也不至于年老的周溪人说到明律,一律会加上“绅士”的称呼。周溪街上的两大财主,他是其一,另一家是大名鼎鼎的江西省主[xi]、七省参议曹浩森家族。明律没有同胞兄弟,看上去是“自打鼓,自扒船”,短短一生,混到和大官僚地主平起平坐的地位,故去很多年后,不被鼓励人轻薄,倒被故里人尊重,可见素质之高。但我想来,他的出身也不一般。
父亲谢世后,我去看望了至今居住在周溪老街旧房子里的大伯母。想起“走边竹子”的旧话题,我问起了明律的老屋所在,同时也问起了永兰的大墓。伯母说得很具体,并说她嫁来的时候,就住在明律家里;永兰的墓好像并没有被毁。
我很兴奋,立马去了被指为明律老屋的地方。当然,老屋是早已不在了,遗址上的屋已换过两茬。永兰的墓自然也是不见踪影。
在一幢没有完全拆除的旧屋里,我见到了一个健康、慈祥的老者,我问起明律的老屋和一座大墓,他爽快而果断地回答了我。
原来,这里原来确有一座大墓,足有代之而存的那家庭院一般大,周遭确实用红石砌成,墓旁有一颗特大的柿树,想来是墓主逝去时特意种的。在大墓不远处还有三宗墓,当是大墓主人的近亲。老者说,他孩童时,这个地方是周溪镇出名的去处,一棵高大美丽的柿树,满树的果子,果大,甜儿不涩,令多少少年人仰慕不已。树下之墓,显得异常神秘。行人每过此地,必对墓主人的身世进行诸多猜测。以至经过文革,也没人对墓有半点损害之举。
老者记得大约是三十年前这座大墓才被现在的房主挖掉,因为墓特别大,墓穴特别深,挖墓、填墓费了很大精力,至于墓里挖出了什么,众说纷纭,今日不得而知。
大的失落感侵入我的心头。
巨大的墓,红石砌成,巨树挂满红果立于墓前。多少年,这都是何等的显赫!毫无疑问墓碑文必然十分详尽,记载着一个声名显赫家族的家庭树。也在一定程度上承载了周溪街早期的文明。
初冬的风吹过,几分萧瑟。我神志变得恍惚起来。
“走边竹子”,意味着过继,永兰是过继到他继父家族的。每当人谈起永兰子孙兴旺时,永兰生父名下的后人就感叹:“走边竹子样。”这样的推断当是合理的。
永兰何以成为故里的名门望族,何以造了一座当时在故里无以伦比的大墓,何以让明律或明律的父亲把房子做到他的墓旁,却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表面上,明律不是永兰的后人。如果永兰不成为“走边竹子”,明律是他什么人?是最近的旁系血亲吗?还是明律(还有我爷爷)本来就是他的后人?谱载永兰的后人很多,当今有大约一百几十个。可是,这一百几十个人并不知道永兰是他们的祖先,虽然他们当中有些人知道周溪街上有个永兰墓,却不知道这个墓跟自己到底有多大关系,倒是觉得那是明律家的事。明律在解放前就死去了,明律的儿子闻达是个十分愚拙的人,本来应是工商业者的成分,因为不会为人,戴上了地主的帽子。之后穷苦潦倒,被逐出家门,落户到蔡公汊。七十年代被我家父弄回本村。从此那个大大的墓、大大的树旁的大屋和他们无缘。直到八十年代,政府主动找到闻达的儿子,说愿给他一方地皮,欢迎他回周溪街做房居住。闻达的儿子到底落魄、失意了多年,没有什么主见和能力,看不出这件事背后的契机。又过了些年,老屋被拆、被卖,那棵大树被砍,没人过问。大墓旁的小墓被平,依然没人过问,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试着挖大墓,还是没人过问。于是,多少年印在周溪街人心中的墓消失了。本想依靠大墓永享安宁的永兰公,被抛骨骸于荒野。
周溪街上的一道特殊的风景消失了,承载着周溪街繁衍生息文化的古墓消失了。此时,永兰的那一百几十号后人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走边竹子样,走边竹子也容易莫名奇妙地脱离竹园或消亡。
今日,我站在理应是永兰公墓旁的私人住宅旁,为自己四十多年的糊涂而羞愧。曾经长眠于此地的永兰公,多么希望自己的后人永远记得自己的出身,永远缅怀自己的先人,永远和睦相亲,永远自强不息,永远能看到红果满树的美丽光景!可是,一次大风暴就把所有的人刮得昏头颠脑,不知所以。那棵寂寞的树,那座孤独的墓,在漫长地等待着自己的后人前来相认的踪影;等过了晚清的灭亡,等过了民国谢幕,等过了文革,一直等到有人举起挖墓的镐头。在旁边帮衬挖墓的或看热闹的人中,不定就有永兰的后人!众多的糊涂人中,也有我。
人的一生十分短暂,短暂得只属于一条网线中的一段,一个人不能为了衣食之安,忘了自己的人生原是一条线,连着这条线的还有过去和未来的伸展,线的价值原是网的价值。人的光景之所以是光景,那是一个人的光在社会的网上组成了景啊。
为此,缅怀永兰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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