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一茬一茬地走远了,一些事和人却一步一步走近了。——题记
前几日,强儿来到家里。瞥见大吃一惊,居然已长成大小伙子:一米八的个头,身型微瘦;剑眉大眼,露着几份憨厚,酷似小叔。当午饭时,妻热情夹菜给他,倒有些羞涩的躲躲闪闪,硬把一块鸡腿布进小儿的碗里,拘谨的吃起饭菜,恰如小时小叔对我关怀的光景。我猛然一阵心酸,泪潸然而下。送走强儿,我竟至呜咽,一点一滴的想起我的小叔。他己经离世五个年头了。
小叔比姐大三岁;比我大六岁。他能四处寻欢时,我亦能撒开小脚丫儿跟踪着。每次他玩得尽兴的当儿,便会忽然发现我站在一壁,顿然失了笑色,满脸极无奈的把我牵到安全的地方安坐定,耐心告诫一番,再续继他的乐子。而我常是坐不住的,一会又围上他跟前随后,奔左跑右,转个不停。他則必重抱起我放回原处,如此无数次,直到日落西山,村庄昏黑下来,才背起我或横搂定我吃力的回家。小叔驮过我;也把他当马骑过。虽然年龄相差不太远,他是小幺儿,我是长头孙;祖父祖母喜欢他,却更怜爱我。至于可口的零食常是吃了自己的份,又去夺他的;不给祖父便训他,有时小叔极愤地说:“都给你!”而我只照例欢喜一派,尽兴吃去,并不理会小叔的悲愤和伤心。
记得那年轮的乡下人,孩童时多热衷于一种铜板,小叔自不例外。且有所谓“死” “活” 之分。那铜板在石墩上平砸下去,若弹起老高,甚至超过头顶,或两米多高,是为活铜板,好象镌有“乾隆” 或“嘉庆” 年号的为上品,民国十二星的也不错。反之砸它不弹,矻矻响为死铜板。小叔的都是上品,至今也便记不得次品铜板上年号,不过似乎都纹着两条龙,或一条龙似的。接下来游戏則与賭钱有关:在黄泥晒场上置一偌大石墩,前方一丈余远划道横线;几个玩伴将或一分或二分或五分的银锡币添在石墩上,各添数目自是一样;方手执铜板站在石墩上向那横线丢去,出前线者为末家,而未出线的铜板以最靠近那条横线者为头家,然后依次排位;再站在横线后远远的照准石墩上的银锡币,用铜板或丢或砸,希望能打落墩下几个来归自己。最后头家铜板落在哪,就地划线再打那石墩上未落的银锡币,直至石墩上的馨光,再重添钱游戏。若二家以及二家以后的人能用自己的铜板碰到头家的铜板,則石墩上的钱全归他了。小叔瞄把儿的眼力劲特准,常能碰到头家的铜板,且有时离石墩较远,便纵身跃起扑近,同时砸向一叠儿银锡币,,也能砸下几个;但我最喜一臂之距,因小叔盯得精确,用拇指食指将铜板微斜的捏住,猛然砸向那叠钱儿。哇!只见银锡币漫空散开,银光闪闪,象是一阵钱雨纷纷洒落一地。有的飞到菜园里,有的飞上瓦沟里。这时我欢叫着奔跑着满地找钱儿如捡小豆豆,递给小叔。他則拍拍我的头,也一脸得意欢欣。我常得到小叔的奖赏,譬如那种漆黑的糖果,硬且十分耐嚼。大约如今忆得这般详细,必与那甜味有关吧。并常唤妻满街去找那类糖果哩。
我七岁时,祖母去世;其实是说小叔年仅十三丧母。许多事我并不十分清楚,但知道小叔长得高大结实,因为被选中上县体校读书。大约其间多仗着父亲肩扛,母亲爱怜。尽管我不知小叔在县体校过的什么生活方式,但一定极其朴素艰苦。毎每回来必从极少的生活费里挤出一点钱儿,买携点东西给母亲,且帮助父亲扛柴锄地。而最终小叔没考上,当年说是被排挤掉的,我也十分相信,那时实在没有多少钱去打通关节。
祖父整日横眉冷对,连一个非常爱恋小叔的城关娇好女子也被拒之门外。小叔为了平息祖父愤气且尽孝心,无奈之下拒绝了那门亲事,放弃了连同祖父一同进城的机会。与三叔家共居在低矮的土屋里,开始乡下农人的生活。我记得在狭窄的灶屋边角起一口单灶,小叔除了极粗笨卖蛮力的干农活外,便是蹲在那单灶下烧菜煮饭。常见他满身灰土,有时脸上鼻上还沾着漆黑的锅灰,失神无望的发呆,甚至有泪花子儿。也有人提亲事,小叔一律拒绝。有一次小叔坐三轮车上街,见一年纪较长妇人上车无坐,遂让了座。那老妪好生欢喜,事后打听,才知是谭家某某儿,便有心将女儿许配小叔。那女子却巧与姐同学,且是学缝纫的同师姐妹。小叔自觉家境太寒碜,而那老妪却表白只看中人品,年青青的还怕日后没日子过。其实是丈母娘相对了眼,般般俱是好。小叔本来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并在县城读过体校(那年月一个乡镇没几个人可以的) 那女子也是中上之色,且家境较好。欲定婚时,女子暗使小弟探探这未来姐夫家毕竟如何。回报道:“什么也没有哩,就一只大床,一个大苞谷桶,还有的就是一个尿桶。”然而贫寒窘迫如此,那女子还是成了我的小婶,仅大我三岁而已。
小叔一生的际遇除勤劳努力外,委实多仗了岳家。通过小婶舅的关系开起了竹筷小作坊,资金起初来自岳家。那时我已游历江湖若狂若傲,颇是小觑那种生活。有时归来,常见小叔与小婶神情憔悴的忙至深夜犹自不歇;夏天挥汗如雨,那坐过的地方汗漉漉一片湿;冬天也一样,十指生出冻疮也照用布带缠出血来仍苦干。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我一事无成时,小叔已走上小康生活。举家向县城住扎,花了四万余万购置了房子。其时已添一女一儿,也算为子女打算入城伴读。小婶作裁缝,后自立了门面;小叔却有更多的经历,曾用了昔日同学关系(包括那曾经的女子)干过替学校或单位买菜烧饭的勾当,还跑了几年摩托车拉客,风里雨里来去如梭艰辛无怨。那年禁了摩托带客,小叔遂决定了与他老舅合买中巴跑客运。从此家业蒸蒸日上,且又购置了一套房产,那幸福的日子应该真正开始了。
那天,忽然听见小叔脑溢血发作,在送往医院时已去世了。我怎会相信?而当我再看见小叔时,居然是强儿捧的骨灰盒。我失声痛哭,不能自禁。
小叔年少丧母;青年失志;中年多苦,刚及人生繁华处英年早逝,谁不悲哉?五年以后,忽然看见强儿长大,极似小叔;那一举一动俱流露着小叔的影子,怎能禁泣?
愿我兄弟般的小叔九泉之下安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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