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这样的夜晚，想起了大伯临终前住在医院，因病痛折磨而老是呻吟着说出的那两个字：“回去……回去……”

是的。回去，回归。这是视死如归的最原初的本义。

耶稣的流浪是为了回归，佛祖出家静坐菩提，然后又面壁九年，也是为的回归。一个从西方传入，一个从印度而来。只有中国的神话传说比较奇怪，不象别的地方的人强调回归，而是坚定地要投身红尘，对抗天庭的冷清沉寂。就连李商隐也写：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悔的什么呢？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又不堪红尘热恼之苦，又无法忍受长生寂寞之悲。所以七仙女要下凡，白蛇精要出世，而鸡犬也随之升天的人，所贪图的也不过是天上的长生，得到长生的最初喜悦劲一过，怕是会觉得十分的无聊，宁可要一种永远的沉睡吧。

死亡从某种意义上即是人类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多少的未竟之事被死亡硬生生截断，没得补救，同时，又是人类最终的救赎，痛到极致，除了死，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就像今晚，我突然间就有一种宁愿死去的感觉。

只因为爱人骂了我一句：放屁。好久没有这样厉害的起冲突了，骂架原因不很清楚，只是琐屑小事，结果逗得火冒三丈，反目成仇。我气得光脚跑到外边的阳台上，外面下着小雨。他怒气冲天地拖我进屋，强着给我脱了衣服鞋袜，硬把我塞进被窝里。又找出两粒感冒药片，要喂我。我扭来扭去的反抗，把他惹急了，捏住我的鼻子强迫我张开嘴巴，把药片投进去。然后灌水。我发脾气，使性子，大喊大叫。小时候我爹会抱着我说：小公主，小乖乖，别闹了……如果我继续使性子，爹会一跺脚，唉一声，然后转身走开；现在他会说：天啊天哪你这个疯婆娘，除了我哪个敢要！然后笑嘻嘻的当是看戏。

我鼻子一酸，指着他说，你骂我，你居然骂我。傻女，你忘记我为何说那两个字了，好好的你怎么说我再也不爱你了？他不说还好。他这一说，我的眼泪哗啦啦地就下来了，还说你爱我，你忘记18号是什么日子了？他用粗糙的手抹我的眼泪，然后说，18号是我老婆的生日，这一天我怎么会忘。我孩子气的将脸埋进他怀里，止了声。我这边住了嘴，他那里却一本正经的开始发问了，真奇怪，你老爸老妈，你弟弟，脾气都挺谦和，偏偏你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主，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他们亲生的。他话落地，我跳将起来，一个飞腿就踢了过去。

他大笑着喊：杀人了，救命了，疯婆娘要谋杀亲夫了。不消片刻，儿子和笨笨狗便加入了讨伐大军，抱腿的抱腿，扯衣服的扯衣服，三下五除二的便将这一米七八的个头撂倒了。他倒在地板上喘气，儿子叉着腰问：老爹爹，服不服。服，服了你们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他爬将起来一头扎到了电脑上，我和儿子也只好鸣金收兵。儿子眼珠一转，妈咪，我刚刚帮你这么大一个忙，你好歹也陪我杀三盘棋吧。我还没有开腔，屋子里的人隔窗吼了起来，臭小子，作业写完了没有？　儿子吐吐舌头，灰溜溜走人了。

想想，如果没有了他们，没有了吵吵和闹闹，我的回首一望该是怎样的寂寞和荒凉？

说起来，女孩子长成的过程十分有趣，初解人事的时候，娇羞可怜，象李清照笔下那个小姑娘，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到了再大一些，恋爱了，平添了无数的妩媚俏皮，就是约会也不肯乖乖等男朋友，一定要躲起来，露一只眼睛看小伙子找不见自己抓耳挠腮的着急样子。等急够了，她才一蹦出来，逗得你又惊又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躇。”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是女孩子总要嫁人的。嫁了人，好象又变了些。贾宝玉说女孩子未出嫁是一颗无价的宝珠，嫁了人，虽是颗珠子，却没有了宝色。到了老来，更分明是一颗鱼眼睛了。他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不过，我倒觉得，出了嫁，为了人妻人母，而年龄又不在十分老迈之列的女人，比起小姑娘来，倒格外的有味道些。

当然，为了人妻为了人母，忧思凝固了，激越退了场，越来越不具备思想，美丽和年轻也离自己越来越远，但是这就是生活的本质。三十六岁的女人可以把自己站成一棵树的姿势和人间沧桑世事变迁淡然相对，三十六岁的女人可以有勇气坚决地对媚俗和无趣说不。

走笔至此，一边写字一边出神，不觉又是深夜。有个朋友头像一亮，上来就是程咬金三板斧：“在不在？”

“在？”

“下去！睡觉去！”

气得我火撞顶梁，啪啦啪啦地往上打字：还会不会说些别的？你知不知道过了今晚，明天就是我生日，你就不会说句体贴话？说着说着就有点斗鸡的意思，毛都乍起来了，怒气冲冲。具体争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知道自己很委屈，他也很委屈：我天天忙得脑袋要掉了都要上来看看你，我怎么不关心你？我让你下线，顾好身体难道是不关心你？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送生日礼物给你，老实说吧，我这几天在写一个文章，写好了准备当礼物送给你。相交年余，没有浓醇厚味，却有清淡茶香，没有爱来爱去，却有撑拄扶持。也有吃醋，因为朋友间相交到一定程度也有独占的意识，不过再吃醋也没有越过界限，也有发火，不过再发火也没有厉害到伤害彼此的感情。我只怕自己不够上进，辜负了朋友的好心和他在我身上花费的许多个小时。

如果他有时间，他可以天天陪我，可惜，他没有；如果我有钱，我可以天天给他打电话，可惜，我也没有。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因为我们心里有。

佛说慎造前因，因因循环，此话不虚。回想现在诸多的痛苦、忧伤都由前因而来。痛到极处，无可措手，也会痛悔前情，为何当初沉陷。可是生命染上了颜色，再也回复不成一张白纸。因缘聚合，只有和爱人的婚姻和这一个朋友的相识，让我不后悔。我不敢奢求爱人天天当我是手中宝，那样深情似海的爱情，只在文字里有；我不敢奢望和朋友天天一起走，那样的日子肯定不会有。我只希望能一世夫妻，一世知己，老来相对，一起举杯。没有伤，没有痛，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的朵朵都是温暖的记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