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奶奶本来是有名字的，但自从嫁给了李傻子，就成了少奶奶。李傻子就是李少爷，一个傻少爷。少奶奶原是李府的丫鬟，被李夫人看中后，就当了少奶奶。

以前在一起的丫鬟有难过的，有高兴的，也有嫉妒的。难过的是一个才十七岁的小姑娘嫁给了一个三十岁的傻子，高兴的是以后她吃喝都不用愁了，嫉妒的是草鸡一下变成了金凤凰。

傻子虽傻，却对她很好，整天对着她傻笑，被盯得久了，她也回他一笑。傻子就高兴地跑出去，逢人就夸少奶奶美，他也喊她少奶奶。外人经常拿他打谑，问他少奶奶那里美啊。他就回答不出来了，回家问少奶奶，你那里美啊。往往这时，少奶奶就停下手中的活，给他捶背，她知道这是外人在讥讽，所以她从来都不会去回答这些问题。

刚开始，少奶奶总是改不过来，见着活就干。李夫人只让她处理一些内务，以前的粗活都交给下人去办。好久，少奶奶才改过来。李夫人当时选她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少奶奶人勤快，又孝顺，没有怪脾气。选她，不但能照顾傻子，传香火，自己老后，也有人照应。瞎子都知道选她。

李夫人和李老爷五十多岁了，却只有一个傻儿子。常常急着抱孙子，不料两年过去了，少奶奶一个也没生。第三年，李夫人让丫鬟陪少奶奶去当地那所道道观求符。道道观观主可道经常在少奶奶祈福时，在一旁贪婪地看着她。待解签时，又装作很内行的样子，胡侃一番。说少奶奶嫁给了李傻子就注定无后，还说少奶奶一生命苦，唯一解脱的办法就是离开李府。少奶奶讨厌他一副眼带淫念的模样。

可道起初不敢太过放肆，怕少奶奶回去告诉了李夫人，断了自己香火。但很久都平安无事，可道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渐渐地，他开始来李府，说来祛除附在少奶奶身上的鬼魂。这时，他就要求把他和少奶奶关在一间屋子里，不准别人进来，说怕鬼魂逃遁。可道左手持桃木剑，右手捏黄符，脚踏八卦，嘴念咒语，眼睛却从未离开过少奶奶的脸，趁把符贴在少奶奶手上时，稍微玩弄一下少奶奶纤纤玉手。少奶奶讨厌他，却因是李夫人的意思，也不好说什么，可道到也不敢过于放肆，临走时还接受李府上下的答谢碎银。。

第四年，少奶奶生了个儿子。李夫人和李老爷高兴地阔摆了三天宴席，镇上人享受了三天就又回到了从前。傻子见二老高兴，也到处乱蹦乱跳，可劲摇着少奶奶的手，嘴里依稀不清地也不知喊些什么。

一个月后，可道来了。

说孩子是他的，李夫人派人把他轰出去。可道没有一丝畏惧，反而拿出一对金镯子来。李夫人怔住，那是她送给儿媳妇的，现在却是可道拿出来的。可道还说他有少奶奶与他私通的信函，李夫人派人搜，在少奶奶的梳妆奁底搜出几封信来，可道念的与信上一模一样，李夫人开始承受不了了。可道还说，少爷天生不能生育，少奶奶就求他到府上以驱鬼为名，趁机怀上，李夫人想起了每次都是他和少奶奶两人在屋里，有些怀疑了。可道接着说，是少奶奶以她美貌逼自己的，他不想李府被永久蒙在鼓里，就来赎罪了，李夫人愤怒了。可道还说，其实少奶奶是恋慕李家的财产，怕李家因她不能生育而抛弃她，就想了这么一着。人证物证都在，李夫人不得不信了，命人把可道打了出去，少奶奶被关进了后院那座萧条的小屋。

仅仅一天，李府上下什么都变了，少奶奶成了连下人都瞧不起的贱妇。本来就病重的李老爷也被气死了。

道道观内。可道给了李府一丫鬟两锭银子，那丫鬟满心欢喜地跑开了。是的，这是可道和李府丫鬟合演的一出戏。可道想得到少奶奶，丫鬟则是嫉妒少奶奶。

消息很快就在镇上传开了，是可道干的。他要逼李夫人把少奶奶从李府撵出来。李夫人则怕少奶奶出去后揭李府的短，再者，一个大户人家发生这种事，毕竟不光荣，就一直关着少奶奶。可道等了好久，见李府没动静。没得到少奶奶，他心不甘。

在一个晚上，可道翻墙进来了，闯入少奶奶的房间。无缘无故蒙受了冤屈，少奶奶已然憔悴了许多，正在啜泣，见可道进来，就问他为什么要陷害自己。可道见她面容如雨后梨花，眼中充满了yu火，一直盯着她。少奶奶说他一个修道人不应该这样，可道骂了句粗话，邪笑着说道洋人都进中国传教了，道士也应该变了。不等少奶奶反应，就朝她扑去。少奶奶的叫喊声惊动了李夫人，李夫人带着几个下人赶了过来，可道不愿就此放手，无奈对方人多，朝少奶奶淫笑一声，破窗而逃。李夫人见可道来过，以为是少奶奶勾引他，上去给了她两耳光，少奶奶有些削瘦的脸颊顿时肿起来了。李夫人骂了句贱妇，气冲冲地带着下人离去。少奶奶有苦无处倾诉，泣不成声，独对孤灯瘦影摇头哀戚。。

这件事后，　李府的人都渐渐瞧不起少奶奶，连平时送饭的丫鬟也对这个贱妇嗤之以鼻。

李夫人不想她出去说李府的不是，也不想就这样一直养着一个贱妇，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她消失。

（二）

于是，李夫人就在饭菜中下了毒，马上致死的毒。

一件以前不幸现在却很幸运的事情发生了，可道来了。

他等了好久，都没见李夫人把少奶奶赶出来，所以他又来了。见可道来后，少奶奶这次没有叫喊，她知道，让李夫人发现，会更误认为她和可道有染。她早在枕下藏了把剪刀。

可道见饭菜没动，心疼少奶奶，就喂她吃，少奶奶本来就没胃口，看见他更没了胃口。于是可道就吃了，吃完后就死了。来看少奶奶死了没有的李夫人进门也怔住了。

县衙公堂。可道的尸体在地上躺着，少奶奶跪在地上。李夫人告少奶奶杀了可道。县令萎靡不振地蜷缩在椅子上，打着哈欠，显然烟瘾犯了。一帮衙役也是无精打采。县令问李夫人要证据，李夫人就找了两个丫鬟作证，县令当即判少奶奶入狱。少奶奶这才明晓原来是李夫人要毒死自己的，却阴差阳错地毒死了可道。她喊冤，但她又怎能说是婆婆要害自己呢。县令支撑不住了，醒木一拍，就会后堂抽大烟去了。

少奶奶就这样被关进了难见天日的牢房。

李夫人也花钱摆平了可道死在府上这件事。她既解决了可道，也把少奶奶推入了牢狱，少奶奶是不太可能出去了，李府的名声算是保住了。

少奶奶进到狱中，发现牢中还有两男两女，衣衫破烂，蓬头垢面，身上散发着难闻的味道，疯疯癫癫的。四个人看着她，目光呆滞，表情苍白，不久，四人开始疯狂地在地上打滚，抓起发霉的稻草往嘴里塞，痛苦地大叫。一个男子以头朝墙上碰，两手在头上乱抓乱挠，暗红的血渗了出来，他依旧叫喊着碰着。地上四支烟管早已空空如也，两个女人可劲吸，仍没用，就那鞋子放在嘴里咬，鞋烂了，嘴破了，却不能结束她们的烟瘾。而同时，外面的牢狱中也又同样的叫声，少奶奶这才发现，牢里关的大部分都是烟犯。这边两个男人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朝少奶奶走来。少奶奶不由得向后退去，一个男人上来抓住了她，把她按在墙上。另一个过来和他争抢，两人打在一起，头破血流后，一个男人把少奶奶按在了地上，情急中，少奶奶一脚把他踢开了，两人又扑了上来，却被少奶奶用力推开。他们烟瘾太厉害，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两个男人喘息着，回头各抱住一个女人在墙角干那淫秽之事。好一会儿，四个人才停息下来，就像受伤后的禽兽，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少奶奶恐惧地缩在这边墙根，凑这微弱的灯光看着这一切。她想不到，牢里竟然这般乱。外面的痛苦呻吟使少奶奶心中更加害怕，紧紧地抱膝缩在墙根。

也许是县令特有安排，要以情欲压住烟瘾。但根本就没用，这里的四个人最终抵挡不住巨大的烟瘾，在再一次污秽后，又折磨自己，墙被碰得碰碰响。油灯渐渐熄了，夜带着恐惧袭来。睡眠早已被畏惧杀死。少奶奶一动也不敢动，一直睁着眼，怕那两个男人侮辱她。黑暗中，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腿，她踢开，往后挪了挪身子。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牢里也终于有了丝亮光。五个人终日仇视着对方。巡逻的狱卒几乎没有，两天才送来一些糟糠饭菜。两个男人又有几次想靠近她，都被少奶奶挣脱。他们连少奶奶的力气大都没有了。

第四天，一个男人死了，很痛苦地死了。接下来，那三个人也死了，也很痛苦地死了。少奶奶则倚墙稍睡了会儿，她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夏天，尸体腐烂都快，牢里聚满了蚊虫鼠蚁，尸体散发着臭味，少奶奶捂着鼻子直呕吐，靠着墙半死不活的，几天没吃过一顿饭，却还一直呕吐。

傻子好几天不见少奶奶，就追着李夫人要。李夫人说少奶奶死了，傻子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缠得李夫人心烦，就又给他娶了一房，不料傻子只认得原先的少奶奶，才几天，就把这个少奶奶砍死了。李夫人暗中了结了此事，回头骂傻子，傻子听不懂；打傻子，傻子还是要少奶奶。李夫人不理他，傻子更傻了，整天拿刀劈这个，砍那个的，差点把李夫人劈了。李夫人就把他关了起来，傻子又是喊又是叫，他嗓门大，力气也大，闹得李府鸡犬不宁。李夫人只好把少奶奶买了出来。少奶奶又回到了那个萧条已久更萧条的小院。

傻子一见少奶奶还真不闹了。少奶奶变得瘦小不堪，面容憔悴，身体弱小。傻子哪里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盯着少奶奶傻笑。李府的人都以为是少奶奶毒死了可道，再加上以前的事，更没人瞧得起她，少奶奶来后一句话也不敢说，更不敢提任何要求，就一直在那所小屋住了下来。

傻子又找少奶奶来了。盯着她傻笑好久，傻子要少奶奶也笑一笑，少奶奶才勉强笑了笑，傻子拍拍手跳着出去了。不一会儿，他抱着一孩子进来了，是他和少奶奶的孩子。孩子白白胖胖的，少奶奶在狱中何时不思念自己的孩子，只是以为再也见不着了，现在见着自己孩子，心内也满足了。还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她喜极而泣，同时感受到了无助，孤独，悲凉。傻子见她高兴，也高兴得拍着手乱叫。

以后傻子一抱孩子，李夫人就以为是　少奶奶想看，私下对少奶奶又打又骂，少奶奶也不敢吭声。

（三）

不久，又打起来了。

一队起义军败仗后，逃到了这所小镇，待养精蓄锐后卷土重来。有挂着大刀的，也有扛着洋枪的，威风凛凛。镇上的人把他们引到了唯一一家大户李府。

李夫人身子不舒服，就命少奶奶出来招待。起义军首领郭二以前只顾忙着打仗，没时间谈论儿女私情，现在见了少奶奶，不由得动了心，少奶奶当下是很瘦，但养一些时日定会更美的。少奶奶斟茶时，看得郭二眼中充满yu火，但为了礼仪，他还是做了一揖。

晚饭时，李夫人问了郭二一些情况。郭二说他走南闯北打了七八年仗，第一次败。李夫人也应付地夸了他几句，问他今后有何打算。郭二没有回答，从他见少奶奶第一眼，他就有了安家的念头。洋人攻占了国家，朝廷都没办法，自己东奔西跑得有个屁用。只是他还不清楚少奶奶是谁。和李夫人的一番交谈后，他更高兴了，一个傻子占着这么好个媳妇儿不白搭了吗？听说李老爷去世，现在由李夫人当家后，郭二也大胆起来。当夜和弟兄们喝酒喝到半夜。渐渐的，他也没了东山再起的念头，出去打仗，倒不如在这里当个老大，有钱有权，又有女人。一帮兄弟早就厌烦了打仗，也附和着他。

他们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李夫人心里不愿，因为他们有枪有刀，也不敢多说什么。郭二也慢慢地开始接近少奶奶，在少奶奶房间随便出入。当然，他不舍得让少奶奶再住在后院，就给她换了间最好的房间，李夫人只有随他去了。郭二整天装得很有修养的样子，却怎么也掩盖不了那份邋遢。好几次，他都想非礼少奶奶，都是少奶奶以死相逼，像红了眼狮子的郭二只好悻悻离去。他威胁李夫人把少奶奶给他，李夫人不敢说话。少奶奶则从始至终誓死不从。

郭二越来越放肆，时间久了，也渐渐失去了耐心。整天和弟兄们非喝即赌，还赶走了府上得男性，当然，为了讨好少奶奶，他要留着傻子。后来他发现傻子很有意思，在少奶奶面前，刚把傻子拉开，他就又跑了回来。郭二骂他，他也不懂。以前，镇上的人打他骂他，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郭二骂他，他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和兄弟们逗傻子一时成了他们最大的乐趣。

傻子喜欢玩。郭二就陪着他玩。郭二突然对傻子说要玩打架的游戏，几个人对着傻子乱踢，边踢边笑，傻子弄得满身土，爬起来不高兴了。郭二说要表演神功，傻子又高兴了，郭二找了块砖朝傻子头上拍去，傻子感觉头麻了一下，用手摸了一手血，疼的眨了眨眼。郭二说神功马上就出现，傻子站在那儿等着。郭二又拍了一砖，傻子身子晃了晃，稳住等着，郭二大笑，猛地拍去，砖断开了，傻子见神功显灵，也跳了起来，嘴里呜呜得喊着什么，头上血流不止，他也不管，只是感觉有些头晕。郭二和属下大声笑着，在他头上抹了把土，指着傻子大骂。傻子还要玩，郭二和属下牵着他把他按入了泥中，又一阵拳打脚踢。

傻子回来跟少奶奶说郭二愿意陪他玩，今天太好玩了。少奶奶见他满身泥土，知道是郭二弄的，坐下直叹气，想跟傻子说，但他什么也不懂，说了也白说。少奶奶安慰着正在傻笑的傻子，给他浑身洗了洗，换了件衣服，头上抹了点药，她没有嫌他脏。

郭二又喝醉了，一把搂住了少奶奶，少奶奶挣扎，郭二毕竟打过几年仗，膂力惊人。然后，郭二发话了，府里女人随便享用。那一夜，外面的人听到李府折腾了一夜，有哭声，有笑声，有骂声，有枪声。第二天，许多女人都哭着跑出了李府，但没多远，就在一阵枪声中结束了一切，没有一个逃出去的。

他还要玩，拿枪对准李夫人交给傻子，让傻子开枪，傻子手搂上了扳机，少奶奶喊了一声不要，傻子就停下了。郭二非让他开枪，傻子说他听少奶奶的。郭二骂了句傻子，然后傻子就真恼了，你可以叫他傻子傻少爷，或者骂他别的，但就不能骂他傻子，听郭二骂自己傻子，他就恼了，朝郭二一阵狂打，不料郭二身手敏捷，反倒把他甩到了地上，李夫人趁机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朝郭二刺去，被郭二闪开，嘭嘭两声，李夫人走了。郭二还想杀了傻子，但想了一下，就停手作罢。他要以傻子要挟少奶奶，说少奶奶不从他，就杀了傻子。少奶奶还是不从。郭二派人去衙门，判傻子罪名。

没多大会儿，属下回来了，傻子就被带走了，事情很好办，稍一吓唬，县令敢不照他们说的去办吗。少奶奶见他这次不是在咋呼，只好从了他。然而傻子还是被带走了。少奶奶彻底死心了，她知道郭二是不会说话算数的。郭二抱着她进了房内，任他在自己身上做什么吧，少奶奶只当自己已经死了。她弄不懂，为什么李府人都死光了，郭二霸占了　财产，就没人来管呢。郭二见她这样，也没了兴趣，又听见窗外吵吵闹闹的，心中有气，就出来了。

是属下弟兄喝醉了闹事，郭二上去对两人一阵训斥，旁人怎么也拉不开。那两个属下也在气头上，拔刀朝郭二砍来，郭二死也想不到自己的兄弟会对自己下手，被砍了两刀，郭二就死了。其他任见他们两个砍死了老大，把他们也杀了。少奶奶如风中细草，依偎在门上，看着这一切。那些人看到少奶奶，都如禽兽般争着跑了过来，杀喊声，刀枪声，詈骂争抢声不断。

与此同时，断头台下，也是叫喊声不断。刽子手说，傻子因为太傻，所以就要被砍头。台下的人都笑了，似乎对这个罪名很满意。他们好像对李府有着很深的仇恨，嚷嚷着砍了傻子。傻子似乎也知道快死了，晃着身体，嘴里依稀不清地喊着“上床，上床”，人们都大骂，骂傻子太他娘的风流了，临死还想着上床。

厮杀后，所有人都死了，是自相残杀。少奶奶一直就那样站着，或许她很害怕，或许她不怕。忽然，她想到了傻子，就赶了过来。傻子跪在台上，头和身体已分了家，少奶奶听到散去的人都在骂傻子临死还喊着上床。

他们都在笑，只有少奶奶流泪了，因为只有她知道，傻子喊得不是上床，而是山窗，山窗是她的名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