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冬天来得特别早。
才下午六点多一点,天就黑了。寒风刺骨,独自一个人,我踟蹰在无人的街,夜风吹到身上,感觉冷入骨髓。
街面上,那些往日生机勃勃的树木,就洒下一片片落叶,落叶自由自在,随风起舞,涂抹着萧条的街道,仿佛人的心境。寂寥,无助,伤感。
在这条街的尽头,是小山城最大的医院。
往日,有亲人住院医好了,出院的时候,那些熟悉的医生护士,总是很热情的送到医院门口,挥挥手,笑容满面的说,再见!鬼才和你们再见呢。真是,谁愿意再来,就真是带病了。
老百姓说,法院、医院、看守所,进去后出来,谁也不想说再见。但那些人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送你出来的时候,总是要很亲切的说声再见。
生长在大山之间,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鲜红,灿烂。还有那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仿佛欲说还休的故事,人见人爱。
如果不是寒风,那花蕾一定会绽放,如果不是霜雪,春天还在人们心中。
而今,那个叫楠楠的花季女孩就喝酒死了,她苍白的躯体还停留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刚刚和她的亲人一起去告别的时候,看到她恬静的面容,像累极了熟熟的睡去。
她也确实是累了,从小调皮捣蛋,在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没有一刻消闲。
人生苦短,由命不由人。
就让她睡在花丛中好了,我心里想,她长得像花一样漂亮,就该有鲜花作伴。我把带去的一大束鲜花,放在她身边。那一刻,我没有半点悲伤,感觉很好,死了,就没有烦恼忧愁,就脱离了苦海。
无意间,还默默祝福孩子。虽然心中感觉她父母的艰辛和无奈,带着一丝丝愧疚,但人总是要走的,俗话说的,早死早脱生。
“楠儿呀,你怎么就走了呀,我的孩子,是我对不起你。”她那平时很讲究穿戴的妈妈,此时像极了一个泼妇,爬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哭喊。眼泪鼻涕口水涂满了她擦满化妆品的面庞。
其他人在搀扶着她,不断的安慰中。只有那嚎哭声,在寒风中好像扩散到小城的大街小巷,在一份空寂中,令人毛骨悚然。
天气本来就冷,我呆不下去,就安慰了她的父亲,我相处多年的朋友,一个人从医院里走出来。
“这世道是怎么了,每年都要有几个人喝酒死去。”街边开个小商铺,寒冷的天,生意不好的几个店主,三五个女人,一台戏,凑在一起,围着电暖炉唧唧哝哝的议论,“活该,那个小骚货,谁让喝那么多。”其中一个嘴唇擦得像吃了死人肉,样子还算漂亮的一个女人,不屑一顾的说,感觉还有点幸灾乐祸。
议论中,她们望着我有点发抖的背影,从她们商铺门前缓缓走过。
“以后我和我的朋友,一定不来你们商店买东西。”我心里想,“是些什么人呢,人家不小心喝死了,你们还瞎议论。改天你们喝醉,让人迷奸了,比死还难受。”
这世界有同情心的人毕竟太少,更何况,事不关己。更何况,是死了一个社会渣滓。
阎王叫你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其实,酒只是引子,死的人,怎么个死法还不是一样。要怪,就怪创造了酒的杜康老先生,要怪就怪女孩自己,酒量不行,还好强。
想想那些女人的话也是,才16岁多一点的女孩子喝死的,毕竟太少。以往每年是有人喝死的,但大多是年纪大一点的男人,也许也不是喝死,是本来身体就带病。医院经常查不出是什么病,就说喝酒死了。
其实,楠楠是可以不死的,听说,和她一起喝酒的几个朋友把她送去医院的时候,还吐得一塌糊涂。在抢救室里,医生为她打好醒酒针,交代送去的人,好好照顾着。
她的朋友们把她送到了医院,以为万事大吉了,大部分人走了,就留下一个人看守。
留下看守她的女伴,也醉了,看点滴在滴着,就爬在她身边睡着了,等护士来换针水的时候,看到针水也没了,塑料管里,已经鲜红一片,是血从身体里回出来了。人也死了,还睁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天花板,才乱哄哄起来。死的原因,实在太简单,是她吐出来的食物,堵住了嘴巴和鼻子,醉伤了,就不知道翻身动一下,就活活憋死。
一时间,抢救室里挤满了一大场医生护士和仪器,忙忙碌碌中,抢救半天,就无回天之术。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何况这小地方,街头放个屁,街尾都能闻到。
【2】
这地方虽小,但什么人都有。在街上混的,原来只有那些不务正业的“街霸”,大部分是男孩子,开着那故意把排气管砸烂了的大摩托,身后带着至少两个女孩,有的甚至三四个,像那些夜晚出来街边的树上吃树叶的蝗虫一样,一拨拨的,不管街上有没有人,摩托凄厉的声音,很远传来,从行走的人们身边,呼啸而过。
看到行人惊恐的避让,他们高兴得大呼小叫。
交警和城管,多次把他们拿去处罚,罚完了,拘留了,出来后依然。情节特别严重的,抓去劳教一年,回来后,更是变本加厉,反正他们没有正当职业,又没有达到判刑的年龄,不存在开除,你总不可能开除他们的户籍国籍。再则,他们大法不放,小错不断,只不过是社会渣滓罢了,奈何不得。
很多时候,他们也很讲哥们姐们义气,比如去吃烧烤,就从来不欠账,还豪气干云呢。当然,他们的钱是哪里来的,只有他们知道。
“街霸”们共同的特点,就是岁数都不大,大部分是不会读书的中学生,是家庭条件相对好一些人家的孩子。他们是电影看多了,就像上海滩,拉帮结伙,争女孩子,争男朋友,抢地盘。当然,打架斗殴成了常事,逃学旷课也成了常事。
时代在发展,本来是男孩子一统天下的“街霸”队伍,不经意间,很多女孩子就脱颖而出。当地人叫她们“街妹”或者“大姐大”。她们抽烟喝酒,比男孩子更甚。
大姐大岁数不大,是名气大。是学香港那个胡慧中,一身功夫,叱咤“江湖”。她们不是黄蓉,不会武功,但大多容貌娇俏。
刚喝酒死了的楠楠,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大姐大,在县城中学读初中,才16岁多一点,很漂亮的一个小女孩,就名气比县长还大。也难怪呢,她父亲是搞建筑的一个小老板,天天和县上的领导在一起,吃喝玩乐。家里有钱了,从小就把孩子养得骄奢淫逸,要星星不给月亮。
从进幼儿园到读小学,到现在读初中,书不好好读,就能邀上一伙男孩女孩,为非作歹的不干好事。
她母亲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和老公在城郊农村的时候,花一分钱,还要算来算去,现在老公发达了,真是骡马的东西粘不得热气,就什么也不做,天天穿金戴银,和她的好姐妹们打打麻将,喝酒k歌,笑傲江湖,40多岁的人了,打扮得像梅超风。梅超风养的孩子,还不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她经常骂孩子,就白骂,在孩子心目中,她就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现在孩子死了,还在哪里假惺惺的嚎天抹地,也活该。
她家是有两个孩子的,大的那个是男孩子,还不错,早已到省外读书去了。只有留下这个叫楠楠的小妹,人作有祸,天作有雨,在玩世不恭中,夭折黄泉。
小妹说了,她的名气是打出来的,容易吗?出来混,没有两刷子,还不被人欺负。其实,孩子们都知道,只有她欺负别人的。她头发剪得和小男孩一样,性格也和男孩一样,出口脏话,喝酒抽烟,相约一场和她臭味相投的孩子,就代表其他农村来的困难学生,收其他那些好好读书孩子的“保护费”,不给,就打。
周星驰逃学威龙是她们最喜欢看的电影。
不是家庭不教育,不是老师不教育,是实在无奈。派出所进进出出,成了她家一样。她母亲那个梅超风说,哎呀,我们是没办法了,怎么教育也不听,总不可能把她打死,交给政府好了,我们没有本事管这孩子,政府怎么教育和处理不管了。好像这孩子是政府养出来的一样。
楠楠经常不回家,刚开始,父母到处找,县城的大街小巷,很多时候,是在烧烤摊上,或者是歌厅里鬼混。找到了,抓回来,她那小气抠门的父亲,就打一盆水,让她顶着,跪在搓衣板上,几个小时,居然一声不吭,只有仇恨的目光,望着父亲。
几次我在街上遇到她,说,楠楠,你要听大人的话,好好读书了,不然会被你爸爸打死的。切,他们管不了我,孩子不屑一顾,淡淡的说。那神情,好像革命战争时期,那些坚贞不屈的党员。
学校几次开会开除她,她才不管,高兴时候,就去“上课”,不高兴就不去。班主任老师见到她来了,不敢吭声。 不是纵容,但家庭学校社会真的很无奈。
【3】
人死如虎,虎死如花。
这是当地老百姓的俗话,意思是说,人死了,都害怕,老虎死了,都喜欢。
楠楠是死了,本来,抬出去埋了就是,在这山区,其他没有,但大山,哪里都可以埋人。老人寿终的时候,是可以进祖坟的,但这里民族的规矩,孩子死了,只能埋在被当地人称之为“娃娃坟”的乱葬岗。
离山城不远的山腰处,有一片光秃秃的山包。四周,林木葱郁,四季草木茂盛,鸟语花香,只有这山包,怪石林立,乌鸦怪叫,子规轻啼。
那些夭折的孩子,包括从医院里拿出来的死孩子,全部被抛到这里,任风吹雨淋,任鸦雀啃啄,野狗争抢。天长日久,累累白骨,阴风惨惨。
白天,阳光明媚的日子,走进去不怎么样,月明星稀的时候,连大人从旁边的小路经过,听说总能听到孩子的哭声。其实,那是夜晚的风,吹在那些怪石之上,发出的回声。从来谁也没见过鬼,只是人的遐想。
不用说,那就是楠楠的归宿。
但她的父母和爷爷奶奶,不可能把她埋了了事。事情,远远没有人们想象的简单。
“达不到我家的要求,就让孩子烂在医院里。”楠楠母亲边哭边说,“孩子的爷爷已经急得老毛病复发了,还在医院里躺着,没人照看。”
“不是不答应你家的要求,只要合情合理,我们该赔就赔。”那天和楠楠一起喝酒孩子的家长说。三十多人,乱哄哄的在争吵中。
这是在安监局的会议室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喝酒死就不是什么煤矿呀之类的安全事故,就扯到安监局来。这已经是第四天了,政府分管安全的副县长,从始至终参加协调,在双方吵吵嚷嚷中,总是无果而终。
这世道也奇怪,只要是在一起喝酒的人,哪怕是旁边去敬酒的人,如果其中有一个人喝死了,其他人都得赔钱。
说起来还有一个故事呢,有一次,我们单位市里来人,喝酒后就去唱歌,不经意间,发觉有一个领导不见了,众人就到处找,打电话也不接,于是就慌了,分成几拨人,报案的报案,寻找的寻找。
他们那个开车的师傅说,领导不仅仅是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为了买房子,还贷款三百多万,如果他喝死了,粗略算了一下,参加喝酒的人,一个人得赔三十多万。
值得找,值得找。大家不约而同的说,于是,差不多找到天亮。最后,还是公安局的有办法,用什么东西定位他的手机,他在宾馆里不是他的房间里呼呼大睡。揉着惺忪的眼睛,众人长长的呼了一口气,自然,是不用赔钱,但公安局的朋友帮忙,就必须叫他们吃顿饭,自然又要喝酒。
话说回来,我那朋友,也就是楠楠的父亲,是有钱的,但越有钱的人,越小气,恨不能一分攒成一万。更何况,孩子死了是事实,在痛苦中,感觉错的不是自己的孩子,是其他人,感觉孩子的命,是不能用钱衡量的,就漫天要价。
这些年,安监局也不容易,大事小事,只要死了人,都要扯到他们,难怪,那局长像走马灯似的换。拿钱不多,管事不少,谁也当不了多长时间。
每次他们会议结束,楠楠爸爸总要打电话来给我,说,老朋友,你过来一起吃饭,帮我们评评这个理。头两天,看在多年朋友份上,我还是去的,听双方絮絮叨叨的讲述,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理更多。烦死了,后来就不去,不是不讲朋友情面,是事情确实帮不上忙。
第四天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楠楠爸爸打电话给我,说,老朋友,事情总算解决了,今天你无论如何要来一下。我心里想,再不解决,孩子的躯体都要腐烂了,好在还是初冬,天气冷。
我去到那个小食馆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喝酒了,那个分管安全的副县长,年纪不大,笑眯眯的坐在酒席的正中,三四桌人,众星捧月,围在他身边,走马灯似的敬酒呢。
“老哥,你总算来了,刚才还说呢。”副县长资历并不深,早年我当领导的时候,他还在村委会任文书,看到我走进食馆,站起来说。
明明知道孩子是喝酒死的,但这些人一点不怕死,事情解决了,皆大欢喜,就喝酒庆贺。
楠楠父亲对我说,事情已经解决了,和孩子在一起喝酒的家人,分轻重缓急,每家赔付他家五万到三万不等的安抚费。
从梅超风笑容可掬的脸上,我看到他们满意的神情,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收获的喜悦。“这一对狗男女。”我心里愤愤的想,“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那孩子九泉有知,不喝死也气死。”
推杯执盏之中,众人喜气洋洋,在交流着明天送孩子到娃娃坟的相关事项。
小食馆外,寒风刺骨,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传来“街霸”们那摩托凄厉的呼叫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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