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好人何时平安涉猎者

发表于-2004年10月31日 中午1:52评论-7条

——盐碱滩纪事之二

盐碱滩上的气温回升得很快,眼见虾池中的对虾一个劲儿地疯长。贝沙岭村村委会主任、养虾场场主安永好,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近来他的心情一直很好,一直处于那种丰收在望的喜悦中。然而昨天深夜,安义顺的到来却把他那原本安详的心境完全破坏了。本来安永好已经睡下,不料一阵急骤的打门声打破了虾场上的宁静。他刚刚打开房门,就见安义顺一头闯进来,扑到他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永好叔,你要为我做主哇!安胜利那个狗娘养的,他骑到我脖子上屙屎。我没脸见人了。唔唔唔……不用细说,安永好已经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

关于安胜利与安义顺媳妇卢爱花通奸这件事,在贝沙岭村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除了安义顺本人以外,恐怕全村人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安胜利是贝沙岭村的现任党支部书记,很多年以前受老支书安仁贵的提携,曾经任过几年的村委会主任职务。他任职那几年,正赶上盐碱滩上搞大规模海水养殖开发,外地客商蜂拥而至,把大笔资金投到了这一片草木不生的盐碱荒滩中。聪明的安胜利瞅准时机,利用他在县委办公室当秘书的弟弟安胜超的关系,从县农行贷来巨款购买了挖掘机,开发盐碱滩发了大财。也就是从那时起,安胜利开始翘起了尾巴。他每天总是喝得酩酊大醉,不是在大街上指天骂地,就是回到家打老婆骂女人。女人不堪忍受他的虐待,在他酒醉的一个夜晚服毒自尽了。从此安胜利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不过,他很希望找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可是几年下来,终久没有哪个女子敢于嫁给他。不知从哪一天起,他看上了年轻貌美的安义顺媳妇卢爱花,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她。

此时的卢爱花,正是万分后悔不该嫁给安义顺的时候。她几乎整天不住嘴地唠叨,不是羡慕谁谁有本事发了大财,就是咒骂安义顺没本事,没能耐,一辈子活得窝囊。可巧安胜利的到来,在她那不甘寂寞的心境中掀起了一道绚丽的浪花。那天安胜利来到她家对她说,侄儿媳妇,俺看你家义顺整天在家里闲着没事干,你这小日子也够紧巴的,不如到俺工地上找点活干。俺工地上倒是缺少一个监工,每月八百多块钱的工资。卢爱花一听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赶紧把这件事应了下来。此时的安义顺每天听厌了媳妇的唠叨,正巴不得躲到外面去落得清静,于是欣然接受。

从那以后,安义顺在家居住的日子少了,而安胜利到他家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勤了。卢爱花本来就是水性一般的人物,又加上爱财如命,经不起安胜利的几番挑逗,很快便投入到了他的怀抱。对于这件事村里人早就风言风语了,只不过瞒着安义顺一个人罢了。

老支书安仁贵不只一次找过安胜利。然而,此时的安胜利已经不是几年前的安胜利了,如今的他再也用不着买老支书的帐。于是两个人互不相让,你来言我去语,不知不觉争得面红耳赤,直至最后闹翻。老支书盛怒之下,当即组织人马把他赶下了台。从那 时起,村委会主任职务一直由老支书兼任。几年后国家颁布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对村委会主任职务实行了村民选举制度。“权”欲熏心的安胜利四处笼络人心,想凭借自己在经济上的优势东山再起,重新执掌村委会的大权。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安永好参加了竞选。选举结果令安胜利大栽跟头,他感到异常恼火,暗自发誓非要与安永好拼个鱼死网破不可。恰在这时,安胜利的弟弟安胜超提升了县委办公室副主任职务。这对于安胜利来说无异于打了一剂强心济。时隔不久,安胜利终于取代了老支书安仁贵的职位,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全村一把手的宝座。从那以后,安胜利越发有恃无恐,他与卢爱花的关系竟然达到了公开化的程度。

安义顺不是个大傻瓜,时间一长,到底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昨天夜里,他偷偷从工地上赶回来,恰逢两个人在他家土炕上干得正欢。安义顺气愤难奈,顺手抄起一把菜刀冲了进去。两个人顿时傻了眼。安胜利到底是个久经风浪的人物,面对手持菜刀的安义顺,他稍稍镇定了一下自己慌乱的情绪,虎着脸大声地吼道:安义顺,你想杀人呐!你就不怕公安局法办你吗!他的吼声果然奏效,安义顺的身体颤栗了一下,脸上掠过了一丝迟疑的神情。安胜利瞅准时机,赶紧抱起衣服逃之夭夭。

安义顺气愤急了,既为安胜利的欺人太甚气愤,又为妻子的不要脸气愤,更为自己的不争气气愤。自己真是一个大草包,大饭桶,刚才怎么就没有一菜刀下去宰了那个狗娘养的!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委屈,先是照着浑身乱抖的妻子狠狠地揍了一顿,发泄了一下自己的满腔愤怒,然后一口气跑到了安永好的虾场上来。

安永好承包的虾场原本是安胜利在任的时候,一个辽宁丹东人投资开挖的。当时贝沙岭村委会与丹东人签订了合伙养殖合同。按照合同的约定,由贝沙岭村委会提供土地,丹东人提供资金,双方合伙从事对虾养殖经营,所得利润五五分成。当时村民们原本指望通过养虾发一笔大财,没想到几年下来,虾场赔了个精光不算,反而欠下了几十万元的债务。丹东人卷起铺盖逃之夭夭,不知去向,债主们纷纷找贝沙岭村委会要帐。此时安胜利已经从村委会主任的职位上退下来,老支书安仁贵找到安永好说,永好,咱们全村除了安胜利以外,就数你最有经济头脑了,你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么大一个虾场闲着啊。老支书的话说得非常透彻、明白,那是明确无误地告诉他,让他把虾场承包下来。对于承包虾场的事他不是没有想过。他知道全村人中除了他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更有条件去承包虾场了。在丹东人养虾的时候,他有过一段在虾场干活的经历,从中学到了不少关于海水养殖方面的知识。丹东人养虾失败后,他很难受过一段日子。他搜集了许多有关虾病防治方面的技术资料,并对有关知识进行了系统的学习研究。所有这一切,也许正是为了这一天。谁知当老支书真正向他摊牌的时候,他反倒犹豫了。他心里想:我能行吗?这养虾场的投资可不是个小数目哇,弄不好会把自己搞得倾家荡产,就是一辈子也翻不过身来。但他转念又一想,自己这几年苦心钻研又是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付诸实践么?看看自家住的那三间低矮破旧的小土坯屋,再看看母亲、妻子和儿子那破旧的衣着,他心里不由感到一阵阵发紧。说不清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也说不清受过多少人的风凉话,最终他还是打定主意,与村委会签订了承包合同。

也许是天随人愿,也许是天生带来了发财的命,安永好养虾成功了,而且连续几年获得了大丰收。一时之间,他成了倍受人们关注的大款、大企业家、大明星。

当然,安永好始终没有忘记本村的父老乡亲们。村里的校舍改造、自来水安装、修公路、接有线电视等等,哪一项公益建设都离不开他的慷慨捐赠。村民们感恩他的好处,在那年进行村委会主任选举时,他以绝对的优势战胜了竞争对手安胜利。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时隔不久,安胜利竟然攫取了村支部书记的职位,成了全村的一号人物。从此,一场旷日持久的“龙虎斗”拉开了序幕。

二 

两个人的初次交锋是从“公章争夺战”开始的。安胜利走马上任没过几天,就在自家院子里安装了大喇叭。当天就在大喇叭上召开了他任职以来的第一次全体村民会议。会议的第一项议题就是要村委会立即把公章交给村支部管理,理由是加强党的绝对领导。

会议还没有结束,老支书便急匆匆地赶到安永好家,再三叮嘱:看来安胜利就要对你动手了,你可千万要有思想准备啊。那公章可是权把子,无论如何不能交给他。若是交给他,你就只有代人受过的份儿了。安永好点点头说:老支书,您就放心吧,我不会任人宰割的。他向我发难,我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往后咱们就等着瞧吧。安永好终久没有把公章交出去,令人奇怪的是,这件事安胜利也一直没有再提。

那年秋收以后,第二轮土地延包工作全面启动。乡里通知各村把公章交到乡里,由乡里统一办理土地承包审批手续。可是等到土地延包工作全面结束,乡里也没有把公章送回来。安永好到乡农业经济管理站去催问,经管站的办事员小何却说,你村的公章不是安胜利书记拿回去了么?安书记说村里办事急用,就拿走了。安永好当然明白公章落到安胜利手里意味着什么,也自然清楚安胜利骗走公章的真实意图。他急忙去找安胜利。安胜利的脸上一副漠然的样子,他用奇怪的神情反问道:什么,我拿走了?哪个龟孙子这样说的!我又不是村委会主任,要那破公章有屁用!安永好冷冷地一笑说:这就奇了。难道那公章会自己飞了不成?看来这件事只有通过报案才能解决了。安永好返回乡里,把事情的原委向乡一把手赵书记做了汇报。赵书记找小何问明了情况后,拍着安永好的肩膀说:永好同志,这公章在哪里保管并不重要嘛。关键是要讲团结,要以大局为重。你和胜利都是咱乡有名的能人,可千万不能闹个人成见哟。

最后,到底是赵书记亲自出面,才使村委会的公章完璧归赵。赵书记乐哈哈地笑着说,这件事都怪小何,都怪她自己没有记性,还硬说是人家胜利拿走了呢。安永好明白赵书记是有意为安胜利打掩护,便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恨恨地说,安胜利算个什么东西!

时隔不久,安永好发现部分村民占用村里耕地做宅基,立即出面制止说,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这是村集体的耕地,你们怎么能随便占用做宅基呢?难道就不知道这是犯法的事情么?几个村民笑着说,谁说俺们是随便占用!俺们这是经过村支部批准了的,不信你去问安书记好了。安永好一听又是安胜利在背地里捣鬼,顿时气得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他厉声喝道,谁批准的也不行!你们谁敢建房,我立刻报县国土资源管理局把房子扒掉。村民们沉不住气了,分辩道,不让俺们建房俺们住什么呀。安永好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村委会不是已经规划好了么?所有住房一律到老庙台上去建,宅基手续都已经报到县里去了,很快就会批下来的。

老庙台是解放前老土地庙的原址,是村子周围唯一的一块空闲地。当地村民一向迷信,曾经流传着一段顺口溜:老庙台上建宅房,谁家建了命不长,先死儿女后死爹娘,撇下老婆守灵堂。所以长期以来,没有哪一家愿意在老庙台上建房。

现在当村民再次向他说起这段顺口溜的时候,他不以为然地笑着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们竟然还相信这些封建迷信啊。部分村民不服气地撇着嘴说,你说的倒是轻巧。你不迷信,怎么不把你家的房子建到老庙台上去呀。安永好一下被问住了。按理说,他家的三间土坯小屋也实在破烂不堪了,他早就有过建新房的打算。只是因为近几年养虾养得手头紧,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所以盖房的事迟迟没有决定。现在他被逼到了火山口上,看来这件事是非立即决定不可了。于是他当即立断地说,谁说我家的房子不建了?告诉你们,我家的房子就建在老庙的主基上,而且还要建全村最好的房子。

他的话果然起到了震慑作用。村民们无话可说,纷纷停止了建房。

然而到了真正建房的时候,他首先遇到了来之老母亲的阻力。老母亲趴在老庙基上,死活不让动工。她声泪俱下地说,你们要是建,就把我一块儿建到地底下好了。安永好和妻子于淑梅好说歹说,才总算把她劝回了家。

乔迁新居不久,便是老母亲的七十大寿。双喜临门,安永好想好好地庆祝一番。当天晚上,前来祝寿的人一拨挨着一拨,一拉五间的砖瓦大院里平添了一股热热闹闹的喜庆气氛。天已经很晚了,祝寿的人们陆续地散去。一家人意犹未尽,仍坐在酒桌前闲话家常。这时,从门外传来一个女人嘤嘤的哭声。妻子于淑梅顿时脸色大变,慌忙拉了丈夫来到外面。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跪在她家的庭院前焚烧箔纸。

于淑梅登时火了,气咻咻地说,你这娘们儿好没道理。深更半夜在这里哭啥!不知道俺家正在为老太太祝寿嘛!烧纸女人有些难为情地说道,俺是你们村义顺媳妇请来的。她说她儿子在这里吓着了,让俺半夜来这里收魂儿。于淑梅一听越发生气了,说,深更半夜,你在这里嚎的哪门子丧啊!烧纸女人慌乱地回答,这事儿你们可别怪俺,有意见你们找义顺家去。人家花钱让俺哭俺不哭行么?两个人都明白了,这分明是安胜利和卢爱花这一对狗男女串通一气搞的鬼把戏。于淑梅的肺都快气炸了,她带着哭腔说:不要脸的养汉老婆,别人雇你杀人你也杀呀!安永好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故作镇定地说,干嘛与这种人一般见识。咱们回屋里去吧。

老母亲的脸色十分难看,她大概明白了外面所发生的一切,见二人回来什么也没有问。于淑梅连忙换上一副笑容遮掩道,是一个外村娘们儿给她儿子收魂儿呢。这娘们儿,收魂儿也不看个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种时候来。

一晚上的喜庆气氛就这样被冲散了。夜里,妻子依偎在丈夫的怀里,泪流满面地说,永好,这个村委会主任咱不干了,谁爱干就让他干去吧。自从你干了这个村主任咱有啥好了。年年往村里捐钱不说,还处处受人家的气、挨人家的作贱,咱到底图得是啥呀。安永好无奈地叹着气说,你以为我愿意当这个破官儿啊。我巴不得早一天撂下这个烂摊子呢。可是这个村官我要是不干了,还会有谁来干呢?难道就拱手让给安胜利那一伙子人么?大权落到了这种人手里,那全村人就甭想有好日子过了。

面对安义顺的哭诉,安永好感到说不出的难受,同时又好生为难。他知道,义顺之所以把这一切家庭隐私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完全是出于对他个人的信任。身为村委会主任的他,对这件事的处理有着义不容辞的职责。但他转念又一想,这件事毕竟是安义顺的家务事,安胜利虽然缺德,可卢爱花毕竟是心甘情愿的,如果此事闹大了张扬出去,对安义顺本人和家庭都不是什么好事情。说不定卢爱花会破罐子破摔,干脆与安义顺离婚,死心踏地成为安胜利的人。到那时岂不是弄巧成拙?安义顺一时在气头上可以不顾一切,事后他与卢爱花在感情上是否真正割舍得开?况且这种事情,他又如何出面做安胜利和卢爱花的工作呢?近几年来,安胜利一直明里暗里地与自己斗法,此时如果自己出面,那无异于火上浇油,不但与事无补,反而会使事情变得更为复杂。至于卢爱花那里,他就更不好出面了。那娘儿是个有名的破菜缸子,说不定会撕破脸皮,说你侮辱调戏她,到时候你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他越思越想越觉得事情难办,便连夜来到老支书家,请老支书拿主意。

不料老支书听完这一切,却笑哈哈地说,闹大了才好呢。安胜利身为一名共[chan*]党员,竟然抢占人家的老婆,义顺若是告到上面去,他就得被开除党籍。你想,他的村支部书记还能保得住么?回去你再在义顺那里添上一把火,让他把事情闹大,往下咱们的文章就好做了。安永好好半天没有言语。老支书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失望地叹道,你这个人啊,哪儿都好,就是心慈面软不好。人家就是把刀搁在你的脖子上,你还是对着人家笑。有道是无毒不丈夫。你忘记安胜利是怎么折腾你的了?

安永好明白老支书指的是什么。他当然不会忘记在过去那一段艰难的岁月里,留在他记忆深处的那一段令人伤痛的往事。他怎么会忘记呢?

那是安胜利担任村支书后的第二年春天。安永好像往年一样往虾池里投放了虾苗。只不过这一年,他的养殖规模比往年都要大。他想自家刚刚建起比较豪华的房屋,占去了不少的流动资金,他需要用更大的利润来弥补这一切亏空。为此,他特意从银行贷了二十多万元的贷款。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年他在虾池里收获的却不是对虾,而是一池又一池的油光鱼。

油光鱼是当地盛产的一种体小头大的海水鱼类。它的繁殖力和呑食能力都特别强,是虾苗的天敌、克星。虾池里只要放入少许这样的鱼,用不了多长时间,池中的虾苗就会彻底绝迹。

当安永好发现这一切的时候,投放虾苗的季节早已经过去,一切都太晚了。他隐约感受到了安胜利的厉害,但是又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现实。这一年他的经济损失惨重,甭说当年的利润,就是把历年的利润都搭进去都难以弥补损失。那一段时间,安永好头也不理,胡子也不刮,整日像个囚犯似的躲在家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而安胜利家的大喇叭里却在整天播放那令人讨厌的流行歌曲。其实,安胜利对于音乐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在村民们看来,安胜利之所以在这种时候播放流行歌曲,压根儿就不是为了丰富村民们的文化生活,而完全是为了表现一种姿态。那是一种公然的叫板,一种幸灾乐祸的挑战。

无根无据的猜测和怀疑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痛定思痛之后的安永好,只能寄希望于下一年。下一年,他的首要任务便是加强虾场的安全保卫工作,严防阶级敌人搞阴谋破坏。其实这种事后亡羊补牢的做法,在真正了解安胜利的人们看来,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意义。因为就安胜利的处事特点来说,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从来不搞翻版的。这就像观赏一个电影演员的演技,重复总是令人觉得单调、乏味。只有不断地更新、创造,不断地塑造新形象、新角色,才能显出一个演员的高超技艺和深厚功底。在这一点上,安永好总是处于小儿科的水平,他永远只会成为安胜利的手下败将。

每年的春季是虾场上最为繁忙的时候。清塘,蓄水,购买饵料,投放虾苗,每一个环节都要严格按照时令的节拍有序地进行,哪个环节延误了时间,都会对整个养殖生产造成严重影响。所以每到这种时候,安永好总是大脑神经高度绷紧,不分昼夜地忙碌不止。然而这一年,他却陷入了一场永无休止的诉讼案中。

有一天,他突然收到了乡法庭庭长杜一民送来的诉讼文书,理由是贝沙岭村委会拖欠了邻村村民王天一的十一万元土方工程款,有村委会的欠条为证。安永好立时怔住了。因为从拖欠工程款的日期来看,是在安胜利担任村委会主任期间发生的,然而这在安胜利缷任时交接的财务账目上却没有任何记载。而历年来的各种欠款他都已经从虾场承包费中付清了,到现在怎么又出来这么一笔欠款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去询问老支书安仁贵。

老支书沉吟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说,明白了。这王天一不就是那个有名的酒鬼王蛤蟆么?他不是安胜利的那个远房舅家的表哥么?他对工程上的事可是狗屁不通啊。咱村怎么会欠他十多万元的工程款呢?那欠条肯定就是假的,一定又是安胜利在背地里捣的鬼。这小子不干正经事,亏他想得出这种鬼点子来。这不纯粹是瞎胡闹嘛。那法庭又不是他家的,难道他想咋的就咋的?不用怕,到开庭那天我去。我当庭对质,看他还有啥话说!

开庭那天,安永好和老支书都去了。安胜利并没有到庭,但从法庭宣读的调查材料上来看,他对原告所诉欠款事实都是认可的。等到杜一民当庭出示安胜利所写欠条的时候,安永好只粗略地看了一眼便笑了。因为从欠条的墨迹上来看,很显然是新近才写上去的,而村委会的公章却是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盖好了的。这使他想起安胜利走马上任后的那一场“公章争夺战”,内心不得不叹服安胜利的用心良苦。然而,尽管他对以上证据提出了合乎情理的异议,也尽管有老支书为他出庭作证,但杜一民还是做出了金沙岭村委会败诉的判决。安永好当然不服,他如期提起了上诉。村里的绝大多数村民都支持他,纷纷说,你就一心一意地打官司吧,虾场上的事情有我们呢。

从此安永好远离了虾场,整个身心投入到了那旷日持久的官司中。当然,除了正面努力争取之外,他也动用了不少的社会关系,为此所花的钱自然不少,而且这一切费用都得他自己掏腰包。然而几个月下来,他的官司还是维持了原判。他高薪聘请的律师无可奈何地说:这场官司输就输在证人身上。他既是原任村委会主任,又是现任村支部书记,他的证言可谓铁证如山。这个案子的奇特之处就在于,真正的对手并不是原告,而恰恰是证人。面对这样一个处于证人地位的对手,再高明的律师也无能为力。安永好越发糊涂了,苦笑着说,照你这么说他的话岂不成了金口玉言了?假的东西也能变成真的了?那世界上岂不是没有公理了?律师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了。

从中级法院开完庭回来,安永好一直没能从那种迷茫的精神状态中解脱出来。但这并不能影响案件执行程序的进行。没过多久,他又收到了法庭庭长杜一民送来的传票。不过这一次再也不是通知他去开庭,而是让他去交款。杜一民走后,安永好手持传票,冷冷地笑着说,甭说没有钱,就是有钱老子也不拿这种冤枉钱。

一到法庭,杜一民便异常严肃地打着官腔问他:把钱带来了吗?安永好鼻子眼里哼了两声,说道:既然安胜利承认欠款,那你们找他去好了。他才是村里的一把手嘛。杜一民顿时火了,猛地站起来一拍桌子,大声吼道:安永好,你别装蒜了!你是村委会主任,我们不找你找谁去!安永好果真豁出去了,今天他来原本就是准备接受拘留的。他就势蹲在地上,瓮声瓮气地说:安胜利屙的屎就让他自己去打扫好了,我们大伙儿没有人为他擦屁股。杜一民鄙夷地点了点头,冷言讥讽道,原来你他妈的是属癞蛤蟆的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呢。他的出言不逊令安永好震怒了,他猛地站起来,一下子冲到杜一民的面前,气势汹汹地吼道:你骂谁?难道法官就可以张口骂人吗!杜一民不过是顺嘴说了一句脏话而已,显然没有意料到安永好会来这么一手。他大吃一惊,但面子上终久下不来,仍然不服软地说,骂你怎么样,不骂你又怎么样!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安永好脸色铁青,不停地挥舞着胳膊说,法官骂人就是不行!法官骂人就是不行!!其他法官赶来打圆场说,既然没带钱来那就算了,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嘛。

往后的日子里,不知是因为这件事的缘故,还是另有其他方面的原因,杜一民一直抓着安永好不放,几乎天天让他到法庭来。他来了,杜一民却什么也不问。照例是法庭上班他上班,法庭下班他也跟着下班。有时候他来了,法庭里却不见人,他只有耐心地等待;有时候他偶尔来晚了,杜一民便会对他一阵训斥。就这样,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在二十多公里的乡村公路上来回奔波,风雨无阻。一个多月过去了,那些传票在他家的木箱里竟然积起了厚厚的一大摞。

这天上班时间已过,法庭里却仍然不见人来。一个打离婚的小伙子凑过来,悄声对安永好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这官司的根子就在出你们村的支部书记身上。我听见法庭的人私下里议论说,你村支部书记在这件事上投的注可真是不小,说不定给杜一民送了多少好处呢。这还只是他们亲眼所见的,那没看见的就甭提了。他们是变着法儿地折腾你,逼你让出村委会主任的职位。你干嘛那么傻呀。你不来,他们又能把你怎么样?大不了给你一个拘留,最多十五天,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反正你整天这样比拘留也好不到哪里去。安永好沉默了一会儿,狡黠地笑了笑说,庭长大人让我来,我干嘛不来?他让我多来一趟,就得多给我写一张传票。别看这传票没啥用处,可是到了关键时候就能派上大用场。小伙子不以为然,撇着嘴说,能有什么大用场啊?它是传票,又不是钱票,还能抵得了你的欠款不成。安永好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没有再往深处说下去。

终于有一天,庭长杜一民把安永好拘留了。这件事在贝沙岭村就像引爆了一枚重镑炸弹,村民们震怒了。很快,那一摞旧传票被送到了县法院院长手里。院长一见勃然大怒,当即组织召开了审判委员会工作会议,对这一案件进行了专门研究,最后一致决定:一、免去杜一民法庭庭长职务,听候处理;二、立即解除对安永好同志的拘留;三、中止对该工程款纠纷案的执行;四、建议市中级人民法院按照审判监督程序对该案进行再审。

这一消息对于近来一直沾沾自喜的安胜利来说,无异于挨了当头一棒。他被惊呆了。我的天!现在的事情真是没法说啊。就连法律上的事情也是说变就变呐。这太令人不可思议了。其实,真正令人不可思议的恰恰是他自己。

安永好的心里非常明白,虽然安胜利并没有达到令他下台的目的,但他毕竟没有完全失败。因为那场官司至今还没有再审,执行程序随时都有可能恢复,那悬在头顶上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将他劈为两半。对这一切安永好当然是不会忘记的。现在就像老支书所说的,利用安义顺这件事把安胜利搞臭、搞垮、搞下台,是最好不过的复仇机会了。

从老支书家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一路上,他一直在盘算着如何处理这件事。他总觉得以这样的手段来对付安胜利,是一件并不十分光彩的事情,而且对于安义顺来说也是极不负责任的。他思虑再三,最后还是觉得这件事由安义顺自己来处理比较妥当,任何人的介入都只能会使事情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经过一个夜晚歇斯底里的发作,安义顺的情绪已经平稳了许多,也理智了许多。一见安永好回来,他便忧心忡忡地说,永好叔,我不想再见那个骚货。我不回去了,让我在这里帮你养虾吧。为缓解一下室内沉闷的空气,安永好故意打趣道,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啊。但我有个前提条件,你必须首先把你的家庭关系搞好了。要不然,那卢爱花还不得找我要人呐。听了他的话安义顺心情烦躁地说,别提那个不要脸的骚货,我就是死在外头她也不会来找我的。安永好趁机宽慰他说,义顺啊,话可不能这么说。不管怎么说,你们也是夫妻一场嘛。即便她一时糊涂做下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也应该宽宏大量,给她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啊。只要她改了,你们还不照样是好夫妻嘛。再者说,你就是不看别的,也应该为孩子着想啊。回家去吧,也许她正在家里等着向你赔情道歉呢。安义顺好长时间没有吱声。安永好知道他的思想还一时转不过弯来,便不再劝他,忙自己的活去了。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安义顺已经走了。他在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永好叔,我听你的,回家了。安永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里说,夫妻总归是夫妻,没有隔夜之仇啊。然而,他又一次失算了。

安义顺刚进家门,就见院里院外围满了数不清的男男女女。其中大都是卢爱花娘家的人,他们正在忙忙碌碌地往车上搬运东西。安义顺立刻明白了:卢爱花要离婚了。见安义顺回来,卢爱花呼天抢地地大骂起来:安义顺,你这干啥啥不中的窝囊废,孙头,王八蛋!你欺负老娘,老娘不跟你过了。你就等着上法庭打离婚吧。你要是不离婚,你就不是你爹娘养的!卢爱花一开骂,他的几个兄弟便虎视眈眈地凑过来。围观的人们一看事情不妙,赶紧把安义顺围拢起来,连推带搡地推出了家门。

安义顺彻底绝望了。他像疯牛一般沿着虾池的堤坝不停地狂奔。一边奔跑一边仰天长号:安胜利,我操你八辈子祖宗!你不让老子过,老子也不让你美梦得逞!你他妈的逼我离婚,我坚决不离!坚决不离!!一连许多天,他都像疯了一般,躺倒在堤坝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破口大骂,一会儿狂奔不止。安永好很为他的精神状况担心,但他又实在没有好的办法,只得任其奔波,任其随心所欲地发泄心中的怨恨。

安义顺是一个可怜的孤儿,从小失去了双亲。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年迈的老祖母苦巴苦结把他抚养长大,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在她临终之前,她还念念不忘地嘱咐人们,别忘了给她可怜的娃儿说上个媳妇,成上个家。然而现在,安义顺竟然沦落到了这步田地,安永好真不忍心撵他回家。他举目无亲,一个人在家里孤零零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岂不是他一辈子的罪过?既然他愿意在虾场上干,那就让他在这里干下去吧。卢爱花那个骚货,是不会甘心与义顺过一辈子的。她要去就让她去吧。我会把义顺当成亲侄子看待的,让他学习养虾技术,分几个虾池给他,让他自食其力,凭自己的真本事干出一番事业来,让附近几个村中最好的姑娘嫁给他。就这样,安顺义在安永好的虾场上住了下来。

出人意料的是,卢爱花并没有起诉离婚,她与安胜利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结婚的征兆。这便是安胜利的高明之处。他这个人高就高在从不授人以柄,让自己成为众矢之敌。无论做什么事情,他总是不动声色,以静制动,只有在十拿九稳的时候,他才会出奇不意地猛扑上去,将对手置于死地。这是他的处世哲学,也是他的一贯作风。

事情就这么一直僵持着。时间一长,有关安胜利与卢爱花的各种绯闻,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时令已经进入了炎热的盛夏,盐碱滩上正是多雨的季节。这种季节也是虾病的多发季节。因此对于对虾的生长情况,特别是对饵料的投放和池水的水质问题,必须处处小心,一刻也马虎不得。所以这段时间,安永好和安义顺一刻不停地在虾场上转悠,连回家的机会也没有。

安义顺的精神状况比以前好了许多,脸上的气色也有了很大的改观。他很能干,身体也很壮实,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当初年轻漂亮的卢爱花之所以看上他,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一点吧。安永好不禁为卢爱花感到惋惜,心里叹道:卢爱花啊卢爱花,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有这么好的丈夫陪伴着你,你究竟是图得什么呀。那安胜利是个人人切齿的败类,他哪一点能比得上义顺啊。现在义顺已经决定离婚了,等虾场收完了虾就办离婚手续,你就是不同意也已经晚了。你这是自作自受!一边后悔哭鼻子去吧。

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安永好和安义顺心里都很高兴,就在工房里喝起了酒。两个人的酒量本来都不是很大,几瓶啤酒下肚,不知不觉就把话题转到了安胜利身上。两个人越说越来气,酒气攻心,很快便喝醉了。

安永好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这时大雨早已停歇,外面是一片灿烂的阳光。安永好起来,发现床铺上已经不见了安义顺。他想一定是到虾池上去了,便出来寻找。四处寻找不见,他便放开嗓子大声呼喊,但是仍不见安义顺的踪影。他预感到事情不妙,心里开始着急起来,心脏紧张得突突乱跳。最后在一个排水闸下的地沟里,他发现了安义顺的尸体。等他奋不顾身地跳进水沟把安义顺拖上来,安义顺的身体早已经冰冷了。安永好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号,当即昏了过去。

这件事情对安永好的刺激是太大了,他的身心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彻底击垮了,精神表现出了明显的迟钝,除了知道趴在安义顺的尸体上哭泣之外,他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妻子于淑梅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焦急地推搡着丈夫,不停地呼喊着:孩子他爸,你可不能垮了啊。大难临头,好些事情还等着你去办呐。

这个体质瘦弱的女人,对丈夫向来是言听计从的。他们夫妻二人从来没有吵过架,伴过嘴。说不清有过多少个白日,她怀着那忐忑不安的心情,盼望着丈夫早一点回家;也说不清有过多少个夜晚,他为丈夫担惊受怕,彻夜不宁。每当灾难临头的时候,她总是心惊肉跳,寑食不安。然而现在,她该怎么办呢?好多事情是女人无法处理的。按照当地农村的规矩,有些事情女人根本无法插手,而且也插不上手。一切都已经乱了套,安义顺的丧事无人处理,虾池里的对虾无人看管,家中的老母和孩子无人照料,眼前的丈夫又是这么一个精神状况,这让她一个女人可怎么应付得过来呀。幸亏有老支书等人在场,她的心里才稍稍安稳了一些。

老支书也已好几天没有合眼了。他现在的心情比谁都着急,整天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他为卢爱花的迟迟不来感到焦心。这个可恶的破烂女人,当初若是痛痛快快地离了婚,现在也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可她偏偏没有这么做,这就令人为难了。不管怎么说,卢爱花也是安义顺明正言顺的妻子,一天不离婚,她就一天享有最高的发言权。这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不经过她的同意,任何人都无权对安义顺的尸体做出处理。

事情发生以后,老支书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派人给卢爱花报信。然而报信的人回来说,卢爱花当时就昏过去了。她大病不起,不能回来。这样一来,事情就难办了。眼下正是炎热的盛夏,尸体再不火化,很快就会腐烂,到那时这件事就越发难办了。现在尸体已经发出了明显的臭味,是一刻不能再等了。老支书当即立断地说,不要再等了,先火化了再说。

然而就在这时,卢爱花回来了,趴在安义顺的尸体上,呼天抢地地干嚎起来:孩子他爸呀。这是哪个挨千刀的害死了你呀。俺要为你报仇啊。一旁的于淑梅听不下去了,气愤地说:义顺媳妇,你说话可要负责任呐。俺永好可是好心好意收留他,没有哪个人存心害死他!卢爱花发起泼来,像母老虎一样朝于淑梅撞过去,紧接着就是一通撕打。老支书等人赶忙把她拉开。老支书上前解劝道,义顺媳妇,人死不能复生。到底是不是被人害死的自有公论。尸体已经存放好几天了,还是先火化要紧呐。卢爱花不哭了。她两眼一瞪,气哼哼地说:火化?没那么便宜!你们想毁尸灭迹呀!不说出一个三长五短来,你们就甭想安生。走!把尸体抬到安永好家里去。不能让他一家人过得自在!

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卢爱花的兄弟们立刻上前,手忙脚乱地把尸体抬上车,拉到安永好家里去了。众人顿时傻了眼。没有人能阻拦,也没有人敢阻拦。

事情已经复杂化了。老支书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安永好一家人重新回到原先居住的小土坯屋里。他家那高大宽敞的砖瓦房,一时之间变成了安义顺的灵堂。尸体在一天天地腐败,屋子里散发出了刺鼻的臭气。而卢爱花却仍在屋子里哭天嚎地地赖着不走。

老支书来找于淑梅商量对策。他说:永好媳妇,得赶紧想办法把卢爱花那臭娘们儿打发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呀。于淑梅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她强打精神,悲凉地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有啥办法可想啊。老支书觉得难以启齿,犹豫了一下说:事情是明摆着的。那卢爱花就等着咱往外拿钱呢。看这阵势,没有几万是打发不走的。于淑梅立时瞪大了双眼,不服气地说:拿钱?安义顺是自个儿掉到水沟里淹死的,又不是咱害死的。凭啥让咱拿钱?那岂不便宜了那个臭娘儿们嘛!老支书苦着脸说: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管怎么说,安义顺也是死在了咱家的虾池上,一点钱不拿是说不过去的。还是花钱买平安吧。于淑梅一时犯了难。她说:哪里还有现钱呐!养虾的钱都投到了虾场了,前段时间打官司又花去了不少的钱,现在就是过日子也很紧呐!老支书愁眉苦脸地说:无论如何你得想办法弄一部分,我们大伙儿再凑点儿,先把眼前的难关应付过去。等到虾场收了虾,一切事情就好说了。事不宜迟,得抓紧办呐。

于淑梅开始借钱了。她东挪西借,总算凑起了接近两万块钱,亲自交到了老支书的手里。老支书又召集一些村民凑起两万多,加在一起总共四万元钱。他觉得这个数目已经差不多了,便去找卢爱花谈判。

开始卢爱花唯唯喏喏,一切听凭老支书处理。谁知接了钱后她突然翻脸,冷冷地说:就这么点儿钱?差得远呢。不拿二十万,休想把尸体抬出家门!老支书气得直跺脚。她妈的,什么东西!狮子大开口啊。早知这样,还不如不把钱交给她呢。但是到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无奈,他只得到乡里去找赵书记想办法。赵书记是乡里的一把手,在老支书任职期间,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相处得一直不错。在老支书眼里,赵书记是一个颇能干一番事业的人物。

老支书到达乡里的时候,赵书记正准备到县里去开会。见他风尘仆仆地赶来,赵书记连忙下车,把他领到了办公室。等他说明了来意,赵书记颇为为难地说,永好是村委会主任,按理说,他家里的事情乡里不能不管。可这死人的事确实很难办,如果乡里过早地插手这件事,反而容易造成死者一方的误解,弄不好是要出大乱子的。我看还是先由村里做工作比较妥当。要以调解为主,多做死者家属的政治思想工作。只要工作做到家,我想死者家属是通情达理的。你回去找一下胜利同志,让他务必处理好这件事。

老书记仔细一想,觉得也是。不管怎么说,安胜利也是村支部书记,村里的一把手。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呢?如果不去找他,到时候他也许会倒打一耙,说大伙眼里看不起他。他打定主意,急匆匆来到安胜利家。一进家门,便开门见山地说:胜利,你是村支部书记。咱村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总不至于袖手旁观吧?

安胜利的脸上表现出了明显的无奈。他深感为难地说:老书记,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呢。说实在的,对于这件事我比你还着急。只是我现在没有办法帮忙。你也知道,前段时间不知是哪个老私孩子制造我的谣言,说我与卢爱花怎么怎么样,弄的我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卢爱花的事还让我怎么掺合啊。弄不好又要有人编派我,说我袒护她呢。

从安胜利家出来,老支书懊悔不迭。我真是老糊涂了。无端挨了一顿臭骂不说,反而会使事情越变越糟。安永好家出了这类事情,安胜利心里高兴还怕来不及呢,我怎么还指望让他去做卢爱花的工作啊。说不定卢爱花的这一切活动,就是他在背地里出谋划策的结果。他越思越想,心里越觉得窝囊。唉,这一阵子我是怎么了?竟然接二连三地出错啊!

安义顺的尸体彻底腐败了。整个贝沙岭村的上空弥漫着一股股污浊不堪的臭气。大大小小的蛆虫在院子里、屋墙上、胡同里四处蠕动。苍蝇、蚊子扑面而来,黑压压铺天盖地,搅成了一股股黑色的旋风。

所有这一切令四方邻居寝食不安,日夜不宁。村民们震怒了。有人报到了乡派出所。公安干警出面做卢爱花的工作。卢爱花躺在自家的院子里,不依不饶地撒起了泼。乡里赵书记闻讯赶来,声色俱厉地对安胜利说:你必须马上组织人员把尸体火化掉,一刻也不能耽误,否则唯你是问!安胜利终于撑不住劲了,不得不亲自出马做卢爱花的工作。

然而人们万万不会想到,安义顺的尸体被火化以后,卢爱花并没有把他的骨灰掩埋,而是将安永好的新居变成了存放骨灰盒的祠堂。

这不能不使人联想起这趟房屋的坐落位置。啊,过去这地方可是土地庙的庙基啊。你们忘记过去流传的那句话了么?“老庙台上建宅房,谁家建了命不长,先死儿女后死爹娘,撇下老婆守灵堂。”这一切岂不是应验了么?时间不长,在老庙台上建房的人家纷纷搬出了他们的新居。他们开始咒骂安永好,说安永好不是个东西,弄得他们无房居住,无家安身。让他败家,那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

从那以后,安永好的精神一蹶不振,对生活的一切都失去了热情,每天只知道浑浑噩噩地打发时光。他变得性情古怪,喜怒无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脾气,再也无心顾忌虾场上的事情了。那一年虾场的收益可想而知,除去偿还银行贷款和其他各项借款外,他的所得已经所剩无几。从此,生活的重担完全压到了妻子于淑梅一个人身上。

所幸婆婆的身体倒很结实,只是她的思想却变得比以前越发迷信。每天从早到晚,不是烧香许愿,就是诵经拜佛,要么就是不停地埋怨儿子和媳妇:当初俺就不同意让你们在老庙台上建房,你们就是不听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可倒好,好端端一个家,败在了你们的手里。

儿子安聪聪就要初中毕业了。他的学习本来一直很好,然而家庭的灾难却令他的考试成绩一落千丈。他再也无心学业,每天只知道舞拳弄棒,醉心于武术。他常常对人们说:念书有啥好的。这年头,只要练出一身真功夫,你就可以打遍天下,称王称霸。

所有这一切都让于淑梅忧心忡忡,但她毕竟没有丝毫的办法。现在她最担心的仍然是丈夫的身体。她一直期望丈夫的身体能尽快地康复起来,改变眼前的这一切。然而,丈夫的精神却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时隔不久,安永好主动辞去了村委会主任职务。那成片的虾场,很快便落入了安胜利那一班人的手里。不料有一天,安永好突然失踪了。临走的时候,他只给妻子于淑梅留下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我走了,到外面闯荡世界去。不要找我,到时候我会回来的。

于淑梅吓傻了。她手拿字条,慌慌张张地跑到老支书家。老支书说,你就让他去吧。到外面闯一闯也好。到外面看看新世界、新气象,他的精神也许很快就能好起来。家里像个坟墓,你让他怎么能够安心啊。

村里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忽然有一天,人们在一份国家级报刊上,发现了一篇标题为《好人何时平安》的文章。那文章所记载的内容,与安永好家所发生的一切如出一辙。至此人们才恍然大悟:噢,原来安永好人在北京呐。

谁也没有想到,一篇普普通通的纪实性文章,对人心乃至整个社会所产生的震撼,并不亚于广岛、长崎的原子弹爆炸。这篇文章发表后没过几天,卢爱花便被县公安局的干警带走了。她的罪名是非法侵犯他人住宅罪。安胜利顿时慌了手脚。他四处活动为卢爱花开脱罪责。然而没过几天,他也被公安人员带走了。就在公安干警为他戴手铐的时候,他还执迷不悟地分辩道:为什么要抓我?我又没犯法!公安人员冷笑道:你是教唆犯,比卢爱花更严重!安胜利顿时傻了眼,赶紧换上一副笑容说:我弟弟安胜超你们认识么?他可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啊。公安人员哼了两声说:别说他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他就是县委书记也保不了你了。

长期以来,人们第一次听到,从安永好家那破旧的小土坯屋里,响起了欢快的笑声。人们不禁要问:安永好呢,他如今在哪里?

贝沙岭村的村民们都在翘首期待。那远在异乡的游子啊,你快点回来吧。你家乡的亲人们在盼望你早日归来啊。 

(完)

2004年10月7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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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紫藤花点评:

好文章。作者的文锋犀利,针对当今社会普遍存在的明枪暗箭、龙争虎斗,用一个写实性的故事来披露,实在让人深思。
感谢作者为烟雨提供这么好的一篇文章。希望能读到更多优秀作品。

文章评论共[7]个
紫藤花-评论

好文章。作者的文锋犀利,针对当今社会普遍存在的明枪暗箭、龙争虎斗,用一个写实性的故事来披露,实在让人深思。 
感谢作者为烟雨提供这么好的一篇文章。希望能读到更多优秀作品。
  【心情菩提 回复】:文章是好
不过精华的文章
标点运用也得正确
人物对话怎么可能不用引号?
请编辑修改:) [2004-10-31 15:01:38]
  【心情菩提 回复】:个人见解:精华的文章不仅仅反映作者的写作素质
编辑的编辑水平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形象
对不起了
这样直接说
都是为了更加美好:) [2004-10-31 15:03:20]
  【心情菩提 回复】:对不起
还说一下
文章的每节排版紧了一点
编辑可以稍加修改
对不起了
各位
:) [2004-10-31 15:07:55]
  【紫藤花 回复】:我尝试了修改,但一调整就整个版面都乱了,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 [2004-11-1 9:43:47]at:2004年10月31日 中午2:18

华发不生-评论

我最喜爱文章能打动人的心灵,最能反映事实,所以对此篇文章我还是比较赞赏的,文峰的确很犀利
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事实现象。希望还有下文!at:2004年10月31日 下午4:27

沧浪-评论

好人本应平安at:2004年10月31日 晚上9:09

流泪的耳洞-评论

好文章!at:2004年11月01日 清晨7:01

心心儿-评论

好人本应一生平安呵!at:2004年11月01日 中午2:41

Hell-评论

文风朴实,结构紧凑,虽无华丽之辞藻,却有思想之深刻,对社会某些现象进行了写实性的揭露与抨击,看来我们的三个文明都有待提高啊!人民的素质还是有待加强啊!此文真是好文章啊,我等真是惭愧,写不出来啊!at:2004年11月04日 早上9:46

归处-评论

善恶自有报,好人自有平安。at:2004年11月05日 下午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