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峻秀雄奇，层林掩映。安静中显出高贵，葱郁中透着神秘。

半山云雾缭绕，如仙子的雪白裙带依在一块碧玉之上。

忽得一阵清风，吹入山林，松涛起伏，正如我此刻的心情。

仿佛又滴滴清露溅入水潭，又似有山兰悄然开放，散出幽香。一阵悠远的琴声从山中传来，空灵，飘渺。鸟雀从林间陆续飞起，洁白的羽翼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欢叫着与琴声相和。一股清流从心底缓缓升起。

我深吸了口气，拨开松枝，便看见了，那抹身影。

他低垂着眉目，衣衫微松，秀美的面庞上全然陶醉的神情。朴素的月白长袍穿在他身上，似乎不再是一件衣袍而成了一件艺术品。修长的手指轻拨琴弦，划出的声音令人沉醉。

微风撩起他的长发，成了一个美好而易碎的梦境。

我屏住呼吸，生怕惊飞了那只飞到他发髻上的蝴蝶。

握紧手中的树枝，我荒唐地想向上天祈祷——让此刻永恒。

然而他一曲还是终了。

他抬起头，目光是那样与世无争，甚至带着慈悲。

我静静地看着他，眨眼的瞬间像是过了一千年。

他终是对我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说道：“你来了。”

我甚至想，这山之所以那么灵秀动人，当时因为有他在吧。

我随他走向屋内。隔着篱笆，有个清秀可爱的小童正在打扫地上的落叶。看见我们，欢喜地打招呼说先生早。

他转回头来，温和地看着我。我欲开口，他却制止了，他说，那些事，先别说，多年未见，先来尝尝我近日新煎的茶。

我顿了顿，回他一笑，我说好。

汩汩的沸水中，深碧色的叶片上下翻滚，展开，卷起，展开，卷起，沉沉浮浮，无所依。人生，不也如此么。我知他现在能坦然地坐在这儿，悠然自得，曾经的风雨坎坷又有几人能体会，太多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随风而逝了吧，几经风雨之后，也就学会了，煮杯清茶笑看人生了。然而，他解脱了，我却……

缭缭水雾中，他的脸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亭亭玉立，可远观，却不可亵渎。我怔怔地看着他熟练地往炉中添火加柴。昔日那双玉做的手，不仅拿得起书，握得住笔，拨得动弦，如今，竟也可以做起山野农夫的活了。

我想起他的小书房。他有幢房子，不大，更不像长安城里那些王子皇孙们一样奢华美丽，不过却是灵巧别致，典雅幽静。屋外松菊相映，茂林修竹，甚至有眼山泉。无人之时，那些可爱的山雀们定会在泉边嬉戏玩耍吧。书房向着东面，布局紧凑，架上摆满了典籍与经卷。木桌上摊着幅画，是这山的迷人景色。普通人当会觉得他情趣高雅，宁静淡泊，超然而恬雅，遗世而独立。

我感受到的，却是令人窒息的寂寞。

寂寞得，好像快要死掉……

但是，这才是他的乐趣。

不愿被世俗所扰，所以，甘于寂寞，将自己融入自然的怀抱，清风常伴，明月相随。我知道他一直爱这些。

我们无法像庄生那样，以封闭自我来寻求生命的自由。但我们可以，在这浩浩山水之间独觅一份清凉。

我端起那无华的瓷杯，轻轻抿了一口，异香满口。水顺着喉咙而下，我的眼中，忽然噙满了泪水。

他依然淡淡含笑，像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知道他不会再下山了，尽管皇上嘱托我要请他出山。但我懂他。

我也不愿让官场这永无止境的梦魇玷污了这块纯净易碎的美玉。

有时候，我真的羡慕他，有少年壮志，便做到万人敬仰，想远离喧嚣，就走的那么干脆，连一片云也不带走。

反而我自己，无处托身。

我问他为什么。他秀丽的眉轻蹙了一下，他说，你不是羡慕我这样，而是太过执着。

他说，有些事像去寻山，千辛万苦爬上山顶，却发现不是最高的。

他说，你越想得到，越求不得，越想做到，越是难以成功。如此这般，寻寻觅觅，徘徊踟蹰，永无尽头。

他说，珍惜今日所有吧，因为一切来到你面前的事物都可能经历过不为人知的考验。

最后，他长叹一声，伸手拿掉了我肩上的一片花瓣。

我沉默了。

临走之时，他说：“你替我告诫皇上，要进贤退不肖，纳谏诤，明赏罚，以民为贵，莫要亲小人，远贤臣…………”

我心中大震，他，他还是关心着皇上，关心着天下的啊。

我坦然地告诉他：“定当为之。”

他抱着琴，站在崖边看着我走远。我听见他在唱：“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多年前，是我唱着此曲送他离开京城的。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最相思。

我一直走，没回过头。

那悲惋的歌声一直萦绕在耳边，不知不觉中，我竟已泪流满面。

我没有告诉他：此次来找你，不只因帝王之托，更更要的，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