胞　弟　周　年　祭

弟弟：

北京已经是柳绿花红，生机盎然了，遥想远处的彰武应该还是风摇枯草，满目苍黄的吧。如今芸芸众生、诸多的亲友们，都带着希望，或带着欣喜在为人生匆匆地奔忙着，而你与你的妻子却早早地含恨告辞了这个你们不愿意再多看一眼的、嚷嚷闹闹的、被许多人称为美好的人间。

此刻，你们就静静地、孤寂地躺在那个远离村落、远离祖坟的荒僻的小山包上。你们的宅前没有松柏，没有花草，没有溪流，没有供品，少有纸灰。有的只是嗖嗖的风声，漫漫的沙尘。匆匆觅食的田鼠有时路过你的家门，或许偶尔有喜鹊飞过你的屋顶，叫上两声。

你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而今却永久地卧在那里，再不能起来，再不能思考，再不能谈笑，再不能喝酒抽烟、下田劳作、外出打工了。

五十岁正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可是你却断然地走了。有人责备你，哥不怪你，不说你走得对，也不说你走得错。我知道。咱们早就失去了父母，你也早就失去了妻子。如今又没了房子，没了有积蓄，没有子女的孝顺，又失去了亲人、亲戚们应有的尊重和关爱，失去了几位要好的朋友，你失去的太多了，你实在是穷得不能再穷，苦得不能再苦了。你感到了眼下的无奈，又看到了日后的无望，你是因为实在走投无路又不想活得太窝囊才含恨而去的啊。

人都有过错，你的毛病也不少，哥早就原谅你了。而今只觉得你很苦。

你刚一出生就泡在苦水里。

1960年是个灾难的年头，全国人都在挨饿，逃荒要饭的随处可见，饿殍到处都有。那是个出生率很低的年头。可你就在这灾难的年头来到了人间。大人都没饭吃，哪有足够的奶水给你啊。你生下来不久就开始吃布劳（把米饭嚼碎再上锅蒸一下），喝米汤。你刚会吃东西就要吃糠咽菜。你营养不良，所以一直没有象正常孩子那样学会向前爬。后来会坐着了也只能用挪动屁股向前蹭的方式移动身体。大人们都忙着挣命，没人照顾你，你的脑袋没有睡好，脑后还长了不少筋包，所以人们一直叫你“八棱子”。

后来情形好了一点，可也就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度命。

苦水里，爹妈总算让你活过来了，你慢慢地长大了。

家里穷，你又是小的，你经常穿些别人穿过的旧衣服、破衣服。本来长得就丑，穿得又破，所以你总也难得人们的重视和疼爱。好在你已经习惯了。

你不爱学习，所以早早就下地干活了。你很能干，还“恨活计”，因此经常挨累。村子里家族多，亲戚多，谁家有了诸如盖房子、打墙、抹房子、楼柴禾这类苦活累活，总是先想到你，你为此该受了多少累啊。这些，人们还能记得吗？

庄稼院的孩子结婚早。妈走的时候，你还没有成家，她最担心的就是你了，就怕你找不到媳妇。

是你的姐姐，为了帮你成家，迟迟未嫁，帮衬着父亲打理日子。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好心的刘春大舅的说和下，你虽然丑点，但终于找到了一个老实巴交、忠厚能干的媳妇。

你有了自己的家，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开始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的苦苦的挣扎。

你起早贪黑的侍弄庄家，你汗流满面地在蛤蟆山扣石头，你举家搬迁到调兵山煤矿去下井挖煤，你背井离乡去营口打工。

你流了好多的汗，吃了好多的苦。你也挣过一些钱，可是你的媳妇一切都听你的，你又不善于打理日子，不知道珍惜自己的汗水——钱，所以，你总是穷，一直是穷。虽然你的手里总有些零钱，可是从来就没攒到过能办一件大事的数额。

如今庄家院也讲究时尚了，可是你从来就穿过一件上点档次的衣服。

你喜欢喝酒，但总是到“马福山”之类的小烧锅去买最贱的的、度数最高的、最容易醉人伤身体的烈酒喝。

你好抽烟，常抽的就是当地栽种的“蛤蟆懒”，偶尔也抽烟卷，但都是“白大杆”、“大生产”。

自打离开老屋搬出去之后，你们从来就没住过像样的房子。先是找人家的厢房借助。后来又搬进父亲盖的（老屋塌了）一个又矮又黯的西厢房里去住（只住了一间半），此后你终于买了两间破土房，可是为了去煤矿打工你又把它卖了。

从调兵山回来之后你就一直住“公房”。先是住在三官营子东面那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落中的三间破土房里（村上的），你的媳妇就是在那里没的。

后来，你又住进了三官营子西面那个新建的小村落的一所“井房”（村上的）。这是你一生中住过的最好的房子，可是此时的你已经是孤身一人了，媳妇没了，儿子经常在外。此时的你已经开始心灰意冷了。也就是这所房子的得而复失，也就是在这所房子里遇到的那个女人要了你的半条命啊。

你孤独、寂寞，你借酒浇愁，你守着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打发时光。你的身体已经不健康了。

有人说“人生就是一场苦难”，你就是这样啊。五十一个年头，你未感受到荣耀、满足、自豪的快乐；五十一个年头，你饱尝了艰辛、苦痛、孤寂的滋味；五十一个年头，你受尽了是失意、沮丧、无望的打击。

你已经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留恋了，你已经对你的亲人、亲友彻底的灰心失望了，你心甘情愿地走了，你两手空空地走了，你没无牵无挂地义无反顾地走了。

又是一年春风起，又是一次断肠时。

弟弟，安息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