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经的这些个村子，是山大沟深的西北藏起的无数个村子之一。原是见惯了的，与许多陋进骨子里习惯一样。原以为熟视无睹惯了，早已麻木，却还是没管住眼泪，为那些愚昧，为那些赤luo裸的势利，也为那残存在乡村与城市两种生活两种文明夹缝里的一些个良善。

1

“大婶，我们车出了点状况，跟您这儿求桶水。”惯性地，把唇角勾得弯弯，把眼神放热腾，把表情放软和，整出个标准的亲善大使样儿。我酝酿了充足的热情和感激，怕自己沾染满身的俗不可耐亵渎了村人们的淳存和良善。

女人无视我的示好，从头到脚打量我，目光肆无忌惮，赤祼祼地叫人浑身不自在，仿佛我是市场上待价而沽的牲畜，她是经验丰富的掮客，手指头在袖子里捏巴捏巴以评估我可值的搜刮空间。

最终，以五十块钱买了一桶水。

心里不是滋味。百年千年前那些个游历的人们，身无分文走天下，村人们就算再穷，有过路人来求宿求食，也是倾其所有拿出最好的餐饭、被褥。如今，如斯僻远的村子里一个如斯老实本分的老妇人，一小桶水五十块，借一下扳手二十块。

2

桃子大声喝骂，“那嫖客x下的碎坏怂敢惹我娃？看我把那碎病不给治了”然后低声安顿了什么，两个孩子应的大声响亮，狂奔去了那家自留地里一阵子疯跳乱踩，还嫌不过瘾，俩人推搡着开始打滚，不到十分钟，好端端的青苗地一片狼藉。然后又窜到刚刚挂果的梨树、苹果树上一阵狂乱攀折，十多棵果树残胳膊断腿了，俩人边笑边闹追打着奔回家向桃子报告战绩。

桃子分别戳俩人一指，笑的畅快，“瞧这一身脏的！”却没有像往常似的又骂又打，俩孩子彼此做了个鬼脸，会心一笑。

桃子是泱泱中华无数个农村母亲里的一个，无数个孩子就是被这样的母亲教养着，长大。

3

“你个矬怂，瞧人家那几个娃，一个个玉米杆子似的，端正的。”

“哼，我叫他端正！”

雨越下越大，一道闪电瞬间把藏在黑夜里的一切龌龊照亮。那人一抖，低声催促，“二狗，好了没？”

小小的声音：“好了。爹，咱把他们老坟治了咱娃就能长高咱日子就能旺势么？”

苍老的声音斩钉截铁答：“能！”

二狗浑身湿透钻回屋，媳妇骂，“你个瓷怂，淋成啥了！”

二狗凑过去搂住比自个高半截儿的十二万高价买来的媳妇，压低声儿说，“爷们办大事去了，以后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许多个村子以淳朴为大块遮羞布，遮掩着往别人祖坟里埋桃木橛等阴损勾当，也助长着许多见不得人的欲望。

4

老爷子活了八十岁，生了一大堆儿子女儿。老爷子死了，儿子们办丧事。从老爷子没咽气前一周就开始商量分派，谁家出多少斤粮多少斤油多少张桌子多少个凳子多少个碗碟多少个人工，到最后，老爷子去世三天了，事还没定妥。

谁家拿来的粮食是囤底霉了的，谁家拿来的凳子是缺了腿儿的，谁家拿来的碗是磕了豁口的，十多家人为这事闹的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有老辈儿亲戚出面调停了，各人咽下这口气，开始治丧。却发现拉水找不见桶子，架子车竖立在墙上没骨轮，烧酒的人没小凳儿坐，和好面找不到擀面杖，做饭找不见鼓风……原来，所有所有的，都让老爷子最疼爱的小儿子锁起来了，说是人多手杂的，弄坏了。

另几家的妯娌们接了自家男人的眼神儿，便一个个都病倒了，天天价还等着端吃端喝的侍候。

虽然灵柩停了七天都有味儿渗出来了，不过老爷子总算是入土为安了。只是那些个兄弟们的斗争，才刚刚开始。听说，老奶奶去世，曾有为几根大葱干群架的事儿，听说，比皇宫三千女人争一个男人的斗争还激烈。

5

老谝家的近日里走路有些不一样，半辈子低头缩腰惯了，突然这样挺直了腰杆子迈开了大步子，倒把大伙儿稀罕的。一群半大不小的猴崽们追在后头当西洋镜儿看。老谝家的也不恼，回身抓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果撒过来，孩子们抢的热闹，老谝家的就笑眯眯收割一大片儿笑声，美滋滋享受，然后在孩子们羡慕仰慕敬慕里施施然去。

男人女人佯装忙手里的活计，耳朵都都跟兔子似的支楞着，巴不得比别人比听点什么，到最后却都是失望。女人们望那隔三差五新衣换着穿、鸡碎狗碎首饰换着戴的老女人背影，恨恨的呸一口，找个由头骂自家男人不争气非要个带把儿的才算，如今才知道人家有女儿的好；有女儿的，或低声骂自家女儿不争气，或深夜里教女儿找妥借口跑老谝家勤些，运气好了兴许那家女儿愿意带出去捞大钱，家里就有指望盖小洋楼，儿子也不用愁娶媳妇年年涨的彩礼。

老谝家的女儿跟了个很有钱很有钱的人，回来过一次，前呼后拥，有小汽车专送，比电视里的王妃都威风，惹红了满村男女老少的眼——也有打工回来的人说老谝家女儿做皮肉生意所以才一晚上千儿八百的挣，招一顿骂：你怂能，一月挣不来人家一个零头！于是，那弱弱的放屁似的声音便无人理会，这年头，村人们都变聪明了，都知晓一样事：有钱才是王道！

没过几年，村子里有女儿的家里，果然都盖了小洋楼儿，人人说话高门大嗓的，底气足了去——人们都说，老谝家女儿是村里的大功臣，大家商量着要把村头当年被红卫兵拆了的小庙重新修起来，供上老谝家女儿的神位。

有多久不曾如此近的读我的村庄？

却宁愿，从不曾近过。只愿还在多年前的淳朴里美好安稳，且永远地向往。

2011年9月2日　荒芜，还是交给时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