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洗洗吗？”同事看着我，微微笑着，边说边脱去油腻腻的工作服，嘴角还依然叼着一支烧成半截的烟卷头。

“当然，这是保留节目嘛。”因为我一天要洗两遍澡，这会我比他脱的还要快，边说边从更衣柜里拽出洗刷漱涤用的洗澡篮，而里面的家伙三从来都琳琅满目。

“要不要点一支？”这同事边脱边抽，坐在长椅上使着眼色告诉我，香烟尽管随意去抽。我只是摇摇头笑笑，仍站在更衣柜前褪着满是黄油和灰的工装裤子，可裤脚被油浸湿后像涂抹了胶水般粘附在腿上。此时我一条腿立着，一只脚用力甩着，压根没半点心思顾忌他此刻正享受吞云吐雾的悠哉快活。

从业于这家本地最大的钢铁企业，距今也已经三四年光景，平日从事的工作性质导致我总与机械打交道。尽管我有一丁点的小洁癖，尽管做活时纵有着超别人一等的眼力见，但难免仍会遭受油腻尘埃反复的玷污我。

之前与我对话的这一位同事，其实只不过与我并排“居住”于一条更衣走廊，在满是柜子的巷道里，上下班我总会看见他，他也总是看见我。

“澡友”。我是这么评价他的，攀谈中得知他与我同岁，与我同样也佩戴一副厚厚的镜片，可此人内心却俨然一个愤怒型青年。

为什么我这么评价他呢，其实也并不奇怪，与我同年同月的他，这位不知名的澡友同事。更衣室里但凡闲聊中牵涉到当下社会的种种稀奇古怪时，谈吐中他总会少了几分我的这种淡然冷静。平日喋喋不休的他，会不停在点烟与掐烟里塑造着自己的形象，那感觉就像我上下班间，也总是要光着腚在澡堂扭上两个来回才算一个罢休。

也曾有过同事开玩笑的说我咋这般的爱干净，那口吻尽管只不过日常玩笑的语调，但感觉仿佛我动用了国有资产在为自己的英俊相貌埋单略微的不妥。而这位同事我也不知其的尊姓大名，只知道人人称之老魏。

老魏，一位离退休不远的老工人，花白的头发，散在黄色安全帽外格外的显眼。而胸口工装上那一只红色的小国旗徽章，让我知道他的资历，我无法比拟。尽管有人也许会不知，它在胸前别插着意味着什么。但在国有企业里，告诉你，这个小小的亮点，分量有时可真不是一星半点的喔。

老魏教导我要节约不要浪费，固然没错，但话也说回来，爱干净也未必不是什么坏事。上班本就打扮的够脏不唧唧了，再说我一个大小伙，也不至于总披裹着一身“油水”进出厂吧。笑他老土的同时，我总以骑摩托太冷，和上班会脏为理由，而毅然的提着洗澡篮就一头钻进那热气腾腾的小屋。

这不，这会我又和老魏打了两手马虎牌，嘻哈之后，又再一次上下无条丝的行走在更衣室里。房子的另一角就是传说中那洗刷污浊、洗净疲惫的地方。一般不在那花上十几分钟时间，不从那干爽的走出来，我想我是无法穿上那纯白色调，欧美风格的小西装。

洗澡时我总是会碰到很多熟识的澡友们，大家按时准点的在习惯的位置站立，任凭水花肆无忌惮的溅在头颅、肩膀或者其他别的地方。往往大家点头示好之余，便不再多说什么。稀里哗啦的流水声阵阵，大家都心知肚明，公家的澡不洗白不洗，早没了老魏那种我如何如何节约就如何如何的光荣。

也许很多人从事的工作环境里，还没见识过“灯长明，水长流，钢板铺路走”吧，但上述所说的我却见过，甚至此时脚下站立的土地就是。然而我学着揣摩的同时，慢慢的扭转了当初的唏嘘和惊叹，慢慢的我学会了放肆的消耗和损失。就比如此时，我不但要洗澡，我还要洗袜子和平角裤。

昨天我更是把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喝酒时当笑话说给我一老乡工友听，他早我几年进厂，在单位也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只见他陪笑之余，连连摆手，更说出了他眼里曾观察到的，那才是我见都未曾见过的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

他说正巧国庆期间，他们分厂技术改造，几个大油罐首次安装使用，可投入量产后才感觉压根没有那么多能源可装，于是又拆了。拆就拆吧，等现场荡平了，换上了一组小型号的，原本都认为有关领导该满意了，可谁知道几天后工人都开始上班了，才发觉不知何故又换回最初的那几只大的……听到此，我才觉得所谓洗澡不洗澡的，实在是小巫见着大巫了。

酒盏对碰中，他还说国企嘛，有时一个签字、一句同意，那就算是通行证，就万事大吉了，不问谁是错是对。有些事你不说穿、我不说透，谁知道？

不知道他是醉了，还是把我当做忠实听众，很多潜在规则在昨晚也全盘说给我听。当然经过他的梳理后倒一一都列举得头头是道，只是不知道是在给我洗脑，还是在对我熏陶，我也只是一个劲把那烈酒往嘴里倒，完了后，嘿嘿的傻笑。

今天我这边洗还边寻思着，昨晚我的那位老乡工友所说的话。我尽管内心极力的抵触着，我尽管思想极力告诫自己，他只是一个麻木了变脏的过来人罢了。但反对也好，抵触也罢，这会等我肩头披着毛巾，一身红通通的度步走出洗澡堂时，正巧望见那位与我同岁的澡友同事，这会也正向我走出的方向迎面而来。

“你怎么还没洗？”我望着他，客气的笑着说着。“呵，我刚才把工作服都给洗了，这把我累的。”他抽着烟，哈哈的大笑道。

与我擦肩而过的他，除了一股子浓重的烟油味扑面而来外，我还下意识的瞧见，他另一只手更抓着一大把的袜子，五颜六色的袜子，白的、红的、黑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