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间的灯泡不亮了。如果不抢在暮光退却前行动，洗澡就要在黑暗中摸索完成。这种状况持续了很多年，大约是在爷爷去世不久之后的事。而他老人家具体是在哪年哪月离世的，我常常犯糊涂，有时候百思不得其解，便翻看日志确认，只是没过几个月又给遗忘掉。他到底是死了，不用再为幽暗所困。

入夜，随着洗澡间的门闭合，四周倏然黯淡，我会蓦地想起爷爷，想他经历的那种什么也看不到的滋味。洗澡间很窄，半张床大小，容身其中，黯然伫足，赤条条地与幽冥相伴，外面的纷扰仿佛被阻绝在另一个世界当中，内心有种说不上的安然。晴朗夏夜，在用凉水浇化躁热之际，透过南开的小窗格，瞥得见夜空中繁星点点，天蝎和人马座高悬天际。那时候，周遭浮荡着朦胧的光华，可轻易认出桶和龙头的位置。加之对里面环境早已了然于胸，有无灯光对我而言倒也区别不大。转到深秋时节，星光凋落的寒夜，情况恶许多，听到水龙头传出的哗啦啦水流声，身体里外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彻骨，对黑暗和寒冷的畏惧愈加真切，更加倍思念爷爷。

利利索索冲完澡，破门，拥向光明。倦着身子不住地哆嗦，想爷爷，他都这样过去了，不禁自惭形秽起来。较之与他所受的苦楚，我这算得上什么？

有些黑暗的尽头是没有光明的。

爷爷六十多岁失明了，往后又活了三十多年，他余生最后十三年是在我家度过的。从他身上，我目睹到一场人生下落的轨迹，愈加相信生活只会越来越糟。如同爷爷一样，没有人愿意被禁闭在暗无天日当中，但命运偏爱违逆人意。许多人大半生苟延残喘的活着，仅是出于求生本能和道义的胁迫。生命俨然是一个误区，为痛苦泡制的迷境，诱人一步步向黑暗深渊滑陷。

世界从来不乏活着的理由，死却是万不得已。在老天没玩弄够以前，想死，可没那么容易。苦命人不招鬼神之忌，反倒容易活得长久。为此，爷爷苦等了近一个世纪。最后，他终于死了。死是一道休止符，用来封冻黑暗。

我不解：爷爷是靠什么样的信念走完最后三十年的呢？难道说即使目无天日，爷爷心中仍然充溢着光明？我更倾向于认为，那是他对人生不抱太多希望的结果。希望易碎，靠不住。满怀希望的人会变得脆弱。远离希望，人的心才可能冷硬坚固，亦如极地寒冰远离温煦阳光。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过换灯泡的念头。沉沦在那个黑暗的空间中，常常让我想起爷爷凄苦一生，也提醒着我，光明与希望同为奢侈，不当过于迷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