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规律是那么公正无私,同时也那么无情残酷。譬如对于人之伦常,就属于后者。打来到这个世界上,首先认识的是生育我们的父母,他们养育儿女成长以至立身立命,个中的辛苦与欢乐,是人生最大最终的追求,经历这个过程的全部,就是健全的完美的人生,完美的人生,可遇而不可求;经历这个过程的全部,就是激越和苍凉的人生,都得面对和接受,任何人都逃脱不了这个亘古的窠臼。我的父母的相继谢世,使我对人的生死有了最直接的面对和了解,留在心上的疼,把我折磨得魂不守舍,留下的遗憾,始终是我梦境里的惊悸,这种疼和惊悸,我想会一直伴随我像他们一样,到终老黄泉,到了那时,心头将会感到释然和轻松。
辛卯年,是我生活上大事最多的一年。别的事情不说也罢,那是我自作自受的结果。但是父亲的去世,使我感到突兀和不能接受,感到无助和凄凉。父亲的病是老年性心功能衰竭,因为我在外地讨生活,四弟和女儿送到医院医治,到我见到父亲的时候,老人家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严重的水肿,致使舌头肿大,口齿也不清楚,脉搏弱得厉害,我看到这样的状况,决定送回老家暂时将息,从此,我爹踏上了不归的路。这个日子是八月二十三日下午。
到家里了,父亲还不知道到了哪里,炕有些热,他嚷着叫把电关了,以为是在我的家里,电褥子热得不行。我们弟兄姊妹几个,日夜守护,伺候吃喝,服侍大小便,不敢稍有差池。村子里的人都来探望,因为我有母亲病故时的经验,看到叔祖大爷来看望父亲,那种父亲要走的感觉袭上心头,悲凉得彻头彻尾。九月初七下午,父亲的病很严重,不断地*吟和痛苦地挣扎,使得我们伺候的人无所适从。到了初八凌晨三点,父亲走完了他得八十一岁生命的路,合上了双眼,我从此就没有父亲了。母亲去世了,痛苦之余觉得还有爹爹在,有所依靠,这下我真的无父无母,孤立了,没靠山了,被狠心的双亲弃养了,伤心地泪水,无助的身躯,痛苦的精神,谁给我拭干,谁给我扶持,谁给慰藉。
我的父亲属羊,1931年人。从我记事时他的身体就不好,经常多病,家庭的生活重担多一半是母亲承担的。他年轻的时候,当过洮河工程的民工,出过苦力。他有一位哥哥,解放前当兵未回来,死在异乡。一个妹子还健在,儿孙萦膝。
因为贫困,父亲过日子特别简朴,吃饭穿衣从不讲究,什么样的饭他都觉得很香,什么样的衣服他都觉得很好。他得性格急躁,但很大度,什么样的事都能够容忍,在过去那样艰难的岁月里,为了拉扯我们不被冻饿,所受的人间白眼难以用语言形容,他都承受了过来。那年月,生产队里的分配是讲究按劳动的工分计算多寡的,按人头的一部分要给集体找钱。我家工分少,人口多,一年所得的粮食是要找很多钱的。年终决算,父亲被队里叫去开会,回来就长吁短叹,说是今年要找多少多少,队长要他定下还款计划,一般是三五十元钱,那时是个很大的数字,不给这些钱,年底的口粮是不给分的,我们家就面临着饿肚子,年关也难以过去。我的父亲无法可想,那个难肠的情景,我一生不得忘怀。
父亲手巧,能织毛袜,毛衣,织口袋。织口袋是我家的唯一经济来源,从买麻捻线到织成口袋出卖,都是他一手所为,卖了几条口袋,家用的油盐等开支就有了着落。我还没有读书的时候,父亲给生产队里看苜蓿,我跟他去地里去玩,他给我用竹子套了一个蚂蚱笼子,很精致,在苜蓿地里捉住蚂蚱放到里面,挂在院子里,蚂蚱就一直叫,晚上放到屋子里,我被蚂蚱的叫声吵醒,那个幸福的感觉,就是父亲亲手给我带来的,怎能不使人怀念呢?
父亲经常害病,经常吃药,经常因为没有买药的钱而强忍病痛,到处拆借或变卖能够变成钱的东西买来药之后,他又叹息命穷,有钱也用不到地方上,那个酸楚,至今记忆犹新。大概是六十年代初,他患上了眼睛疼的病,烦躁不堪,一个人在睡在另外的房间里,我那时就几岁的样子,开门问他好些了没有,他就说好得多了,不疼了。后来他逢人就说,我家这个娃娃懂事了,知道问我的病了,听到他的一声问候,我的病就好多了。父子之情,就是这样的血浓于水。
世道穷了,人人都穷。那时的烧柴是每个家庭的头等大事,父母一直为解决烧柴问题而发愁,到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到关山去背柴。跟在父亲的身后,背着几十斤重的柴捆,三四十里的路程,满身的汗水,吃着糠菜团子,那个滋味是很少有人体验得到的。给生产队干活,在行走的路上,父亲看见柴草就赶紧收拾起来,经常给我说,不要看几根柴少,做饭时缺了它,饭就不得熟,过日子就要从小处着手哩。
我们弟兄四个相继长大,到了成家的时候,因为我们居住的地方苦焦,条件太差,加之家庭很贫穷,兄弟讨媳妇成为大问题。那时我已经在外工作,我的头等大事就是给兄弟找媳妇,聘礼从几千到几万,在我母亲去世后,才宣告完成此事。父亲每每说起来,对我赞不绝口。私下对我说,你给咱家立了大功,你家屋里(我妻子)的也立了大功,言下之意,我们两口子顾了大家,老人家感到欣慰。病重时,我们从外地回来,在病床前他意识清醒时,给我妻子竖了个大拇指,脸上挂着笑容,使我心酸不已。
今年八月份,父亲说,我的生日不远了,你太爷和你爷爷都是过了生日就走的,恐怕我今年也就跟岁走了,我怕是等不住茂茂了,我以为是老人胡念叨,没有当回事,谁知道竟然一语成谶,八月十九得病,八月二十九过八十一岁生日,九月初八就永远的走了。父亲辛苦一生,母亲去世后到我在城里的家生活到去世,现在主卧室里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吃饭时少了一双筷子,再也没有人叫我给他倒水,再也没有人偷着抽我的纸烟,何其痛也!埋葬了父亲,我看着家乡的天空,看着院里的破旧房间,看着没了父亲和爷爷的弟兄们子侄们,我站在飒飒的秋风里,个中滋味,痛苦不堪。心中吟出了“平地寒露萧杀,黄菊哀雁愁鸭。岭上夕阳西下,不见我父还家。”
我的爹爹,真的说走就走了,真的就永远不回家了,真的我就再也看不见了,黄泉路上,祝愿我的爹爹一路走好!你的子孙还要你好好的庇荫,还要你赐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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