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过来的时候,耳朵里听到到的雨声和这几天醒来时听到的声音毫无二致。半个多月的雨声让我觉得生活了无生气,晴天的味道似乎已经飘到我那遥远的童年。
在我似梦非梦的时候,就听见妈妈沉重而又无奈的叹息声。这叹息声复制着以前许许多多的日子。叹息声轻轻地推开了门,然后妈妈推着轮椅。轮椅上是日复一日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哥哥,他眼神空洞,有一种虚无的东西在他眼里飞场。
妈妈把哥哥推到门口。我挣扎着睁开眼睛,透过窗户,看见她望着飘荡着雨水的天空,对哥哥说:“在这透透气。”
当我起来的时候,经过大厅,看见妈妈正在给哥哥喂饭。哥哥机械地嚼着嘴里的饭。
姐姐从外面走进来,对妈妈说:“妈,今天你叫小米陪你去医院吧,他今天正好不上班。我刚接了个案子,急着出去。”
我叫小米,小书是我哥。姐叫小兰,是个律师,性格强硬,和她的名字很不相符,有点一根筋。就因为这个性格,一直没结婚。和她相处过的几个男人,最后都因她的性格而不欢而散。
每次家里人说到哥哥的事,姐姐反应最为激烈,先是骂哥哥什么笨的跟猪似的,再骂那个小孩子的母亲,简直猪狗不如,没点人性。
三年前的一个下午,一切都没有任何预兆,哥哥出去和女朋友约会。在去的路上,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路边玩耍。不知小女孩看见了什么,突然往马路中间跑去。而此时,正好一辆小轿车疾驰而来,眼看就要撞上小女孩,哥哥那时正好离小女孩最近,他本能地扑向小女孩,两个人一起滚到了路边。但哥哥运气不好,头撞到了路灯的柱子,生生地撞了个又残又傻。据路人说,哥哥刚撞上时,没事似的,还问小女孩痛不痛。小女孩说不痛。哥哥又问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小女孩说她叫小悦悦。这几年,哥哥只会偶尔模糊地说出小悦悦这三个字,似乎这成了他最后的记忆。然后,路人又说,看见哥哥扶起了小悦悦,还走了两步,但两步之后,突然就倒地不省人事了。小悦悦吓的直摇哥哥的身体,然后边哭边喊妈妈,并向远处一个女人跑去。但那女人却抱起小悦悦消失在远处,直到现在,再无现身。
最后,家里花了几十万,把家底都掏空了,也没把哥哥变回原来的样子。其间,市里给了两万块的奖励金,但家里人一直在努力,希望能为哥哥讨回一个称号什么的,但相关部门却以受益人没有出面为理由回绝了。
那时,姐姐刚好大学毕业,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她愤愤地吼着,别让我看见那女人和司机,不然非活剥了他们的皮。
只是,哥哥一直这么傻着,残着,整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知是否快乐。只愿痛苦都让我们这些个亲人背着吧。
后来,他女朋友也无奈地离开了他。
姐姐背上包,走出大门,只留下一个坚硬的背影。
陪哥哥和妈妈从医院出来,我摸了一下口袋,忘了带烟,说:“妈,我去买包烟,等我一下。”
这个时候,雨已经停了,我帮妈妈把伞收起来。妈妈说:“少抽点烟。”
我轻轻点了下头,然后朝离我最近的一家店铺走去。
从店铺出来,我低头点了根烟。太阳也在雨停后,稍微露了下脸。这久违的阳光味道,让我感觉非常舒服。匆忙的路人也似乎因了这阳光,倍感悠闲,慢下了脚步。世界似乎一下安静了下来。
我往回走。
事情总是突如其来的。在宁静的空气里,几声尖叫像无数支离弦的利箭朝四面八方射去,肆无忌惮地撕碎空气,最后毫不留情地刺破了人们的耳膜。
我循声而去,看见远处一个中年男人指着朝我这边飞驰而来的一辆摩托车狂喊:“抢劫啦!抢劫啦……”
摩托车上有两个小青年,面带凶相,朝我飞来。50米,40米,30米……
在这瞬间,似乎很漫长,又似乎很短暂,我脑子里划过哥哥的微笑,还有姐姐的愤怒,还有许许多多的场景一闪而过……
当摩托车离我只有10米的时候,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灵魂似乎飞离了我的躯体,双手不受大脑控制地从身旁抓起一辆别人停在边上的自行车,就朝摩托车上抡去。
车翻了,人也翻了,四周是或远或近的尖叫声。而我,只是傻傻地站在原地,浑身颤抖。
两个小青年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了下自己身上的伤,然后从身上摸出刀,凶狠地朝我扑过来。
我只是抵挡了几下,然后感觉浑身无力,像有无数的刀刺进了我的体内,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时间似乎也遥远得不知去向,眼前全是白茫茫一片。我想动一下身体,但身体也像不存在了,任我怎么想使劲,也找不到身体。
眼前的东西渐渐清晰,我躺在医院的床上。
我顿时感到惊惶失措,不知自己因何躺在这里,脑子使劲回忆。当我回忆起来的时候,回忆起那些刺进我身体里雪白的刀的时候,却更加惊慌,我怎么感觉不到痛?难道我是死了?死人才不会痛吧?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低声的哭泣声,和一个女人愤怒的说话声。
“还真不愧是两兄弟,一个比一个爱逞能,大街上到处是人,他们装什么大尾巴狼?这下好了吧?都进医院了……”
我听出来了,是姐姐和妈妈。
这时,一个护士走了进来,看见我睁着迷茫的双眼,惊喜地看了看床边的一些仪器,然后急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对门口的人说:“醒了,醒了!”
我眼前突然就出现了好几个人。有哭肿了眼睛的妈妈。有一脸悲催愤怒又无奈憔悴的姐姐。还有一身白大褂的大夫,手里拿着仪器,测测我这,量量我那。在姐姐的身后,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呆滞,却又分明有一种迫切想知道某东西的样子。他似乎挺害怕我姐姐,不时拿眼角瞄她一眼,然后又迅速躲开,虽然我姐根本看不到背后的他。
医生收拾起仪器,对众人说:“恢复的很好,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我看见妈妈紧张的神经一下松驰了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姐姐则是不停地摇头。她身后的男人,也露出了些许的笑。
事后,我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那天包被抢的人。那天,我被两个歹徒刺了八刀,只是,刀刀没中要害,算我命大。在我受伤倒地后,众人把两歹徒团团围住,擒住了他们。
在我住院期间,中年男人经常来看我,并出了两千块钱的医药费。但这对于高昂的医药费,简直就是毛毛雨。医生保守估计,我要完全康复,至少需要五六万块钱。
但等我真正康复那天,算了一下费用,居然花了十万左右。这些钱,都是妈妈和姐姐从亲戚朋友那东借西借来的。哥哥的事已经把家底掏空,我的事无疑是雪上加霜。我只能满怀愧疚地对家人说:“我会努力工作,早点把钱还了。”
可是,当我打电话给经理要求返岗的时候,经理却说:“你没在岗的时候,已经有人顶替了你的位置,他现在干的比你以前还要好,所以公司决定用他,所以你就……”
经理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挂了电话。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泪水不由自主地汹涌而至,冲刷着我脆弱的心。
我落寞的身影在城市的灯光下就像被人遗忘的一只流浪狗。我狠狠地抽着烟,想着回家该怎么交待?还有欠下的钱,拿什么去还?我真担心妈妈一旦听说我失业,会疯掉。
这两年,家里的收入基本靠我和姐姐,哥哥还得看病,不断地花钱。我的收入比较稳定,姐姐收入虽高,但不稳定,高时高,低时只能领到那可怜的几百块底薪,她只有靠不断的接案子,挣取代理费。但因她是新人,找她的人比较少。
这天,我很晚才到家,妈妈因为担心我,一直没睡。一到家,便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家?我撒了个谎说去同事家吃饭了。妈妈又问我工作如何?我说明天就可以上班了。
妈妈听了,显然心情好了许多,说:“我还真担心你这么久没上班了,人家会不要你了。”
我强挤笑容,说:“怎么可能呢。”
我的这份工作是爸爸生前用他的权力弄进去的,但也花了好几万请客送礼,本以为这辈子可以平平稳稳地过下去,上班,下班,退休,然后领取退休金。但三年前爸爸因为哥哥的事,突然受这么大的刺激而心脏病发作离世,我没了靠山,公司领导就对我说,说我的这份工作很有竞争,一定要努力。似乎暗示着我随时有下岗的可能。直到今天,真的下岗了。我感到世态炎凉。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床,装作去上班。就这样,装了好几天,其实白天都是去人才市场找工作。
但纸终包不住火。姐姐那锐利的目光还是洞悉了一切,在她面前,我的谎言真的不堪一击。
姐姐无奈地说:“你看,这就是做好事的后果,苦的就是自己。”
我低头不语。
这段时间,我被姐姐骂的够多了,对她的话,已经麻木了。我承认自己不是什么伟人,但见别人有难,我做不到袖手旁观。我相信姐姐也一样,只是,因为她是律师,理性会多过感性,做事情会左右衡量后果。
姐姐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说:“还能如何?找工作呗。”
姐姐望着窗外,天空的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很安静的样子。但我知道,姐姐在安静的时候,都是在思考。她似乎在酝酿一件事。
终于,她开口了,说:“小米,我想和你说件事!”
我感到姐姐那不容置疑的气势,只是不知道她要和我说什么。
我心里有些不安,说:“嗯,你说。”
“告周勇吧,让他赔你钱!”
周勇就是那个被抢了包的中年男人。
姐姐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长这么大,就还没有听说过帮了别人,又把别人给告了的奇事。我忙说:“这怎么可以?”
姐姐说:“这怎么不可以?你因为他而落下这般下场,在法律上,完全可以让他给你补偿。”
我说:“就算赢了,给了补偿,那别人会怎么看我?人家会怀疑我当初做好事的目的。”
姐姐听了很生气,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厉声道:“你是怕别人说你闲话还是怕再失去妈妈?爸爸已经因为你哥哥的事走了,你还想妈妈再因为你而受苦吗?你们两个败家子!对,别人说你闲话不好受,但现在别人都在夸你,说你是英雄,你日子好过吗?人家是一边夸你,一边就把你解雇了,这算什么……”
姐姐的话劈头盖脸地砸向我,把我砸的晕头转向,但姐姐的话并不无道理。我想了想,不为别的,就为妈妈,我也该做点什么。
打官司对姐姐而言,轻车熟路。她叫她一个最好的同事帮她代理,只用了两个星期,便有了结果,判周勇赔偿我各种费用损失共计二十万。
当法官说出二十万的时候,我看见周勇的脸一下青了,身体也在微微颤抖,神情也慌了,双手突然就好像无处可放了。
我看着心酸,忙低头退出了法庭。我看不得他的痛苦。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周勇,但电话接通后,我却不知说什么。周勇知道是我,也沉默不语。这样沉默了大约几十秒,我们同时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这三个字一出口,我们又同时抽泣起来。
我之前之所以反对姐姐告周勇,其实是因为我知道周勇家也很穷,从乡下来城里,做着最累的活,领着最低的工资,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和一个八十多的老母亲。
周勇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很响,声音里包含了太多的伤心,他说:“兄弟,你是好人,你放心,我一定把钱还给你!”
我听了,不知说什么,泪崩不止。
过了几天,姐姐带着我去周勇的工地找他拿钱。工地很荒凉,廖廖几个人,处在一种半停工状态。我问一个正干着活的工人周勇在哪里。工人抬起肮脏地大脸,有点迷茫,说:“你们又是记者吧?这几天找他的记者太多啦,成新闻人物了。不过,今天你们来晚啦,前天,她老婆见他要赔人家这么二十好几万的,偷偷把家里存的几万块钱拿了,跑掉了。现在,周勇正四处找她老婆呢。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我听见姐姐低声骂了句:“靠!”
出来后,姐姐叫我给周勇打电话,我打过去,但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姐姐说:“肯定不像那个工人说的那样,肯定是他们一起跑的,你今天给他多打几次,要是找不到人,我们直接到他们老家去找。”
周勇的电话终于还是没有打通,第二天一早,姐姐和我一起踏上了去往周勇老家的道路。周勇的家比相信中的还要远,坐了7个小时的大巴,接着转去乡镇的中巴车,开始是有柏油路,但越往前走,柏油路变成了崎岖不平的山路,车身不断颠簸着,把我颠的头晕脑胀,几次都吐的不行。四周都是荒凉的山,偶尔传来让人心惊的鸟叫声。下了车,再问路人,那人说那个村子没有车直达,只能走路。于是,我和姐姐边走边问,走了十几里的山路,才抵达周勇所在的村庄。
刚进村子,便看见有一队送殡的,吹着哀乐,撒着纸钱,哭声震天,甚是悲惨。
我和姐姐忙躲在路边,等队伍过去,问一路人周勇住哪里。
路人见是找周勇,说:“你们也是记者?这几天找他的人真多。”
路人又指了指刚过去的队伍,又说:“他在外面惹事啦,你看,老婆拿钱跑了,老母亲看他要赔人家这么多钱,一下也给气死了,死前还责问周勇,几十块钱的破包抢就被抢了,还抢回来干吗啊,剩下两个孩子和他,唉……”
我和姐姐突然就无语了。
回到家里,生活一切照旧,姐姐再无提周勇的事,只是,更加拼命的工作。我呢,没过多久,也找了一份工作,虽然累点,工资低点。只是一直瞒着母亲,她还以为我一直在原来的公司上班。
有一天,我陪哥哥在院子里坐着,我一直和他说话,他只是傻傻地听着。突然,我看见他眼睛一下有了神,而且开口说话了:“小米,我昨晚做梦了,梦见小悦悦带着她妈妈来找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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