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很久，如果是往年，我定会欣喜，神往，大声地打着招呼。我是喜欢秋天的，那落红如花的静美，散淡慢热的阳光，幽幽如诉的秋雨，总能与我安静的性格产生共鸣。
然而今年的秋天，只要一静下来，我就会想起夏天里发生的那件让人痛彻心扉的事情来：那乌红血迹，以喷射状态渗入泥土，那散落在血迹旁边的运动鞋，还有那只晃眼的浸满血液的扳手……这场景，来自林子拍下来的照片。
另一张照片是一处建筑工地：竹杆搭的架子和正在修建的砖墙，散落在架子上的桔红色安全帽，孤零零的……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林子说：“刚子是搭架子拧螺丝时掉下来的，大概两只手都握着钢管，重力不稳。这事不怪刚子（表弟），开发商要付全责。你看啊，架子上连最基本的防保网都没有，更别说安全带了，就配了一个安全帽还是没有系带子的。还有啊，刚子是第一天上班，他们也没有进行安全教育，怎么能让一个既没有架子工工作证，又没有任何架子工经验的十几岁的孩子去做这样的高危工作呢？”
一
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夏天格外忙。
七月的一天，手机急促响起，平日里斯斯文文的表妹在电话那头大声说，完了完了，刚子出事了。我回答道，刚子好像在厂里上班，能出什么事呢？表妹说，刚子去工地上了，摔下来了，很严重，现在在医院里，她正在去医院的车上。
很严重？怎么个严重法？表妹说到了医院再给我来电话。表妹没有给出的答案，搅得脑子一片混乱：表弟一定摔伤了！一定伤得不轻！得去看看！
林子匆忙往嘴里扒了几口饭，拿了车钥匙准备出门了，妹夫急匆匆地赶过来准备一起去。弟弟来电话说，刚子去了，在上海川沙人民医院，现在他正在前往的路上……
二
刚子是小舅家里唯一的男孩。曾记得，小舅和小舅妈婚后多年不孕，外公外婆和姨妈们异常关切。后来，小舅妈一连生了两个女儿，急得连饭都吃不香。
再后来，外婆和姨妈们到处求神拜佛。小舅妈在东躲西藏中，在众多亲友的关注中，刚子—— “超生游击队”里终于制造出一个站着撒尿的宝贝疙瘩！
知道刚子叫“金刚”的时候，我已经上高中了。外婆说算命先生让取个“硬”一点的名字，说这个孩子不好养。虽然大家对算命先生的掐算和大人们的决断都是将信将疑，但是“金刚”二字，这个透着无比坚韧的名字，还是和这个迟到的小表弟划上了等号。
外婆有八个子女，里孙外孙加起来一共有三十人，刚子是外婆最小的孙子。也许因为金刚这个特殊的名字，也许因为刚子在家族里的特殊位置，加深了大家对这个小表弟的认识与爱惜。
我因为在老家呆的时间不多，与刚子见面的机会更是有回数的，基本没有见证刚子的成长历程。记得母亲曾经提到刚子上完初中就读不想念书了，小舅也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老家的孩子不上学了，一般就是出门打工，这个也是见怪不怪的事。刚子很快就参与到打工行列，在上海进了工厂。
今年大年初二，与弟弟一起去舅舅家拜年。每次去舅舅家，我都要去外公外婆坟前祭拜一番，燃鞭炮，烧纸钱，以此纪念外公外婆对我的厚爱。这一次是也不例外。
小舅喊来刚子给我们带路。这一次看到刚子：瘦高个儿，染着红头发，目光傲然，十足的混世魔王。刚子与我和几个表弟一起在外公外婆坟前跪拜，叩头，很是虔诚。小舅还和我们提起外公当年选择这块墓地很是花了一番功夫。说外公将鸡蛋埋在几个适合做墓地的地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挖出鸡蛋，别的地方埋的鸡蛋都臭了，只有外公现在葬的这一块地里的鸡蛋是好的。所以外公告诉小舅他百年归世以后就葬在这里。小舅还告诉我们，他准备把外公的墓碑换成大理石的，现在刚子也大了，希望外公多多保佑刚子，保佑子孙们都能发财走运。下山的时候，小舅告诉弟弟，开年了准备让刚子学车，到时候让刚子来上海帮弟弟开车，弟弟当场就答应了。
小舅是老牌的高中生，现在是村长。小舅生性孤傲，命运却是坎坎坷坷。
我小时候是极其畏惧小舅的，不敢和小舅说话，几乎从来没和小舅聊过天。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许小舅认为我们长大了吧，这一次居然和我们说了这么多话，还和我们谈到帮外公立碑的大事。心里有股酸酸的味道，只感觉父辈们都老了，说话都那么慈悲，父爱殷殷。犹其是对刚子的爱，跟随得那样紧，每时每刻都为他这个儿子着想。
记得那天与小舅拉扯压岁钱的时候，刚子远远地站着，示意小舅不能拿我给的钱。我还和刚子打趣说：“怎么，你小子才多大，我小舅都得听你指挥了？真是长红头发了啊。”刚子听我这么说，不太好意思，静静走开了。
想不到这是我与刚子的最后一次对话。这种年龄差距产生的生疏，将表姐弟的手足之情拉得如此遥远。回家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母亲说刚子年龄小，对我们有所敬畏，不敢和我们说话很正常。还说刚子对她可亲了，上学时放暑假了总要去我家住一阵子，有时候爸爸来上海了，刚子就去给她做伴。又说刚子学了一段时间理发，不想干了，不知道这孩子想干什么。随后是母亲低低的叹息。母亲对她这个小侄子的关爱，都深藏在言语之中了。
……
往事历历在目，心潮澎湃。再多的泪水，都无法洗涮那个热血喷洒的日子，无法唤回那鲜活的生命。
刚子去了？这个年方十七的少年，正是花季雨季的年龄啊。
刚子去了？这个家族将怎样承受这哀痛？
三
宾馆里，小舅妈悲痛欲绝，几天没有进食，晕厥了一次又一次。
小舅妈的哭诉，无不让众亲友动容……
我儿，算命先生说你过了十七岁就好养了，再过半个月就是你十七岁生日了，这十五天你怎么就挺不过去呢？大家都说算命先生的话不能信，我都信了半辈子了，这一次怎么就没信呢？如果我早一点把你叫回家过生日了，你也不会就这么走了呀……
我儿，我跟你说过了，不用着急赚钱的事，我和你爸会帮你把媳妇娶进门。家里房子都盖好了，等你媳妇找好了，我们打算好好装修一下。可你说你要好好赚钱孝敬我们……
我儿，你从那么高的架子上掉下来，有没有想到你的爹娘？有没有想到过我和你爸今年后怎么活啊……
我儿，你前面在厂里干得好好的，姐姐让你不要去工地不要去工地，你为什么不听呀，你为什么要偷偷跑到工地上去啊……
我儿，你这次回家后，要在山上重新安家了，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多害怕呀。你不用害怕，到时候妈妈每天都裹床被子陪着你啊……
我儿，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以前打你也好，骂你也好，都是希望你成器。你是不是记爹娘了？你为什么要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你为什么不为我们养老送终啊……
四
经过一个星期的协商与调解，刚子的生命变成了一张银行卡里或多或少的金额。
刚子的骨灰，入坛，入匣，入车，与黑色挽纱一起，驶向远方的老家。
建筑工地上，警戒线消除了，恢复了以往的喧哗。
你看，你的眼前，多少高楼拔地而起，耸立，房价飞涨。又有多少建筑工地上偷工减料，违规操作，视生命如草芥？
你看，多少高楼大厦，装饰豪华，精美无比。只是，地震来了，让太多太多的美丽化为乌有，让太多太多的温暖家园如昙花一现，让太多太多生命脆弱得不堪一击！
建筑，工业……太多太多高危工作者，太多太多刚子一样的生命，来自远方的老家，来自贫困县，来自革命老区。这样的沉痛，难道真的要世代相传？
2011年11月2日
-全文完-
▷ 进入沾涵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