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班里有一位女同学,因为不按规则出“手指”,导致那只长有六根指头的手从此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乖乖,她藏着掖着不打紧,倒是勾起了我们强烈的窥探欲,那多出来的手指咋长的呀?是均匀分布,还是一个枝头开两朵花?于是,我们乘午睡之机偷偷地将她藏匿六指手的衣兜剪开,当六根指头象六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无助的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我们居然居心叵测地笑了。
也许是因果报应吧,十年之后我尝尽了我初中那位女同学同样的尴尬,被六指困扰着,据有讽刺意味的是,我那第六根指头是我十年寒窗,勤耕苦读精心打磨出来的,我还准备将它当钻戒佩戴在手上炫耀呢,它怎么就变成第六根指头了?其实对于我们普通百姓来说,钻戒就是奢侈品,奢侈品可不是那么好佩戴的哟,你得分场合,不宜佩戴奢侈品的场合佩戴奢侈品,就象第六根指头,不仅多余,而且丑陋。
我是一个有梦想的人,十年前我的梦想是成为莎士比亚那样伟大的作家。我知道当作家空想不来,必须象中药一样慢慢的熬,所以打小我便做了很多功课,我看书,看了很多书,特别是莎士比亚的书。记得小时候家里穷,没有私房,我们家住父亲的工作单位,照明不用自己掏钱,哈,好处不言自明哟,但坏处是总有一些担心集体利益被别人蚕食的有心人对你虎视眈眈,“谁又在点长明灯?”一声正义的呼喊在寂静的夜空象炸雷一样响起,我象小偷在做案现场被当场抓获了一般忐忑不安,我立即灭灯,似乎灭灯能毁掉污点证迹一般,但我知道那只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熄灯之后,书里主人公的命运始终牵动着我的心,让我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当我顶不住父亲单位的压力又抗拒不了书中主人公的魅力时,我便偷偷买来一把小手电筒,用微弱的灯光为书中主人公照明。可惜的是,当我的理想象鹰一样博击长空的时候,我的眼睛却象老鼠一样鼠目寸光了。从此,我怯生生地戴上了眼镜。真的,戴眼镜的时候我相当地犹豫,特别是刚到单位报到那会儿,好些人问我是那所大学毕业的,我惭愧呀。
大凡戴眼镜的人都拥有一个共通的名字“四眼狼”,对拥有这个名字我没有太多的抵触情绪,只是觉得任重而道远。四眼狼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哟,你得有做四眼狼的本钱。哈,以我当时的理解,觉得“四眼狼”要当得名副其实,文凭是硬件,除了大学文凭之外,你还得象莎翁笔下的主人翁一样,身呈文彩,口吐珠玑。
我只有高中文凭,在硬件上我不配配戴眼镜,不配享有“四眼狼”的美誉,但是小小手电筒却暗暗偷走了我眼睛里的光明,我现在戴1000度的镜片,我很纠结呀,不戴镜子吧,我根本无法正常的生活,可戴上镜子之后我又不敢面对我的高中文凭,不敢面对生活。怎么办?当然,在生活面前,人的一切虚荣总是要让位的,为了生活方便,我毅然决然地戴上了眼镜。“知识分子”!随着我眼镜的出笼,知识分子这一称谓也应运而生了,我很困惑,单位上那么多大学生、研究生他们不给知识分子的封号,唯独拿我们几个戴眼镜的开涮,似乎只有眼镜才是知识分子的唯一标志似的。
戴上镜子之后,我不是知识分子却常常被人误解为知识分子,我很内疚,仿佛自己撒了个弥天大谎一般。我自认为自己嘴巴上的岗哨把守得还挺严的,从没让我是知识分子六个字到处招摇撞骗过,别人硬要强塞给我那是别人的错,与我无关,但戴一幅眼镜装知识分子就是我的错。我很想摘掉眼镜,摘掉人们无端的猜忌,我承认我很软弱,人们强加在我头上的那顶知识分子帽子太沉重了,只要听到人们议论眼镜、知识分子怎么怎么了,不论与自己有不有关系,我都会跟它们扯上关系并且吓唬自己。有一次闲来没事跟一同学大倒戴眼镜的苦水,被误解的痛苦,被挖苦的无奈,同学见识广,问我怎么不试试隐形眼镜,后来到店里一打听,还真有隐形眼镜,有海昌的,有博士伦的琳琅满目,一问价格,好的才200元,于是我买下了一幅隐形眼镜戴上。我有隐形眼镜了,有隐形眼镜这柄上方宝剑我就可以同知识分子决裂了。就在我欢欣鼓舞庆隐形眼镜的时候,我却被隐形眼镜挤兑苦了,其实呀没戴隐形眼镜的人不知道,戴上隐形眼镜简直是一种受罪,特别是时间戴长了之后,眼睛疼痛干涩,有时候还流泪充血。但是没办法,明知戴隐形眼镜对眼睛是一种摧残,我只能被摧残了,因为被隐形眼镜摧残总比被知识分子的光荣称号摧残要好受得多。
算算到目前为止,我戴镜子已经十个年头了。十年的磨合,我同眼镜多多少少该有些情分了吧,但是不,我恨死眼镜了,想想同眼镜朝夕相处的十年里,tmd它还真没替我做成过一件好事。从妆容上看,戴上它之后,我看起来并不象我想像的那么酷,那么斯文,倒是更委婉了。我长得本来就挺大众的,小时候参加*****思想文艺宣传队,出演的角色不是路人甲,就是路人乙,让人过目即忘,脸上唯一能把自己从人山人海中解救出来的就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了,但自从戴上镜片之后,我的特性就被无可救药淹没在茫茫人海中。记得有次高中同学集会,我到得最早,看见新来一波人,我总是第一个扑上去,又是握手,又是撸肩的,我到处孔雀开屏,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怕被人丢在墙脚里不闻不问,可我使出了浑身解数,结果全班50个同学居然没有一个认出我,我咄咄逼人地追问原由,他们调侃地应对说:“你脸上唯一一道亮点工程就是眼睛,你却严严实实地给捂住,我们还没追究你的包庇罪呢”。嗨,我无语。更让我无法容忍的是,眼镜这个恶魔它还具有毁容的功效,戴眼镜十年,我现在还真他妈地不敢揭眼镜了,经过镜片十年的摧残,我眼睛里那汪清澈透明的泉水象是被严重污染了一般浑龊不清了,揭掉眼镜之后,我立即从平凡变得惊悚,令人不忍卒读。
我的困惑真的来自眼镜吗?摘掉眼镜之后人们还是没有停止用知识分子来孤立我的步伐。我认真的反省自己,眼镜其实只是一个道具,而我说话的方式才是推开他们的力量,我说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就是看莎士比亚给看的吗?记得小时候看莎翁戏剧,一看就上瘾了,我记笔记,背台词,莎翁的台词真那个美呀,无与伦比的美,看过之后我简直被雷倒了,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他们个个才辩无双,语惊四座,如果能拥有这样一幅好口才,即使一辈子没人爱也值了。傻瓜,有这样的好口才是要被人爱死的噢。于是对照莎翁戏剧里的台词,我认真操练起嘴皮子来。以往我看的大多都是莎翁的悲剧,生活中往往没有那么多契机能与我富有戏剧性、装饰性的语言对接,生活大多是平铺直叙的,没有波澜壮阔的场景,没有高昂激越情绪,可我却深陷其中而不自知。面对残酷的现实,我本来可以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呀,可是我迂腐呀。无论是在单位,还是公众场合,我仍然坚持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折磨自己,倒腾的尽是些书面语,你想,我工作在乡镇,面对的是基层干部群众,我字斟句酌,口吐莲花,老百姓绝不会觉得是美,只会认为你是在作秀,而生活不是秀场,就象时装模特儿秀,只能在舞台上展示,不能在生活中穿试,如若不信你就试试,一准被臭鸡蛋砸得失去意识。真的,我那么努力的炫技,老百姓几时买过我的账?听我说话,他们第一反映居然是逃跑,常常一满屋子的人,我一开口说话,他们可以跑得一个不剩,仿佛我说的话是散播的瘟疫一般。后来我把这一现象运用到生活中,心情不好想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便开口讲话,哈,比下逐客令还管用。跑其实还不是最毒的一招,老百姓拿你当话题女王那才让你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呵,你知道老百姓背后怎么议论我吗?他们给我取了无数个诨名,什么柠檬,话梅,秀逗糖等等等等,象是刚被醋缸浸泡过一样,更特别的名字叫酸倒牙。含蓄一点的同事只是背后议论议论,直接一点干脆张口就嚷:“酸倒牙,借本书给我看看”。他们那里是借书呀,他们是借题发挥,明目张胆挑衅你。哈,我现在可火了,他们天天因为我聚到了一起,看他们听我说话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还以为我说的话从没入他们的法眼呢,却不知仅听去的只言片语就是他们研究不完的话题,其实说我酸是他们的共识,围绕着酸,他们挤眉弄眼,他们挥掌捂鼻,仿佛谁喊过口令一般,步调一致,配合默契。想不到醋还有520的作用,把我的同事们如此紧密地粘和在一起,他们在议论我的时候变成了战友变成了知己,而促成他们成为知己的我却越来越孤立。我常常设想,摘掉眼镜之后,我一定会回归到广大人民群众热情的怀抱,和他们一起说,一起笑,一起玩,一起疯,不再孤立。可是我发现我的生活景象并没有因眼镜的下岗而有多大的改观,我仍然没有切断知识分子那根畸形的脐带,他们一口一声你们知识分子怎么怎么样,拒我于千里之外。我的妈妈呀,我都摘掉眼镜了,为什么摘不掉他们对我的偏见?
对,莎士比亚才是始作俑者,它不仅害得我近视,而且害得我说不好人话,记得有一次下村,处理一场婆媳纠纷,这是我工作以来第一场调解,我做了精心准备。怎么对付婆婆,怎么搞定媳妇,怎么化干戈为玉帛,我在家里演练了无数遍,可是当我张口调解时,那媳妇劈头盖脸一句:“说点人话好不好,别在我们老百姓面前舞文弄墨”。我被呛的,当场抹泪跑了出去。陪我一起去的宣传委员回来后认真地告诉我,这是农村,不是舞台,和平头百姓讲话朴素一点是王道。是的,这不是舞台,在一般的交流中,也没有那么多契合点让那些充满哲思的话语天衣无缝地嵌合进去,其实即使有那么好的契合点,那些装饰性的语言用在这儿也非常不合时宜。就象现在电影中的置入式广告,本想获得更大的收益,但它破坏的却是电影本身。我破坏的是读书本身。对名著的狼吞虎咽,使我忽视了理解消化过程,囫囵吞枣的结果是——不说你们也知道了。其实大脑就象一口池塘,别人的书就是一块石子,石头扔进池塘激起的是水波,而不会激起石子,因此别人的知识在我的头脑里装得再多,也是别人的,不是我的。这不是我说的,是大师说的。那时候我不明白这个理,我觉得人们不理解我,曲高和寡好无奈,后来我又觉得众叛亲离好凄凉,我说话就真的那么可怕吗?为什么只要我开口说话,同伴们跑得比兔子还快,残酷的现实让我不敢说话了,不知不觉中我当起五好听众来。嗬,听我说话就跑,太可怕了。当听众挺好的,只有当众的时候那种动如脱兔的情景才不会上演,偏偏我又是一个怕孤独的人,哈,当听众,别人就不会躲着我,我就不会孤单了。并且,当听众还会少惹事端安全着呢,哈,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哟。尝到当听众的甜头之后,我更注重自己这方面能力的修练了,别人喜欢滔滔不绝的说教,我就虚怀若谷的领教,别人说得兴趣昂然,那怕再困,我也装得精神饱满,别人如果采取语言暴力,我则把自己变成一头沉默的羔羊。
我不说话了,好长好长时间不说话了,都说沉默是金,我天天沉默,按理我该发恶财了,可不知为什么,守着这一座座金矿我却很痛苦。人和动物的区别是什么,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人能开口说话而动物不能,不知要积多少代的阴德人才能转世为人哟,可我却偏偏交出了自己话语权,和动物一样沉默?我突然想起了鹦鹉学舌的故事,人之所以爱鹦鹉不就是因为它能模仿人说话呀,可见人说话的权利是多么多么的珍贵呀!其实现代人最喜欢的就是权力,讲到权力时都会锱铢必较,讲到义务时才高风亮节。而话语权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力,上帝给人一张嘴除了吃饭就是让人说话的,但进入社会之后这种权力却被另行分配了,比如职务瓜分了一部分,并且你还不敢试图反抗,不然小鞋伺候。金钱又瓜分了一部分,你去观察观察,现在社会上大凡嗓门大,说话掷地有声的,都是兜里揣满金元宝的款爷们,没办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还有师长呀辈分呀分去了一部分,分来分去,一个小老百姓嘴上的权力就象大熊猫一样快要灭绝了,谁能不珍惜呀!我出生在农村,经常目睹我的乡亲因话语权打得不易乐乎的场景,甚至还闹出过人命,其实动因很简单,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只是在斗嘴的过程中可能对方嗓门大一点,嘴快一点,觉得压自己一头很没面子而已,所以不服气,所以大打出手。老百姓拼了命都在维护自己的话语权,我读了那么多的书怎么就能因为自己几次说话不被认同就放弃权利?
至于说当听众安全,我更不敢苟同,我就曾遭遇过当听众当出来的尴尬。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记得那次我们单位几位同事聚在一起议论个事,却不想后来惹出了是非,开始我置身事外,因为我没有参与议论嘛,但偏偏是我没有参与议论所以遭到了质疑,民间福尔摩师们认为,他们都参与了议论,就象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一样,他们同仇敌忾,他们众志诚城。只有我保持沉默,沉默就是不认同,沉默就是抗拒,在判我刑的时候,他们完全忽视了我不爱说话,而告密者一般都是些饶舌鬼。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决定不再沉默了,当然不是声嘶力竭去辩解我有多委屈,我没有告密,因为那样只能越描越黑。我只想从沉默中跳出来,容入人群中去,我不想再做异己。总之,我要说话。
回到人群中之后,我相当地着急,我要说话,说人话,说让人接受让人听得懂的朴素的话,我甚至跑回农村老家,拿没有文化的村妇们来操练,我告诉自己咬文嚼字的说话就如同狼来了,会把人吓跑的。嘿,我以极大的耐心与克制不让带有莎翁色彩的语言跑出来,可是随着我想说话欲望的强烈,那些莎式的言语象洪水一样到处蔓延开来,对于洪灾——人力无法抗御的洪灾,唯一的解救方式就是逃跑,用同事的话,不跑难不成让那些酸文醋雨淹死不成?天哪,我该怎么办?
人这一生想想还挺无奈的,过去我的理想是跟莎翁笔下的主人公一样说话卓尔不群,可现在我却天天走村串户练习合群,并且合群的心愿还那么难于达成。没办法,莎翁把我丢进了染缸,浓度再高的84都无法将我漂白了。回到家里,我把莎翁的书撕了个粉碎,我恨莎士比亚。
题注:我只是一个粗浅的阅读者,囫囵吞枣地背一些大师们的美言丽句,然后便在人前搔首弄姿。其实,融会贯通地掌握大师作品的精髓,绝不会遭遇我这样的尴尬。所以,看了我这篇文章之后,千万别影响到您读书的兴致,其实看书不是我长出第六根指头的理由,只是要记住千万别死读书。
-全文完-
▷ 进入简单女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