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家湾以大公路为界分两部分:公路以西为是连绵的山地,公路以东是狭长的沿河平原。早些年河湾里经常闹水灾,山脚下的人就拄着棍子来看大水。有人问,到哪里去啊?到河湾里看大水!看着河湾里的人把老人、孩子往亲戚家送,把猪婆、鸡婆往山脚下赶,他们都有那种家住山中有柴烧的优越感。
老家因为有条河,河里流着清幽幽的水,河湾里也就有了许多的故事。我们河湾里产沙石,当年八家湾建新粮站用的粉砂,铺大公路用的蚕豆沙,修烂泥湖新河电排用的卵石,都是我们河湾里出产的。
建八家湾新粮站(旧粮站是三个土筑的碉楼)的那年,我刚小学毕业。那时候车子少,整个公社就三台东方红拖拉机,建筑用沙就只能发动周围的人民群众。八家湾的男劳力在出完集体工以后,就都去抓现金。粉沙(刀口沙)一毛钱一百斤,从我们的河湾里运到粮站的地坪里过磅秤,那是现钱,不赊账。从河湾里到粮站约两里路,要爬粮站那个坡。那挑沙的队伍长得像游龙在蠕动,山脚下的,河湾里的都有。河湾里的沙石就像大海里的盐,要多少有多少。人们一早一晚的挑,淘了三个月,河湾里还只淘空了一个小凼。那时力气大的男劳力每天可以赚到七八毛钱,那收入不亚于国家干部。
修烂泥湖我们河湾的贡献最大,当时号称湖南最大的电排——新河大电排的建设用沙,全部来自河湾。运沙高峰期的时候,河湾就成了民兵与红旗的海洋,到处都是治理烂泥湖某某民兵团的旗帜。为了支持烂泥湖工地建设,我们整个公社的老师、学生都停课放假,到我们河湾里来担卵石。这个没有报酬的,是政府赋予我们的政治任务。河湾的卵石就堆成了座座小山,公社专门修条公路来我们河湾运沙。八家湾的老一辈人都这么说,河湾为建设烂泥湖立下了汗马功劳。
河湾最热闹的是夏天,河水涨潮的时候,烂泥湖的鱼就逆水而上,来到我们河湾里,退水的时候,它们要随水返回。汛期的鱼很密集,浮着的沉着的,蹦着的跳着的都有,有的拥挤着并排而下,有的排着队首尾相牵,那鱼多得你看了都喜得跳。我们就用虾漏子舀、烧簱子撮,丝网子拦,篾篓子装。沉甸甸的篮子里,各种鱼都有,嘴巴上长刺的穿针子,头戴花翎的黄肚鱼,身穿黄金甲的火烧鱼。
闹河的时候,那场景最是壮观。河湾里到处都是捕鱼的,有端着长把漏子站在岸上的,有光着身子游入河心的,最多的是守在河滩上等鱼来自投罗网的。如果闹河延续到晚上,那整个河湾都是火把,通红的火焰把整个河流都染成一条彩龙。小时候,我在河湾里捕鱼差点溺死,幸亏上屋场的元叔发现了,他以为是条大鱼,用虾漏子去舀,我伸手就搭住漏子的把,爬上来了!在河边上长大的孩子被水淹,是常有的事,命大的自然有救星。
早年家里烧柴靠队上分的和我稻草,当然烧不到头,我们就到河湾里挖把根草。河洲的沙石缝隙里,长着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根须植物,我们叫它铁把根,用耙头将它连根地挖出来,除掉它根须上的沙石,背回家,摆到地坪里晒枯,就成了家里灶膛里最好的柴火。打柴的孩子多了,我们在河洲上就玩打波的游戏。每人搞一抱把根草,放在一起,就有一大堆。我们用两块大石头支起一个人字形的架子,在前面的沙子上划一条标准线,人就站在线外的位置,用石头朝目标方向打。把两块石头都打倒了,就算打中。赢了喜得要死,能获得一堆把根草的报酬。打波是一种最原始的游戏,但也是很现代的游戏,今天大城市里流行的打保龄球,也就是打波,其游戏规则和我们在河湾玩的一样,只是不用把根草做输赢的筹码。
河湾的深水处叫潭,浅水处叫滩。潭深处岩石的缝隙里可以摸到脚鱼。捉脚鱼最好的季节是夏天,这个时候天最热,它就躲在潭的洞穴里不出来。脚鱼在当时没有现在这么贵重,但也还有人专门捕捉它。打脚鱼的人都戴顶烂斗笠,肩着绕有很长丝线的钓竿,背着鱼篓,我们叫他脚鱼佬。脚鱼佬都是光着上身,下面从来不穿裤子的,只腰上系条围裙。先站在岸上观察,嘴里模仿脚鱼的叫声,让脚鱼听到同伴的声音后,嘴里吐出一连串的水泡泡,看到水面上接连冒水泡了,就知道潭里的岩石下有脚鱼。于是,就脱了围裙,光着身子潜入水中,向岩石的洞穴里摸索。脚鱼佬的水雷公打得山响,我们不得不佩服,就跟他学打水雷公。他告诉我们,两个手掌要对齐,身子站稳,在水中合拢用力气。
深秋时节,河湾里漂来了一群捕鱼的高手——鸬鸶,这是一种生活在湖区水乡的禽鸟,专门潜入深水区域捕鱼的。渔民撑着长篙,划着木船,带着鸬鸶,来到我们河湾。他们生活在河湾的下游,一般离我们很远。一条船上十几鸬鸶:黑色的,灰色的,杂色的都有,每个鸬鸶的脖颈上都系着一根红丝绳,他的主人把它的咽喉控制了。它沿着主人竹篙的方向潜入水的深处,一个扎猛下去拖上来就是一条鱼。渔民就从鸬鸶的口中取出大鱼,小鱼归鸬鸶享用。鸬鸶是捕鱼的能手,它一旦潜入水中,发现的目标都将成为它的猎物。休息的时候,它们就栖在船舷或者竹篙上打盹。靠鸬鸶捕鱼的人,河流就是路,船上就是家。我亲眼见他们的男人和女人就在船上吃饭、睡觉。有时候他们也上岸,到我们河湾的人家借个灶堂或者借把柴火煮饭、炒菜。之后,就送给东家一条大鱼作为回报。
有的渔民是用丝网捕鱼的,他们驾着小船,将很长的银白色丝网放入在河水中,然后用一块木头不停地敲击船边,发出哐哐的响声,把鱼惊得到处乱窜。大半天后来收网,鱼就被网住了。我们在河湾洗冷水澡的时候,曾经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偷渔网上粘住的鱼。
现在,因为修了新河,河湾成了哑河,因为没有河水的冲洗,哑河的沙子都被淤泥覆盖。河滩上已被人们种了黄豆、花生,有的插上了水稻。有的水面被河湾的人围起来,养鱼养鸭。听说,在对八家湾的农业开发项目里,政府有可能要把这几百亩大的哑河改造成为良田。那时,我们原来的河湾就成为大粮仓了。
我怀念河湾,它永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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