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地区,被唯一称作“塞上江南”的一处地方,即就是我的故乡——黄河自流灌溉的宁夏大平原。平原上水渠纵横,粮田平整,山峦在遥远的天际处,呈一道屏障、一抹淡淡的灰蓝色。
夏秋季节,宁夏平原最为壮丽,地垄绿了,小麦黄了,水稻成熟的时候,恰也是瓜果飘香、遍地收获的时光。太阳总是喜不自胜,从早到晚豁朗着笑脸,大大小小的鸟儿们,用兴奋的翅膀把天空擦拭得清明澄亮,白色的云朵悠闲惬意、自由飘荡。
我们会久久地在果树下流连,沙果、苹果、桃、李、核桃,自然还有玛瑙般晶莹的大红枣,红枣有圆枣和长枣,那种咬开红枣的嘎崩脆响和红枣诱人的甜爽与生俱来般地结合在一起,让人想忘都难以忘记。黄灌区不光盛产各种各样的优质粮食,不光有闻名遐尔的皇贡白米,它还有一种民间美食叫酒枣。
我幼时的家在黄河东岸百米之遥,老院子西面是一片果树林,爬树是少小时常做的事情,掏个鸟窝,摘个果子,但就是不敢爬枣树,枣树上有刺,不小心扎一下,比锥子戳了还痛苦。但枣树自有让人喜欢的魅力。别的果树摘收之后别指望再能找到一个果子,而枣树则不同,即就是在寒冬腊月,你也会惊喜的发现,树桠间、枝缝里坠着一颗暗红的果实,你再仔细看看,说不定还能有一颗或几颗藏匿在什么地方,虽然脖颈酸了,但满足了口腹的欲望。
每年收枣,家里都用一个直径一米多的柳条簸篮来装,先是将没有任何伤损且又鲜亮饱满的的红枣挑出来,其次是虽有伤损但可以在几天之内吃完的,最后剩余的就是晾晒干枣的枣子了。母亲把挑出来的大红枣一颗颗用抹布擦净,说是不能沾水,沾了水枣子会烂掉。接着,用筷子夹着一颗颗红枣在酒碗里蘸一下,放进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大肚坛子里。坛口用一只盘子盖住,上面蒙一块干净麻布,再用细麻匹一扎。封坛口的泥更是讲究,必须是没有施过肥的干净土(素土)和井里打来的干净水和成的。母亲细心地把泥糊在坛口上,眼看着晾去泥上的水气,有不合适的地方再添一把泥。坛子放在粮栈子下面的空当里,那个空当仿佛是父亲砌粮栈子专门留下的,坛子放进去,不高不矮,大小合适,而且抓鼠的猫也能自由通过。母亲说这叫淹酒枣,枣子这样一侍弄,“好吃,能放,人来了也装样(待客好看)”。我问母亲“多嚯能吃”?母亲说,过年就能吃了。于是,我就时常到粮栈子那儿蹲下看看,甚至伸鼻子过去使劲闻闻。想要过年的心思也就越来越重。
第一次吃酒枣,是在一天下午我从学校回来,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酒气,母亲瞅一眼大柜上的白瓷碗,原来里面是几颗殷红剔透的大红枣,有长有圆,个个丰盈润泽,肉鼓鼓的泛着亮光。拿起一颗咬一口,一股酒和枣的浓香,即刻沁入心脾。酒枣的肉质变得柔爽了,但比鲜枣更为好吃,那是另外的一种醉人的风味。吃完了还想吃,目光就盯在粮栈子下面的坛子上。母亲说,你舅来了,没啥吃的,就尝尝酒枣好了没有,别急,等等过年了再吃。
终于到了过年那天。当母亲打开酒枣坛子,我感到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被熏醉了。母亲先往我嘴里喂上一颗,然后又一颗一颗往盘子里放。大年初一的太阳,赶忙从窗玻璃探进头来。一时间,酒香、枣香、太阳光,更有我们吃着酒枣的高兴和舒畅。拜年的人来来去去,母亲就端着盘子一个一个地让,大人吃一颗一片声赞扬,孩子吃一颗拿一颗。那种品尝酒枣的情景,大多是羡慕和欣赏:“俺做两年都烂了,把个枣子可惜的”,“俺是没那个手气,再说也没大妈那个耐性”。母亲谦和地笑笑说,你们是太着急了,做酒枣一环扣一环,哪一环都马虎不得。尽管酒枣不易做好,但每年还是有很多人家默默地做。因为这是那个年代的孩子们的奢望。
酒枣从年始吃到正月十五。酒枣的香气和鞭炮的火药味混合成乡间独特的年节氛围。坛子里的酒枣早没有了,可每当要缠着母亲拿鸡蛋到供销社换糖吃的时候,母亲总会变戏法一样拿出两颗酒枣来。有酒枣吃,别的都会不予理会。这时就不再着急,不再缠磨母亲,而是用手指捏住酒枣,像吃奶的孩子叼住母亲的ru*头那样,嘬了嘴吱吱有声地吮吸,待到汁水咂尽,再一点点吃尽枣肉,可枣核就长久地在嘴里像糖一样漱着,直至索然无味。
后来在外上学,再后来在外工作,只要春节回家,母亲都会端出酒枣来,看着我吃,我虽不缺好的吃食,但母亲手制的酒枣,我仍是那么贪吃。我的孩子也如我一样贪吃,临走还要嚷嚷着带上。
有两个春节我没回家,母亲电话里说,酒枣实在放不住了,“都分给别家吃了”。我说以后再吃,妈你保重,年年做太麻烦了,明年我一准回去。母亲说,你忙吧,“公家事大,妈没啥”,就是惦着你两年都没吃酒枣了。一时,母亲的疼爱之情,如酒枣的香气弥漫了我。
我答应母亲下一个春节一定回家过。可是,没等到春节我就提前回去了,恰好正是枣子成熟的季节。回到家,母亲已经去世,我站在枣树下,看着树枝上半红半绿、稀稀落落的枣粒,不禁悲从中来。老院子早已拆除,老院子西面的果树林也早不存在,我现在看到的这棵是建造新屋时移栽过来的,当时移了三棵,就这一棵活了。这棵枣树正对着窗棂上镶着的一块方玻璃,小脚母亲坐在炕上,就能看见枣树从萌芽发叶,直到挂果成熟的全过程。母亲就那样一年年眼巴巴看着,然后再一颗颗擦干净蘸了酒装入坛子,接着是一天天盼我回来过春节。
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只记得印象中母亲做酒枣的样子,还有酒枣那弥久不散的浓浓香气。又是十余年过去了,我再没有吃过酒枣,街上有卖的,可是我不敢买,我怕那异样的酒枣,会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的酒枣,还有眼泪流到嘴里的苦涩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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