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事大部分已淡忘了,有些已经模糊了。但有些事情则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也许终身都不能遗忘。
清晨,家里那只老公鸡一直扯着喉咙叫,把我唤醒了。母亲已准备喂猪,正在院子里把我昨天打的猪草剁碎。父亲正蹲在堂屋里喝着昨晚剩下的糊汤,吸溜吸溜的声音很大。沟对岸住的地质队的食堂隔几天就收些干柴用于做饭,父亲今天要去后山给他们打柴。
父亲喝完了糊汤,放下舔净了的碗,拿起母亲给他准备的干粮包,短扁担,柴刀,绳子就出了门。刚出院门又返身回到屋里。我躺在炕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父亲微笑着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脸蛋,从怀里掏出干粮包,拿出一个玉米饼子掰成两半,放在了我的耳边,并冲我向旁边熟睡的弟弟努努嘴,便转身走了。
那天一个下午,我都领着裸着下身的弟弟在后山的小溪边玩耍,等着父亲。打柴不能砍树,要寻找干枯的树枝干要走出很远很远。直到太阳马上就要躲到大山的后面,才听见了林子里面父亲的动静。
看见了!不,只看见了两捆高高的柴枝在上下颤动,我拉着弟弟兴奋地叫着父亲向上跑去。父亲放下柴担,从旁边闪身出来,撩起衣襟,擦了一把满头的汗水,便把弟弟一下子抱起。他拍拍弟弟屁股上的灰土,有点生气的对我说:“天都快黑了也不回去,山里有大猫!”我拉着父亲的衣角:“爸,我和弟弟在等你!”
父亲用大手擦干了弟弟的鼻涕,放下他,去柴枝里拿出干粮包,从里面拿出了两只熟透了张开了口的八月炸,给我和弟弟一人一只。父亲又担起了柴担,我和弟弟在父亲的身后欢快的跑着。父亲走得很快,看不见柴担里的父亲身影,只能听见父亲随着柴担的抖动,有节奏地低声吼着嘿-嗬,嘿-嗬的号子声。
当时年纪小,不知一担柴能卖多少钱。回家问母亲,母亲说一斤柴一分钱。哎呀!父亲打一回柴,能挣两块五,那能买好多包谷。懂事后,每当看到父亲打柴,就觉得父亲担回的不是两捆沉重的柴枝,而是两座小山。
十年过去了。刚刚改革开放,我们那里,刚刚开始包产到户,改革春风似乎还未强劲地吹到大山里面。那年夏天,我考上了地区的一所师专。
村里我的伙伴们都没有读完初中,有的甚至上小学时就辍学了。因为大人们都认为女孩子读书没用,迟早是要嫁人的,只要以后有个好点的婆家就行了。而我的父亲,却默默地让我一直读完高中。但我上学的花费,是家里很大的负担。
记得有一次经常嘲笑我贫酸的几位同学再次耻笑我穿的内衣破烂,我哭着跑回家,说什么也不回去了。母亲和父亲都劝我回去,我却向他们大声哭喊。最终惹得父亲愤怒地对我举起了大手!忽然,他愣了一下,慢慢地落下手掌,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了句:“听话,书还是要读的!”说完便转过身子走了出去。当他转身的一刹那,我似乎看到了他眼里噙着泪花。
去外地上学要花更多的钱,当时生活好了些,但只是刚能填饱肚子。母亲像看孩子似的看着家里的几只母鸡,小心翼翼的收起每一个鸡蛋。而父亲这些天一直在往山上背红土。地质队又来了,这回来了不少钻机,在后山上到处打孔,听说这里发现了一个大矿。钻机打钻时需要沟里的一种红土,就花钱让村里组织乡亲们往山上背。平均一分五厘钱一斤,不管路远路近。有的钻机在山顶附近,山高路陡,他们用土时,村里有的乡亲就不太愿意送。只有父亲默默地带着几个人下到沟里,装好一大背篓红土,迈着沉重的脚步,低声哼着号子,一步一步地向着高高的后山走去。
我临走的前一天下午,家里摆了两桌简单的酒席。除了一些亲戚,还来了地质队的两位领导,他们是被父亲的勤劳本分所感动,说父亲对他们帮助确实太大了,是特意来感谢父亲的。他们给父亲行了几元钱的礼作为奖励,还带来了两瓶瓶装酒。那天父亲是那么自豪,那么高兴。父亲喝了许多酒,客人还没走完,父亲就被扶到了屋里。
第二天父亲背着我的行李,把我送到了十里路外的乡汽车站。母亲在我胸口的内衣里缝了个小兜,里面装了一百多元钱,那是父亲背红土挣来的。我不时的摸摸那里,总觉得胸口沉甸甸的,那是父亲往山上背去的一座小山。
临上车时父亲笑着,用大手拍了拍我的脸颊,只说了一句:“去了好好学,听先生的话。”父亲的手掌很粗糙,我的脸只觉得很扎,此时泪水已经糊住了我的双眼。车开了,我喊了一声“爸!”眼泪便一下子涌出,我朝着父亲模糊的身影挥手。父亲跟着车跑了几步,喊了一句什么,但我没有听清楚。只见到他停住脚步,站到那里朝我挥手。父亲的身影渐渐地消失了,眼帘里只剩下家乡那青翠的大山…
又过了十年。我已经有了孩子。母亲却因病离世。弟弟也工作了,他去了那个地质队。这几年家里只剩下父亲,但生活逐步地开始好了。母亲过世的第二年,中秋节那天,我带着孩子来到山里看望父亲。深山里还是老规矩,房子虽然大部分都新修了,但家家户户都不锁门。我回到家里父亲不在,邻居大婶说我父亲上山了。
我带着儿子来到了后山的那条溪水边,等着父亲回来。和儿时一样,太阳落山时父亲的身影才从林子里出来,父亲已担不动两大捆干柴了,他只打了一捆。用绳子挽了两个绳套背在背上,那根担柴的扁担此时成了父亲的手杖,走路也没有以前快了。
儿子像当初的光屁股弟弟一样,张着手跌跌撞撞向外爷跑去。父亲看到我们很兴奋,急忙蹲起身体,放下柴捆。他一把抱起儿子,并把他高高的举起,一连转了好几圈。突然,父亲想起了什么,抱着儿子从柴捆里取出了一个八月炸。儿子很爱吃,吃的满嘴满鼻子都是。父亲拍拍儿子的脸蛋:“有籽,籽苦!”说着,就像当年给弟弟抹鼻涕一样,用大手擦着儿子的脸,儿子左躲右闪,直喊外爷的手扎人,疼!而父亲的脸上却乐开了花。
晚上,父亲吃了一块我带去的月饼,对我说;“城里的月饼,面!一点也没嚼头。”我嗔怪道:“城里的月饼才是月饼,咱这里的月饼应该叫酥饼。”谁知父亲眉头略微一皱,停了一下,想说什么,但又笑了。他伸出大手想拍一下我的脸颊,不知为什么,却停了下来,收回了手。后来父亲再没有拍过我的脸…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生活更好了,我的家搬进了新楼房,高高在上。我把父亲接到了城里,但几个月的新鲜劲一过,就发现父亲越来越寡言少语。
城里空气不好,只有很少的时候能清晰的看到南面的群山。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进门,没看见父亲,一直找到我的卧室里,才发现父亲正站在卧室外面那个小小的阳台上,呆呆的看着远处的山。山只是天边的一道山影,看不到树,看不清沟。父亲默默地看着遥远的山,不知是在想母亲,还是想那家乡的山,全然没有发现我在他身后的床边站了许久许久。
晚饭后父亲对我和爱人说,他想回山里,道理很简单,他在城里呆着老觉得心口堵得慌,怕时间长了憋出什么病。
过了几天,父亲就态度很坚决地回山里去了。
我实在放心不下,没过多久就回家乡看了父亲。进门时发现父亲不在,我知道他又去后山了,我又来到后山的那个潺潺流水的小溪边,等着父亲。
父亲今天回来的早,太阳刚泛出晚霞,林子边就出现了父亲的身影。夕阳下,我发现父亲走路的姿态已经显老了,背也有些驼。父亲这次柴打的很少,只有几根长长的枯树枝,不是背着,而是在肩上扛着。他用我给他的钱买了一头牛,尽管家里已经没有牛干的活,但他有了一个伴。牛在父亲前面悠闲地走着,父亲扛着干柴枝慢慢的跟在牛后面。夕阳照在父亲的身上,照在父亲身后的大山上,大山仿佛镶嵌了一道绚丽的彩边,父亲也被晚霞的光辉镶了进去。一霎那,我忽然觉得,父亲,就是一座大山,是我心中的一座伟岸的高山!而父亲却永远离不开这家乡的大山,他身后的大山就是他最终的陪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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