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又是一年农历十月一日，春雨肥，秋霜瘦，又是秋末。处处泛黄，暖阳尽放。硕果收起，心情沉淀出精华甘露，琼浆玉液。

再想不到，从去年开始，我也变成了祭祀上坟队伍里的一员，在浩浩荡荡追思缅怀的人潮中，一袭孝服，一担食盒，一叠烧纸，一腔沉重，踏上去往墓地的征程。

《弟子规》有训：“丧尽礼，祭尽诚。视死者，如视生。”这是古训，历史已经走到了世纪门外若许年，那些旧礼教也在时代的翻新更替中，在长期的移风易俗中变了模样。况，父亲“厚今薄古”的豪言训导依然在耳畔回响，对他自己的死，父亲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也早有安排——一切从简。临终，父亲对自己的后事安排得妥妥当当，不想耽误别人时间，连告别仪式都不让举行，如有亲朋好友来吊唁，只在牌位前鞠个躬，便可以“生者安慰，死者安息”了。连下雨时怎么办，寿衣怎么穿，父亲都一项一项交代的清清楚楚，并在他的[ch*]女作《滥觞情》里对民俗民风及婚丧嫁娶的场景有详细描述。退一万步说，即使他愚钝的儿女没有听明白，也可以在他的作品里找到答案。总之，那些旧仪式希望孩子们作为民俗知识知晓，但他的“伤”事要一切从简。更令人惊奇的是，在他临终的前一天晚上，冥冥之中，父亲似有预兆一般，突然让我们打开电脑。我们按他的指令打开了那个地址文件，但儿女们几乎就在父亲还与我们谈笑风生中跪地哭嚎，因为那个文件不是别的，是他老人家亲自为他自己写好的牌位！他是怕他的儿女们到时候哭糊涂了，不知道怎么写，疏淡了亲朋好友……

“先考府君王公讳其学之灵位”

……

满天下这样明智豁达的父亲么？这样伟大的父亲么？这样开明心疼儿女的父亲么？一定有的，但那是别人的父亲，我轮回八遍也还是会做我父亲的孩子，哪怕找遍整个天堂人间，我也不会投生他处。我的父亲永远都是我心目中最最伟大的父亲，最最了不起的父亲。

肃立父亲的遗体前，静静躺在床上的父亲再不开口说话。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父亲生的精彩辉煌，走的坦然无憾。当然，父亲如若还有时间，他依然分分秒秒都不会浪费，每分每秒都还在奉献。

如果父亲还活着……

吃下一个“如果”，再剥开一个“如果”，“如果”只不过是一个个圆葱，一层一层剥开来，剥到最后也还是没有核，也就没有结果。毕竟事无穷，而生有涯……

《庄周梦蝶》是对人生终极问题的思考。生和死是庄子思想最深刻的内容，庄子休用“梦”和“觉”喻“生”与“死”。生不能选择，死不能逃避，如梦和醒，应“顺应变化”。死不可知，何必惧怕！活着本身做庄子，死后蝴蝶尽蝴蝶之本分。父亲的死，带给我的除了悲伤和惋惜，更重要的是给了我深刻的人生感悟，让我见证了生命中死的神奇和生的伟大。

我要说的——除了“视死者，如视生”不变，“丧尽礼，祭尽诚”应当改为“生尽力，祭尽诚”。而这“尽力”二字不仅仅是作为失去父亲的我和家人，在父亲的有生之年对父亲能尽心尽力，就连父亲自己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69年，又何尝不是一直在“尽力”！

人都是带着责任来到这个尘世的，从为人子女，到为人父母，从为自己的父母养老送终到自己也娶媳嫁女，以至于含饴弄孙，这才算是可以说一句　“家庭任务完成”。人生历程里只要寿命允许，正常情况下，哪个人不是如此度过？

这些使命对于父亲都完成了，而且完成的很圆满。作为独子的父亲，一人承担起了为他的父母养老送终的重任。虽然他的父母都是“清家的人”（因为祖父母生在清末，固常说自己是“清家的人”），但父亲是医生出身，在他的百般呵护下，奶奶走时73岁，爷爷走时85岁，且那时候我们住在县政府，用我二爷爷的话说，爷爷奶奶都是从县衙门里“走”到另一个世界的。

父亲的品质自然影响着、熏陶着他的儿女，永远忘不了，在那个饥馑年代，在那个连吃都顾搂不上的时候，父亲竟然借钱买了台黑白电视机，祖父母每晚乐得笑不拢口。长大了才明白，父亲之所以有这样的在外人看来不可思议的“豪举”，是因为他的父母年纪大了，他怕真等到家庭条件允许买电视机时，他已经“子欲养而亲不在”了。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我们家还没来得及将黑白电视机换成彩色，祖父母便相继撒手人寰。

“借钱买电视机”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是刻骨铭心，后来祖父母的相继离世，又让我感觉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记得家里买电视机之时，我刚刚踏入护校的大门，每月有了15元的生活补助和5斤粮票的供应，吃上了食堂。每每将馒头送入口中，便会想起祖父母还在用他们仅有的几颗牙齿咀嚼窝头，那种心酸令我难以下咽。虽然对家庭条件好的同学来说，这15元生活费还不够吃，经常有家长来送钱送食品，但对我来说，这宝贵的15元却已经是“发了大财”。我对这笔“财富”精打细算，每一分都用到刀刃上。每天早上买1分钱的咸菜，2分钱一个馒头，喝一碗水；中午开始在各个窗口徘徊，看吃什么饭既能省钱，又能吃饱。终于发现了一个窍门：食堂的破皮鸡蛋常常打成穗子用来做面条，每份放撮香菜，连吃带喝才5分钱一碗，不仅省钱，还吃得舒坦不是？只是我对香菜有些过敏，但为了省钱，依然强迫自己吃面，第一次吐了，第二次有些恶心，但没吐，第三次便能吃了。那样的磨练，不仅让我适应了吃香菜，也锻炼了我的意志——虽然至今我都吃不惯香菜；晚饭又是2分钱一个馒头，就着早上那一分钱没吃完的咸菜便是晚饭。这样一天下来，我的生活费用只有1角钱左右，一个月下来花不了4元钱，每月可以省出10元多贴补家用。遗憾的是，学校怕学生吃不好，特别是在见习实习期间，在医院倒三班很辛苦，所以，按学校规定，不许退饭票，我便在月末（平时周末除了农忙时节需要回家帮忙，为了省出车票钱，一般都是月末才回家）将省下来的饭票买成各种饭菜——米饭、馒头、锅饼、面包一并买回家。周六的午饭也舍不得在食堂吃，回到家里已近下午两点，但也要饿着肚子回家吃窝头，让祖父母和母亲弟弟吃馒头。那时的心情很自豪，看着一家老小吃上好饭食，窝头在我嘴里也格外香甜。

我工作那年，当第一次发工资时，虽然只有34.52，但却是从未有过的欣喜，急急忙忙往家赶。回到家，只见祖父母正在忙着收拾院子，说我爸妈和弟弟都到责任田了，我急忙放下行李，奔到坡里，见母亲和两个弟弟正在地里忙和，父亲也趁礼拜天回来帮忙种地。当我说到我挣钱了，拿回了我由生以来第一次工资时，全家人的脸上都乐开了花，干活也更有劲了。

不多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接着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空旷的田野上已经是无遮无拦，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唯一一间看坡的小屋子也被村民们挤得水泄不通了。怎么办？父亲一声令下，与其在这里挨淋受冻，不如在雨中赶路，起码不会这样冷。活动活动筋骨，在大风大雨里锻炼意志吧！于是，父亲驾辕拉起了地排车，我和大弟一边一个，将绳子往肩上一搭，地排车的车轮立刻飞速旋转，母亲和二弟在后面奔跑，一家五口人在大风大雨里，踩着泥泞的田间小路，向家的方向冲去。

谁想，刚走了一半路程，大雨不仅没有住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越下越急了。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铺天盖地的压了下来，空气完全被大雨塞满，空气极其稀薄，每个人都感觉呼吸困难，口唇也在发紫，加上温度骤降，一家五口人都在奔跑后本来就呼吸窘迫中喘着粗气，冻得瑟瑟发抖。

这样的空气凝滞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再继续下去我想要出人命了。好在雨慢慢小了，我们在小雨中稍做休息，父亲下令，趁雨小了，还是赶路要紧。于是，一家人又架起地排车，一鼓作气往家赶。祖母已将热腾腾的红糖姜水一碗一碗端上来，一家老小温暖着，团圆着……

在回忆的长廊中，这样的事情俯拾皆是，也就是这样的淬炼磨砺才让我们姐弟三人遇见任何困难都不会低头。父亲就是这样“溺爱”我们的，“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遇见困难坎坷，不许妥协，要尽力渡过去，这是父亲留给我们宝贵的精神遗产。

这一年，全家迁到了城里，住进了县政府。日子慢慢好起来了，但不久，祖父母却相继去世了。也就是打那时起，我知道了生死离别的滋味。也懂得了，虽然父母还年轻，但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为父母尽力必须趁早，少留遗憾。

父母由于常年的在贫困线上挣扎，都在进城后不久，特别是祖父母离世后增添的悲伤中先后病倒，很多年家里就像病房，经常是我为父亲挂上吊瓶，再为母亲输液。幸亏我是护士出身，多年来我已经数不清为他们打过多少针，拿过多少药。但每件事我都在尽力做到最好。包括两个弟弟成婚，两个侄子出生，以至于防疫针的接种我都揽了下来。我是我父母最大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我必须尽力做到最好，为了父母，为了这个家。

父亲在那样工作生活的罅隙中，在病痛的折磨中，在对脑外伤后遗症的母亲无微不至的长年照料中，依然在1999年完成了他的[ch*]女作，32万字的长篇小说《滥觞情》。当小侄子长到7岁时，二弟单过了，在与母亲本来是安度晚年的时候，父亲却又捧起了他的文学梦，不仅没有歇息，反而比原来忙碌10倍、20倍。特别是父亲64岁那年接触了互联网，他的写作更是如鱼得水，得心应手了。散文、杂文、游记、中短篇小说不算，　另一部长篇小说，42万字的《落花屯》很快完稿，医学专著《中医的走向》与我在2008年共同编篡完成，还意犹未尽，又写下了《理性看中医》这最后的长篇医学论著。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让我实实在在看清了中医的本质，就医的方向和策略。在我看来，父亲这最后的一搏，不仅为全家人的健康指明了方向，对整个人类都是一个巨大的贡献。虽然这两本书还不被大多数人理解甚至曲解，但这个100年前就被余云岫、鲁迅、孙中山、陈寅恪、胡适、梁启超、梁漱溟、傅斯年、严复、陈独秀、曾国藩、郭沫若、巴金等老一辈看穿的事实早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况，中医实质意义上的基本消亡不是一些皮毛能够掩盖的。

至于不被人理解，一点都不奇怪。还记得2004年的春天，我和父亲一同在舜耕山庄听余秋雨先生的现场演讲，有两点让我印象深刻。其一，余先生说，出现地球已不容易，那么多动物，能够成为人更不容易。要知道，《白蛇传》里的白娘子修行千年就是要成为人。所以，生而为人是幸运的，要珍惜生命，糟践生命是生命的浪费；其二，怕的是作为人流于平庸，人云亦云，不会用自己的脑子想问题。虽然生命给予人的耳鼻舌都一样，但99%的力量是拉向平庸的，只有1%的力量拉向优秀。这大概就是苏轼说的“真人之心，如珠在渊；众人之心，如泡在水”吧。

宗教改革家路德说：“我点了一把火，但用的是真理的语言。”　父亲临终，已经站在全人类之巅为这个尘世上的生灵指明就医道路，为他们的健康担忧，为他们的被不良医风表面现象所蒙蔽做出了最后的呐喊，如果说《中医的走向》是苦口婆心，那么《理性说中医》便是父亲最后的努力，　在我手里沉甸甸，在我心里千金重。面对诸多的不理解，父亲自比韩非：“我就像韩非，即使那么多人不理解，可韩非就是韩非，他的观点始终有争议，但他的著作却流传至今。”父亲为家庭，为社会，为人类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他尽力了！

歌德临终说：“打开窗户，让更多的光进来。”父亲，感谢您在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让女儿和那些与我们志同道合的人懂得了那么多。我是您生命的延续，即使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坚持我们认准的正确观点，我也会坚持到底的。何况，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发展，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从懵懂中清醒过来，前进的路上，我们并不孤单。人说，世上最难莫过于将自己脑子里的东西放到别人的脑子里。有些真理的接受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这要慢慢来，急不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父亲，您的一生已经尽心、尽情、尽力了，我在您有生之年也拖着这支离病骨对您老尽力了，全家人都已尽力，只是朝也努力，夕也尽力，还是没能拉住父亲在世上多一日停留。遗憾怎会没有？只是如您所说“尽心尽力，少留遗憾”罢了。我再想不到，我为您每年出资让您和妈妈参加一次我们单位组织的长途旅行成了让您更加忙碌的缘由。我知道，您也是在尽力，所以您的旅行也迥于他人，别人只是在放松自己，快乐一时，而您却用上帝赐予您的智慧，发散您的妙思纷呈，写下了那么多精美篇章，成为游记里最闪光的文字，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遗产。记得林徽因在她的诗《死是安慰》中说：“……生是串脚步，泥般沉重———/死是尽处，不再辛苦。/一曲溪涧，日夜流水，/生是种奔逝，永在离别！/死只一回，它是安慰。”父亲，您走了，不再辛苦，不再忙碌，躺在您父母的身边，终于可以休息了，永远的长眠了。

我曾在无锡“薛家花园”看到过张骞的一副手迹对联：“登高能作可为丈夫，惟世有功及于后嗣。”父亲的肉体生命虽然终止了，但留下的几百万文字却熠熠生辉，永远活着。人的生命，要么一点点腐烂，要么一寸寸燃烧。父亲的生命是一团火焰，直至燃尽他最后的一点光源。然后，在肉体化作云烟灰烬后，变成不息的、灿灿灼华的火炬，照亮我们前进的道路；化作黑夜里的灯塔，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化作天上一颗明亮的星星，照耀着王氏家族的子子孙孙，也必将千秋万代照耀下去。

“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父亲，如今您已经如您的互联网名字——“斗南子”一样，化作了天上的“斗南星”，您的儿女所能做的只能是“事死者如事生”。对您，对我们的祖先，依旧会如您生前对祖先一样，怀着崇敬的心情，虔诚的态度，在农历十月一日这天，在您和祖先的坟头，磕头跪拜、烧纸焚香、酹酒破贡，祭奠您和祖先的恩德，铭记您的教诲，尽享您留给我们的宝贵的精神遗产，尽力做好每一件事，尽力走好自己的人生道路，尽力完成您未完成的事业，对母亲尽心尽力尽孝，做父亲最好的孩子。

父亲，佑着我们吧！

慈父安息！

2011/10/2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