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屋给我留下了很多神秘的感觉。木质的结构、雕花窗棂、天井还有屋里的人。
最没有神秘感的是小宋。小宋不姓宋,姓成,小宋是她的名。小宋也不小,今年七十多岁了。
据说,土改工作队来的时候,她有些漂亮,工作队长周宪黄到老都记得那个“花姑娘”又叫’九姑娘”的。这时村里人才有点另眼相看她,仔细看她的脸,脸上只有沧桑的痕迹,没有漂亮的影子。
她是我的邻居,是那个棋盘屋里的三户之一。棋盘屋里最强的一户,是广优叔一家,广优终生不和老婆同房,所以没后。就买了个儿子取名叫兵子,养了侄女芳妹子做女儿,后来兵子和芳妹子完婚,这一家就很兴旺一样。广优叔会赚钱,手艺极好,长期在外,一年回家不到一、两趟,但那个虎威儿把家罩着。兵子少言语,随了广优做手艺,回家也不多。家里就芳妹子儿和那个没见过红黑的婶子。芳妹子很聪明能干,圆圆的脸,长长的辫子,大大的眼睛会打流星。快言快语,吃得她住的人很喜欢她。村里的队长把她培养成了团支书。后来文革了,工作队住在她家,日里夜里都搞工作,很热闹。那时我四岁,尚且知道有个个子极矮的戴黑色呢子帽穿中山装的工作队长日夜在芳妹子家进出。工作队长做了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就记得他教社员唱的两首歌。一首叫《要斗私批修》,这歌好玩,全文就这五个字,反反复复咬牙切齿地唱就行。那时我是不知道“斗私批修”的意思的,倒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因为芳妹子的生父就叫广修,斗她爹干什么?也不见斗呀,芳妹子儿成天笑脸盈盈嘀嘀哒哒快乐死了。另一首歌名我不记得,只记住有一句词叫“毛泽东思想来缔造”。我也不知道缔造是干什么,更不知道工作队长在这屋里日夜缔造什么东西。婶子的性格没人喜欢,想来到死依然是不知红黑了。
棋盘屋里的另一户也有些强势,大约最终比不过芳妹子家,所以干脆占着前屋不和后庭来往。和芳妹子儿同门进出的是小宋一家。
小宋的婆婆是个半瞎的老婆子,按我奶奶的叮嘱,我该叫她大姑娘(妈),自然叫小宋为小宋姐子,按年龄,她比我娘还大。大姑娘是寡妇,头极小,脸相倒是周正,头梳得极是整齐。眼睛是灰色的,像瞎子一般,但她可以看见走路,也可干家务。
大姑娘的儿子叫戊辰子,是个忠厚到顶的人。戊辰子派名叫明建。他很重视自己这个派名,希望人家叫他明建,他家的晒篮上写着“彭明建制”,可是人们基本认定他是不配叫“明建”的,依然顽固地叫他戊辰子。戊辰子真的没有脑子。我就骗过他。一次下雪,我和我哥用耙印子做雪耙,好看得很,可惜不能吃,用舌头点一点,冰凉的。哥说:“端碗雪耙骗戊辰子。”我响应,用碗盛了四个雪耙,端过去,对戊辰子说:“我奶奶叫端来大姑娘吃的。”戊辰子兴奋极了,大声叫:“娘啊,舅婆端得耙来。”我跑了,成功的恶作剧没有给我带来快乐,我呆在棋盘屋的一角的红石边,莫名其妙地掉了眼泪。
戊辰子在家的时候很少,多数时间被生产队派到某个工地看场子。看得最多的是石头堂(采石场)。我十四岁那年到他看场子的石头堂棚子里住过一夜,那是一个极端荒僻的地方,几乎难见人烟,那时戊辰子已死多时了,人家说:戊辰子是被鬼打死的。
戊辰子不死时家境也好不了多少。在芳妹子眼里小宋说的话永远是那么荒唐好笑,小宋的地位永远是那么不值一提,小宋的脑子永远是跟猪脑子差不多。世人一般也会顺着芳妹子的话挪揄小宋。小宋永远是那么木讷,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芳妹子把指头顶着她的脑门、鼻尖也无妨。大姑娘只会不断眨着灰色眼球的小眼,绝不会帮小宋一言,一方面大姑娘十分的怕芳妹子和广优婶,另一方面大姑娘也认为小宋真的不怎么。大姑娘自己受了委屈,倒是会坐在西厢房里的老木床上,像模像样地唱歌一样地哭一场。小宋连这个本事也没有,不要说唱,她连普通的流眼泪、抽鼻涕、吼吼破嗓门也不会。这个女人真是!莫非生来没长哭筋?
小宋生了儿子胜珠,取这个名大约是想一代胜一代吧?可是芳妹子会看相,一眼就看出这个儿子也就是白带了那个把儿,额角不深,是没有脑子的象征,眼睛细小如他奶奶,丑得要死,天生是受苦的命。那时芳妹子已经有了个好看得要死的女儿,小宋随便一生竟然是个儿子,儿子又怎么样?这般差的儿子不生也罢。小宋听了芳妹子的断言有些不悦,咕咕哝哝不知说了些什么,免不了 芳妹子的一番轻薄。
芳妹子有了第二胎,又是个细红细白眼睛打流星的女儿。
小宋又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华珠,芳妹子儿说:一栏的猪。
这一栏的猪要吃的呀。小宋的日子过得好难。
华珠出身不久,看石头堂的戊辰子死了,什么时候死的不知道,他一个人住那个地方,不和人来往,鬼打死人可不打招呼啊。
我不知道小宋哭没哭,要哭也是没有什么名堂的苦,按芳妹子的话说,那叫蚊子哼哼。很多年以后,小宋对我说她赊了木头,为死鬼做了“十四合的顿缝”,后来卖了些什么东西,到底把钱还了。
小宋要大姑娘去借米,大姑娘借了一、两回,受不了人家的冷遇,不肯再借了。小宋就亲自上门。小宋本来地位就不高,现在就只能和哑巴娘一个地位了。
芳妹子到底生了个儿子,细皮白肉,眼睛大大,聪明极了。一家人眉开眼笑。小宋、大姑娘也笑。广优婶和芳妹子都会从自己的角度说出孩子的种种不凡之处。如广优婶说的不令芳妹子满意,芳妹子会对婆婆斥言:“放屁!”本不省事的婆婆受不了这般侮辱,很委屈地列出自己是怎样疼孙子云云,芳妹子一点不留情面:“你哪有孙子?你就一个实耙子。”婆婆只能躲到自己那间没有男人光顾的房里啜泣。
芳妹子的儿子取名为彭勇,说“勇”倒没多大分晓,那孩子的脑子实在是好得没法说。一路读书到五年级,都受老师报赞,棋盘屋里的后厅东板墙上,贴了一张又一张的奖状。
彭勇的成长为棋盘屋增加了不可多得的光彩。他是这个家庭的英雄、主子。一家人对彭勇要头依头,要脚依脚,如是突然开口要天上的星,芳妹子也要指派做奶奶的搬梯子。不要说兵子,就是那个很有虎威的广优叔,也要让着这个宝贝孙子。
芳妹子家又出现了第二次繁华。新换的生产队长孝鱼总是往芳妹子家跑。我有时遗尿醒来,还听到孝鱼和芳妹子的说笑声,我知道他们在搞工作,大约又是在缔造什么。我幻想他们要能缔造得人不遗尿真好。据说广优婶子不高兴,但不敢言,大姑娘和小宋更是不敢正眼看他们一眼。孝鱼对芳妹子真是好。记得一次孝鱼在广播筒里叫:大家都到河下去搬树。于是去了很多人,原来是广优叔在山里搞来的做两具寿料的木材。那次我也去了,用肩头的红肿换得广优婶子家过年剩下的糖糕,很满意。最令人满意的是:每人记工两分。
胜珠、华珠珠都没有书份,遗传了爷娘,滥忠厚,脑子不开窍。
小宋实在是个没有能力的人,做的事,好是好,就是太慢。生产队派工,基本上是按件记功,小宋赚不到人家一半多公分,割禾、搭禾、车水、搭路坝,一般都是几个人合伙做,小宋做事慢,人家不要她。她就只能一个人“自打鼓、自扒(划)船”。那时公分带粮,小宋做个没歇,抵不过一个半大劳力,带的粮自然就很少。一家人喝粥、咽菜地熬日月。
后来分田到户,小宋依然难。没有人肯跟她合伙。请人犁田要花钱,那就用锄头挖,请人抽水要抬机,胜珠抬后她抬前,走不动,机子的主人只好帮忙,一脸的不高兴。扯秧、栽禾、割禾、搭谷都是要劳力、赶速度的,小宋偏偏没有好的劳力,做事缓得像蜗牛。但她会小宋赶早摸夜。一次割稻,弄得夜深,一个人没胆走过坟山,只好躲在禾斛里睡了一觉,这样省下了好多功夫,第二天还不要滴更(为了避免误时不敢睡觉)。
后来小宋突然时来运转,一个断手人愿到小宋家落户。我和断手人见过一面,实在可以算个高人,可以用英文和我交谈。他说他母亲是日本人,是理发师。他说他日语比英语好。那时我不懂日语,不懂他把名字写成了什么,但至今记得名字里有几个大写的假名。大约是因为和日本的关系,被人当成反革命狠整,后来劳改,为了立功舍命做危险活,于是丢了右手。一个断手的成份不好的人,自然说不上老婆,命运就把他派到了小宋的身边。
于是胜珠、华珠珠就被风吹大了。
后来断手人突然不来钱也不来人,小宋百思不得其解。我看着小宋弓背的蹒跚相,再想想外头排场妹子都到路上扯人了,就劝小宋:“姐呀,那个人不来了,你就抱着胜珠、华珠珠过吧。”
后来胜珠、华珠珠都辍学了,胜珠一个人逃到汕头,没有钱请师父,只能做小工。后来把弟弟也带去了。
胜珠写信给彭勇,要他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这时,彭勇却不愿读书了,他玩上了赌桌球。彭勇的天资真是好极了,玩桌球不到一个月,团近十多里,除了孝鱼的儿子没人是他的对手。
彭勇被学校开除了,没地方去,也去汕头。他没做工,成天跟着孝鱼的儿子潇潇。胜珠说,没见他们做什么,就看到他们一个个穿排场西装,戴金戒指。潇潇手上的戒指硬是粗大得像升筒一般。
接下来的事我想丢掉些日月,我说着,也有些累了。
一天夜里九点多,我接到一个电话,说话人慌慌张张:“叔,我是彭勇。我在新疆劳改,摘棉花。我这里还是白天。叫我爹搞四千块钱来,否则我要被人整死……”
第二天芳妹子按时来接电话,彭勇说什么我不知道,只听芳妹子说:“崽呀,你爹得了癌症,挨不了几天,寿料的钱都要借,我哪有四千块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挂了。
兵子死了,草草的埋了。大女儿和女婿闹离婚,二女儿同时和几个男人纠缠,芳妹子都不知哪个是自己的女婿。
芳妹子就一个人呆在移民建镇时政府资助一万多元只建了一层的楼房里,盼着那个被判了十五年徒刑的儿子回来。
接下来的事我又想丢掉些日月,哎呀,真的很累了。
小宋突然来找我。我在做饭,小宋就找到厨房,跟我唠开了。
小宋说,前些日子在儿子家,晚上睡不着,老是想以前的事。想到了以前邻居的种种情意,想到了我爹的种种好处。我突然领悟:这样的情怀该我先有。老邻居了,很多年没有在一起生活,但以前的种种情意实在令人温馨。小宋姐老了,“九姑娘”老了。
小宋叙说着她的家事。她说,胜珠依然是搞施工,钱是赚了,一年十多万没问题;也花了,这几年一直在花钱为儿子治脚,第四次手术了,花了几十万,孩子已经不怎么拐了,走路只有一丁点侧。
这个我记得,胜珠年龄大了才娶了个二婚的老婆,那女人天生脚有点跛,没想到生个儿子跛得更厉害。
小宋说,胜珠态度坚决,北京、上海到处跑,尽心为儿子治病。
小儿子也过了成家的好年头,去年才被人说合了一个傻妹子,明年正月结婚。
我看着墙角里一个野蚕茧发呆。我想到这一家人终于到了咬破蚕茧飞去的时候了,突然发现,又有一个无形的茧子在正在缠住他们。他们能干什么?咬呗。
小宋说,儿子要她不死。一辈子了,到了该享受的时候,不能死。
这个是,我死劲点头,说:“老姐呀,日子会更好,你不能死。”
小宋笑了:“是呀,俺还要看看世景。后生享福,俺也享福。”
临走前,小宋突然想起了什么欢心事,说:“牛鳖出来了,高高大大,排场得很,也不老眼(显老)。”
话头一转,小宋又有些颓废:“就是没事做。芳妹子来找我,说得眼吧滴水,好可怜啊。芳妹子一身肉掉了,么时一夜白了头,硬是一根黑的也没有。俺要胜珠带牛鳖到广优爷爷、菊奶奶、兵子叔坟头烧了纸,要土里人保护牛鳖有个好结果。胜珠把牛鳖带去找事了,只要成器,出头的日子也快了。潇潇的死缓也改成了十九年,也快了,孝鱼也有望头了。”
我想起了棋盘屋,突然又醒悟到那个棋盘屋早就没了。不久前的记忆是:在棋盘屋的废墟上的断墙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本植物,地上一地的狗尾巴、狼尾巴,都在使劲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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