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久违的故乡，又一次被你通体透出的伟岸美所震慑。

你是岁月雕塑出的一尊力与美的造型，是永恒而伟大的生命雕像！刚毅、挺拔，即便被风雨烈焰剥蚀仍凸显枝繁叶茂的磅礴的生命本身。你不仅仅是物种意义上的一颗树，而是昂首挺胸笑傲一切苦难与不测的不朽意像！这时刻，所谓的力量、意志、隐忍、坚毅、顽强等字眼都显得庸浅而不达意。你像台柱，立于空间；像钉子，钉在山寨中央；你远离云彩、玫瑰和掌声，将孤独和寂寞雕塑刻在永恒的土地上。干旱如火，烧毁不了你自由的联想，风霜如割，割不了你凌云的壮志。在这样的树面前，许多生命应自惭形秽，应在这树下完成一种结束或开始……

手刚触到你坚硬的躯干，心便激动得颤栗不已！思绪的指尖，好像触碰到逝去岁月的琴弦，古老的音符在胸中低吟，历史深处的声音在耳畔回荡；你怎样修炼自己的操守和品行，才抵挡住干旱的煎熬，才经受住少受风露滋润的委屈，才能顽强地生长在山旮旯里？你拥有怎样壮丽的理想和信念，才可以与亘古的时间抗衡？你怎样获得活泼的灵性和美丽的韵致，才能坚守这块贫瘠如母亲的土地，才能化解去凝固的寂寞，才能杜绝了俗世的种种诱惑？你静寂无言。解释是多余的，回答永恒的疑问只能用永恒的时间，让沉默的大自然抚摸沉默的创伤！

风来了，雨来了，雷霆闪电霜雪冰雹全来了，来得那么突然，然而猝不及防，树们相依为命，一棵棵都挺身而出，用全部的心力挣扎着，抗斗着，搏斗着。每次搏击就是一次历炼，就获得一次新生。树们的了不起也正是在于从来都不是被动地承受，而是从容以对。经受多少风霜都已淡忘，树们总是直挺于山寨周围，给世人遮一方清凉，用岁月这支笔在自己的躯体上写满信念、希望和永恒。

能忍受来自大自然旷世的苦难和凌辱已极不易，而能忍受来自人类的凶狠砍伐并转换成向上的心志和创造的激情就更非一般生命所能为了。你最忍受不了的是来自最亲近最知情者的伤害。你和山寨附近的树们以为，人类种植自己也不容易，就应与人类相依相伴，把自己的精气回报这一方水土吧。你的悲哀就是太善良，太相信好心有好报这一信条。果然，灾难临头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发高烧的人类大炼钢需要大量柴薪，于是山寨附近的树们在“大跃进”口号下纷纷倒下作了刀斧之鬼，而你因长在寨子中央并在几位长者的极力固守下才躲过这场灭顶之灾。这是一场何等悲惨的浩劫啊，山寨周围的树木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刀下亡魂，残留的截截树桩匍匐在地下呻吟，那些本已被掩在树丛中的石头又露出狰狞的面目，千百年来滋润全寨人生命的那口井也从此干涸不盈了，一座本来“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山寨从此听不到蝉噪鸟鸣了。

你是不幸中的万幸。劫后余生的你茫然了，疑惑了，你不理解人类为什么荒唐到亲手毁坏自己所营造的绿色家园。哀莫大于心死，你的心几乎死在苍茫一片的悲愤叩问之中。然而，你却没有因哀伤而真的死去，而是毅然地扛起生命之重，在好心人的呵护下奋发向上，战胜外部风刀霜剑的劈杀，战胜自我灵肉的泣血呻吟，和生于斯长于斯的父老乡亲一样热爱脚下这块土地，用坚强和永恒来垒筑生命的本质，用蓬勃和大爱给乡亲们营造绿荫，以劫后剩余的伟岸昭示世人：孤独易成熟，快乐难典雅，孤独永远比快乐来得更刻骨铭心，更意味深长。让每一个走近你的人，从你的躯干和枝叶中，读出惊世的风骨，读出沧桑历遍的生命史和心灵史。这是多么不寻常的生命啊！每一片树叶都是力量的唇印，每一根树枝都是通往天堂的钥匙，每一枝绿意都飞翔成深刻的内心的叹息，枝枝叶叶千遍百遍地召唤着山寨升腾的炊烟。

历史是有伤痛的，不去触碰那根疼痛的神经也罢了，当年拼命保全你生命的几位长者都已作古，唯有你还挺立在原地，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见证山寨的那段历史和创伤，并自成一道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风景。而今，山寨周围，一棵棵小树展露着枝叶，透出勃勃生机，山寨又渐渐绿起来了，尤其是盛夏，树干坚固着蝉的长鸣，玩童爬向蝉鸣，老牛钻进树叶布下的荫凉，看家狗的舌头，把阴郁的大地舔进树们的心房，蛙鸣塞满树叶间的空隙，干涸已久的那口井的泉眼又有清水汩汩流出……这正是你所希望的，也是生命生生不息的绵延。为了山寨绿意盈盈，你作出了杰出的榜样，世界正是因为有了这些高质量生命的集体构筑才日益走向繁荣和美好的啊！

啊！山寨中的树，世事变迁，风云变幻，你总是赤luo着粗犷的身躯，阳刚十足的指向天空，流露出一股刚毅、自信、豪爽、挺拔、铮铮铁骨的伟男气魄，令世人钦羡不已。你是一种生命的启迪，启迪于你的顽强、正直；又启迪于你的孤傲与自信，默默的奋发，始终在等待着一种冥冥之中的信念。你的脊梁迎风而立，无怨无悔，坚守着的是一种文化？一种命运，一种抗争，还是一种不屈的精神？我分明听见灵魂在树枝间轻盈的歌唱，仿佛透过那些枝叶遥遥传来祖辈的教训：好好爱护家园吧，没有树的村庄不叫村庄啊。

树啊，请接受一位柔弱文人虔诚的敬意，对你等高贵的植物泪流满面，吟哦那些发自心底的诗句。也许是太迟了，那是因为一次毫无心计的流浪，我的脚印被忧伤折磨得举步艰难。而今，我又回到树的面前，寻找我稔熟的鸟巢，那是我怅然若失的珍藏。依偎你伟岸的身躯，感受你的心灵史，才知道人生之旅不会一帆风顺，只有历经磨难的生命才是最珍贵的。

本文已被编辑[心海岸边]于2004-10-26　23:31:19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