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忘川。是一条河。入世前，无任神怪妖仙都要喝上一碗，于是前尘往事从此烟消云散。当孟婆给我端上一碗忘川水时，我静静地说，我不喝。孟婆大笑，她看着我的瞳仁一字字说，忘川，浮云不可掠，飞鸟不可渡。过忘川都要与前尘旧事两相忘。看着忘川里汹涌的暗流，我面无表情的说，我不会喝。

孟婆的眼神犀利，而我只是与她静静相视。许久，孟婆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曾得到王母的充许，但并无特例。除非你不再是人身。我静笑，婆婆，你知道我无所谓的，是不是？孟婆无言的转过身，把忘川水倒回江里。然后低叹，公子，记着前尘，其实是一种无间里的炼狱，还不如永相忘。

我走到孟婆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会变成什么，开始吧。

孟婆取了一块白色的绢巾，然后说，我们开始。

当我最后一眼看到孟婆的眼睛时，它们不再有犀利的光芒，而是无尽的忧伤，如海底里的那些黄昏，漫无边际的向我涌来。终于浸淹了我，我的眼前一片黑色。

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看到有一缕阳光穿过树叶，正斑驳的照在我的脸上。非常的温暖，还能听到风沙沙踏过草尖的声音。空气里有甜美的芳香，于是我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大片山花烂漫的草地里，许多的蝴蝶与蜜蜂上下翻飞，不远处还有流水淙淙的声音。我快乐的一跃而起，仰头大喊，我终于到了尘世了！

当一声清亮的马嘶声在旷野里回旋时，我甚至吓了一跳。急速环眼四周，却是无边无际的静谧。在我第二次重新仰首大喊时，终于想起我最后看到的孟婆的眼睛，那里一片忧伤。

我让自己转身，一步一步走进旁边那条清澈而平静的溪水里。于是我看到一匹体态丰怡，神俊气昂的马。通体白色，毛发如雪，看着临水而立的自己，我终于知道孟婆为什么会说，不如永相忘。

9

终于见到桑织时，我已在尘世上独自纵驰了十五年。

此前，从江南到漠北，从高山到水域。花开花谢，日月更迭。没有见到桑织，我不敢垂垂老去。我是一匹寂寞的白马，每个晨昏我都会仰首长鸣，我不停的呼唤，桑织，桑织，桑织。但是没有人能听懂我的呼唤。看到我，只想捕获我，因为我是这样丰神的一匹骏马。他们说我鸣叫清亮，毛发纯净，是绝世的好马。

但是，看到我的人很少，于是我也是人们口里的传说。

当我又一次回到江南的时候，江南的流水已开始变暖，我看到许多的山花开放，漫山遍墅，无边无际。一如我第一次看到的样子，仍然那样芬芳与甜美。临水而立，看到自己的双眼里泄满忧伤，我怕自己将要老去，而桑织，我仍不知道你是散落在了那一处天涯？

我看到自己的眼里慢慢落下一滴眼泪时，也看到了一根黑色的绳索忽然从天而降，然后紧紧地套上了我的脖子。

那一刻我是那样，那样的愤怒！我不停的挣扎、嘶狂、翻滚。红色的血液在我的脖子上大片大片的涌出，在如雪般纯净的颈上如莲般绽放。水面如沸，四周那些如云的花朵簌簌而落，一如流水里迅速散开的血液。我甚至看到了桑织那张绝世的面容。但是，等我筋疲力尽时，我悲凉的发现，那根黑色的绳索仍然牢牢的肋在我的颈上，铸进肉里。

我被吊在一棵巨大的树下，许多许多的人围着我。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他们那样兴奋，那样骄傲。因为他们终于捕获了传说中的神马。

10

姬九。这是我听到最多的一个人名。因为我就是他带头捕获得，据说，为了捕我，他在那片草地里整整守了三个多月。所有的人对他，都充满崇敬。

暮色四合。人们仍不肯离去。他们渐次点亮火把，使我围在一大片红火的光中。他们依然不停的赞叹我的毛色，我的体态。我看到静寞的天空上，月亮静静地升起。浮云轻轻掠过。天上一天，世上一年。想起桑织，想起父皇，想起深宫里的奶娘，于是落了泪下来。十六年，足以让成了马身的我垂垂老去。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于是我看到姬九从散开一条空道的人群里向我步步走来。红脸虬顺，宽肩高腿，眼神凛冽。

然后我听到人们对他说，姬爷，这真的是匹神马，你看，它会流泪。姬九把手放在我的背上说，是吗？于是，愤怒又从我的心里升起，我又开始不停的挣扎与嘶鸣，把整棵树拉得落叶缤纷。尘土飞扬。

而姬九，只是冷冷的看着我，直到我再次筋疲力尽。然后回头对一个人说，去请小姐过来观马。

桑缠。姬九叫她桑缠。当我看到桑织时，她依然有着绝世的容颜，但是她已是姬九口中的桑缠。

原来，她已忘却前尘。

我与她,已是殊途。

桑缠慢慢靠近我，然后用手轻轻的抚在我的背上，我闻到她身上淡淡散发的浅香。一如我在蟠桃园里第一次闻到的奇香。把头靠在她的身上，我终于泪流满面。

（未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