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弘农溅水
那年夏天,我总觉得天上那团漂浮不定的白云,不肯离开我们校园的上空,几日的晴朗不久变成了一阵瓢泼的大雨,地面上的积水还没用摊开,太阳一下子又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红彤彤的炙烤着大地。站在校园林荫道上的我,常常感到自己就像远处那几颗疯长的梧桐青苔,散发着浓烈的青草气息。
我整日整夜都处于无限的忧郁和有限的幸福之中。尽管我平时学习非常用功,但每次考试成绩总是一团糟。可不知为什么,换了多少语文老师,在作文课堂上所读的范文总是我的,因此,像我这样如此平庸的学生,却有人崇拜。当然,我也知道是谁,她们一个是红莲,一个是阿秀。
那个夜晚我记得非常清楚,是高二暑假补习班结束的一个夜晚,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进入高三,就要分文理科了,那个夜晚,我和红莲、阿秀都站在校园操场边的树荫里。
红莲说:“你其他功课不好,如果去读文科,等于甩掉了一些包袱,肯定会轻松上阵考上大学的”。黑暗之中,我还是感到了红莲眼睛中那团燃烧的火焰和那与年龄不相符的忧郁。
阿秀说:“这个事,还是你自己决定的好,不过,如果你读理科,我会全身心帮助你,让你的一些弱课赶上来!”说完,转过身就快步走向了教室。
红莲看着我,越来越近,我看到了她明媚的眼睛分明有一滩波光粼粼的秋水。如果我张开双臂抱住她,她绝对不会有半点犹豫。可是,我没有,因为我不知道我的选择。
红莲和阿秀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个夏天过去后,我对科目的选择就成了对她们的选择。如果去读文科,那就和红莲在一个班;如果读理科,显然就进入了阿秀的班级。夏天的酷暑正一点一点地消退,我心中的波澜总在起起伏伏。那是一个怎样的夏天啊,真是让我欢喜让我忧……。
秋天来了,带着对红莲的无限歉意,我还是走进了阿秀所在的理科班。
在哪里,我惊奇地发现原来笼罩在我头上的那些光环一下子消失地无影无踪。每周一次的作文课被无端的取消了,不同科目的老师总是抱着厚厚的一摞子模拟试卷走进了教室,先是让我们做,然后公布答案交换改卷,公布分数,分析错题原因,之后又是下一张模拟试卷,如此反复不断,如同在水中潜游的人,每前进一次,头须扎进水里,前行一段再抬头呼吸一口空气,再扎进水中继续前行,如此反复,直到彼岸。我却常常坐在讲解试卷的课题上,眼睛望着窗外慢慢飘落的黄叶,思绪漫过了高远的天空,几朵浮云飘来飘去,掩盖了讲台上老师不倦的讲解,秋天姗姗而来的脚步生生息息都在敲击着我的耳膜。
从未有过的压力,在我心中不断地加重。那是一次按成绩名次排出的座位,我已经被安排到了最后一张桌子上,而阿秀还是坐在前排的位置。我心中沉重的要命,更要命的是,早上睁开眼睛,起床铃声还没用响起,偌大的寝室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校长在一次毕业班讲话中说,今年咱校的上线人数是40人,明年也就是你们这一届上线人数要争取考上50人。如果用这个标准来衡量我,那么考上大学的几率和在马路上捡到一大包人民币没什么两样。
就这样,近乎绝望的我开始了另类新生活。我会在课堂上老师讲得口干舌燥的时候溜出教室到寝室睡大觉。下雪的天气里,我会同冬眠的刺猬一样猥琐在被窝中听屋外落雪的声音,会和二柱比睡觉,看谁睡的时间长,最后还是我赢了,因为我不吃不喝,足足睡了两个白天一个夜晚,加起来有36个小时,比二柱多出1个小时。
如果不是阿秀把我叫醒,我还会继续睡下去。
那天晚上,阿秀托人把我从男生寝室叫了出来。我们依旧站在操场边的白杨树下,她说几天不见我上课,以为我病了。我确实是病了,但是不是平常的疾病,而是精神上的疾病。那时对于一个病人的标准很简单,如果能吃能喝,不发烧不头疼,不拉肚子是不会被看做病人的。而我确实病了,不在*体而在心理上。阿秀不知道如何医治我的精神病,只能和我一样靠在白杨树干上,抬起头向上看,树叶早已落尽,冬天刀子一样的风吹着枯枝发出呜呜的声音,那是我心中的声音!
她不可能安慰我,因为她的心理也是难以平静的。在原来的班级,她的的成绩从来没有出过前五名,而现在她已经到了二十名,不是她变了,是班级进行了优势组合,强强竞争是异常残酷的。同样她也有一颗难以逾越的心理障碍。我们只能在这个阴冷的夜晚,静静的站着,谁也不可能安慰谁,谁也别想说服谁,四周全是黑暗,仿佛我们面前正在挣扎的渺茫的前程。
她没有说话,拿出了用方块手绢包着的四个鸡蛋。当时学校生活非常艰苦,这四个鸡蛋足可以相当于一个女孩子两天的菜钱。我没有接,也不能接,但她还是非常执意地塞到了我的手中。我感受到了鸡蛋上有她的体温,看到了她的眼中噙着泪水,听到了她心中起起伏伏的抽泣声,这声音是挣扎的声音吗?是宣泄的声音吗?是内心的痛苦溢流出来落得的声音吗?
是谁在深夜中哭泣?是谁把我们的爱情和前程涂上了厚厚的黑色?
我却是不争气的,那四个鸡蛋我真的没有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床头的纸盒中,记得开春的时候,四个毛茸茸的小家伙用头顶开了纸盒跳了出来,但是它们没有能够走多远,便同我那迷茫的前程一样,在二月的寒流中冻死了。
春节那天,天空弥漫着一种灰蒙蒙的色调。阿秀叫我去她家,她的父母对我非常热情,这可能与她经常提起我有关。我没有在她家坐。她家的附近有一条铁路,我们就沿着铁路走出了村庄,村庄的上空零星的炸响着爆竹的声音,但火药的气味已经被我们抛得很远很远。
远处是一座铁路桥,桥下是一条常年干涸的小河。风不断吹着桥上的栏杆,发出尖利的叫声,我们手拉着手小心地走在桥上。桥下的行人,在我们眼中,小的如同蚂蚁,我们不敢多看,看一眼就会眩晕。我们相互告诫对方,眼睛不要顶着脚下,看着远方。就这样,我们沿着桥边的小径慢慢前行,她的红围巾不时被风扯起,拽得长长的,便腾出一只手急忙把围巾盘起,一辆火车呼啸着从我们身边飞过,她尖叫一声扑到我的怀里,我们紧紧拥抱着靠在栏杆上……。
火车终于拖着一股寒流远去了,我们仍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没有言语,只有心跳动的声音,我们的目光由彼此双方落到了正在消失的火车的背影上。火车啊!火车,你能承载着我们的梦想进入我们梦中的神圣殿堂吗?
回答我们的,只有冰冷的风。
春节过后,天气慢慢转暖了。我那颗浮躁的心天气的变化愈来愈浮躁了。校园的林荫道上,开满了朵朵五彩斑斓的花裙子,那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的世界。站在林荫道上,望着低矮的教室、宽阔的操场、来来往往的人群,心中泛起阵阵难以言语的空虚。阿秀对我恨也好,爱也好,关怀也好,绝望也好,都不能唤醒那颗长期浸泡在绝望死水之中的心。我从课堂上溜出去,阿秀不再会用哪种责备的眼光像刀子一样剜我。及时一天不去听课,她也不再伤心,不再到寝室叫我。因为她自己正集中精力投入了最后的冲刺,但她在班上的排名依然没有太大的改变。
一天晚上,我突然去找红莲,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去找她。很明显,她也露出来几分惊讶。我平静地说:“这段时间我的心情太难受了,想出去散心,到华山去玩,咱们一块去吧?”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少时片刻,便说:“让我想想,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今晚后半夜有一趟去华山的火车。”我说。
“那行吧,你在学校的后门口等我,九点钟见!”
“行”我答应道。
然而,那夜没有等到九点,我却改变了主意,和二柱提前从学校的后门跑出去,去了火车站。
多少年过去了,我怎么也不能想象那夜九点钟在学校的后门口等我的红莲是什么样子!
秋天来了,学校门口的大红榜上没有阿秀的名字,也没有红莲的名字,当然根本不会有我的名字。
学校动员阿秀再复读一年,阿秀又动员我和她一起去复读。我们抛开了农人们对我们的嘲笑和讥讽,来到了昔日那座低矮、破旧的校园里,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老杨树依旧站在校园操场边,在夜风中“噼啪噼啪”地拍着手掌,可周围的同学全成了陌生的面孔,这使得我和阿秀之间的距离更加近了。
我们蹒跚地进入了一年苦苦的奋争中。
从这一年起我们就再也没有看见过红莲。
一年后,当我走进南方一所著名的高等学府时,收到了远在北方的那所大学里阿秀的来信。她说:初恋时,我们真的不懂爱情。她要把自己认为曾经一段最珍贵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永远也不要提起,如果我不记恨她,她邀请我到她的学校去玩,她会以大姐姐的身份来招待我。
看完信,我把它撕得粉碎,从走廊的栏杆处抛了下去,如飞雪一样的纸片,落在了一个娇小的女孩身上,那女孩子气愤地抬起头瞪着我,我却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望着天边那一团漂浮不定的云彩……。
那个娇小的女孩叫君佳,就是我现在的妻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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