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年已半百的人了,再来提及孩童时代的事情,尤其是有关孩提时代的亲事,都有些脸红。倘真要絮叨,倒又抖落出那时节的有趣来。
那年我才七岁,才上二年级。时令已到秋季。正是树叶子落打陀螺的时节。开学不到十天。第一课还未上完。那年是一九六九年的九月。
突然有一天,弯子里的小伙伴们又都不和我玩了。我撵上他们,拉着他们的衣袖,大声喊叫着他们,他们却都象没听见没看见我样,轻轻地抽回胳膊,头一车,又自说自笑地走了。我愣怔地站在原地,抬起右手,抠了半天后颈窝子,却就是想不起来我又是在哪些得罪了他们?这才一晚上的功夫啊!记得昨晚,我们还在一起抽打陀螺。直到月亮偏西,我们才不舍地提起仍在飞转的陀螺,说笑着各自进了自家的屋门,睡觉去了。临分手时,还约定了明天一早一起上学去的。想着这些,我都忘记去上学了。往常,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但那都是有先兆的呀。说起来也都是些小伢们所使的小性子。比如,我今日穿了件新衣服啦;比如,我今日带了个粑粑(其实,我是预备当中午饭的。),却没有给他们吃啦,等等等等,都会惹来他们不理我。我却不敢招惹他们。我虽然孤单了,没人和我玩耍了,可次数多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后来,我家起了新房子了,姨妈们买了台收音机来了。有收音机作伴,我更不显孤单了。也对他们的不理习以为常了。我也能成天呆在家里了。这也省了母亲的不少事了。再也不象以往样弯前弯后喊了。只是今天的事情太过于突然了,我也就愣怔了。思想了一会儿了,笑笑,见还不明白,又笑笑,摇摇头,开步上学去了。
十天后的一天中午,我仍形单影只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打后面传来声急急的“呸”,我惊得向前一蹿,定一定神,回头一瞄,见是同班邻队的一个同学。那个同学正嘿嘿地瞅着我直笑。我瞪了他一眼,牵着他的手,无声地往前走。
走了几步,那个同学扯了下我的手,问道:“知道他们为么家不惹你吗?”
我扭过头,睁大双眼,仍无声地瞅着那个同学。
那个同学不好意思地笑笑,挣脱掉我的手,前后看了看,说:“我也是刚一刻才晓得的。其实,他们不惹你也没得么家,只是他们说,你家大人得罪人了,你都这大了,却还没得别个跟你说亲。说跟你玩了怕带坏他们了。”说完,又紧张地前后看。
我停住脚步,瞪着眼说:“我才好大?才七岁!”
那个同学笑笑,说:“就这风俗。”
我说:“你呢?”
那个同学丧气地垂下头,小声咕哝:“没。”
我说:“难怪!”
那个同学抬起头,小声分辨道:“可我家是地主啊?”说完,又垂下头,狠劲地踢路上的土坷垃。
我抓起那个同学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拉着往前走。委屈的眼泪正在我的眼眶里打转转。我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回到家,见大门仍紧闭着,知道大人们还没有回家,我赶紧掏出钥匙,打开大门,直奔厨房,拿出碗筷,在筲箕里舀了碗饭,端出菜来,呼啦吃起来了。吃完了,又舀水洗净碗筷,收拾好桌子,返身关紧大门,锁上,又去上学了。
那时节,大人们是没得空闲呆在家里的,天一亮就上工了。自然,饭菜也是凉的了。天晴如此,天雨如此;天热如此,天冷亦如此。家家如此,家家的伢儿们亦如此。既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甜。懂事即如此。习以为常了。每日中午回家,能有口冷菜冷饭吃已是幸福满满了,又哪去遑求其它?要不然,还要自己烧火煮饭哩。我就是七岁开始学做饭的。味道自不必说,只是把生变成熟即可了。
晚上见着大人,已不象以往那样乖觉了。相貌冰冷,双眼圆直,双腮鼓胀,一言不发。躺在床上,直挺挺的。连心爱的收音机都抛在一边了。心中如翻江倒海,脑里有万语千言,又哪敢向大人们诉说呢?
我虽未向大人表白,但我反常的举止,又哪能逃过大人们的火眼金睛?从此,大人们再与我言谈,尽量温婉。尽量和缓。全不似以前的粗蛮。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歉疚。从此,大人们开始长吁短叹了。每晚叽咕,以至天亮。
这样的光景持续了大约二十有二天。
那天,我仍闷闷不乐地放学回家。刚一进门,就见大人们笑脸相迎,连声说:“回来好回来好。”
我一愣,莫名地问:“这早?收工?”
母亲笑着说:“秋收抢完了,队长说今日下午休息。”说着,又一个劲地催促,“快些去吃饭。”
我平静地放下书包,挂好,随着母亲进了厨房。见桌上摆满了吃剩的菜,疑惑地问:“来客啦?”
母亲喜滋滋地说:“隔壁彭婆。”
我惊疑地问:“她?”
母亲说:“彭婆是来跟你说亲的。是她的外甥的二姑娘。以后,他们就都和你玩了。你也不再孤单了。”母亲的话音刚落,外面果然传来喊我出去玩的声音。母亲欣喜地连声答应。还一个劲地催我快吃。
我却仍表情淡淡。默默地扒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筷,拿起脸盆,洗净头脸,倒掉污水,晾好毛巾,一步一步走进卧室,“嘭”的一声关牢房门,扑向床铺,任那委屈的泪水尽情地倾泻。
第二天上学,我又遇到了那个同学。我问:“说啦?”
那个同学“嗯”了声,踢踏着往前走。
我又问:“又都和你玩啦?”
那个同学又“嗯”了声,仍踢踏着往前走。
我也不再言语,学了那个同学的样踢踏着往前走。
走不多远,那个同学突然大声说:“可她是个哑巴!”
我“啊”了声,愣愣地看着那个同学。
那个同学又说:“都去了我家一担谷子。我家本来粮食就不多。”
我又“啊”了声。
那个同学一跺脚,咬牙切齿地说:“都是这狗日的风俗!”
我又是一声“啊”,跟着喃喃:“这······风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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