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处露红妆燕归来,春雨如愁,楼前杏花繁妍,少年吻着酒杯,轻轻一笑。
却听耳边二胡悠扬,少女的歌声仍在婉转地萦绕:“一波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少年不禁激赏:“好一个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
古都扬州,风流之处,那少年正是追慕扬州而来,更爱扬州的杏花,爱那胭脂万点与占尽春风,“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至此歌者闻者皆似已醉了。
杏花乃是十二花神之一,传说是唐代安禄山之乱平息后,李隆基打算移葬贵妃杨玉环,一日行至马鬼坡,见一林杏花,红艳欲滴,悲从中来,后来文人骚古,即以杨玉环为杏花神。
这少年出身诗书门第,陈郡谢氏,单名一个夤,草字延芳,二十来岁的年纪便盛负才名,冠绝江南,雅士们更称其为“小小谢”,谢氏家族亦引之为傲,因为陈郡谢氏自南朝谢朓尔后、就再也没有出过一个具有如此丰神的少年才俊了。
不过谢夤的才名却不仅在诗词,尽管他十四岁就曾写出“江南夜色冷如寒,谁人凭此小栏杆。一缕游丝情魂转,眠睡二十四桥边”这样被道学家讥嘲的轻薄辞章。他擅于弄琴玩曲,自谱的《杏天花影》朝野传唱,妇孺皆知,比之宋代的柳永、周邦彦、姜夔、吴文英毫不逊色,天子皇叔吴王好曲,所以宴请谢夤,甚至同榻而眠,八拜为交。
江南小小谢,江北楚狂生,当时才人再无余子。
谢夤爱杏花,琴为杏木,居是杏庐,饮者杏杯。
扬州的杏花美艳,便引得这才子风雅来了。
年少多金,买了一天的楼,独品幽趣,这唱歌的自也是包下的了。
“粉薄红轻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软非因醉都无力,凝不成歌亦自愁。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裴回尽日难成别,更待黄昏对酒楼。”
歌声继续唱道。谢夤看看楼外春雨,又是黄昏,不由一叹。这一叹,歌声也停了,唱歌的少女走了过来。
谢夤道:“怎么不唱了?”
少女神情疏淡,道:“公子,我们的时间已经到了。”
谢夤一怔,旋即笑了,道:“哦,是呀,那、你们就去吧……”手悠然一挥。他心底一阵恍惚,原来这买来的幽趣会是这么的短暂。他哪里知道,这买来的幽趣又怎会是幽趣呢?
少女见他走神,抿嘴一笑,道:“公子日后还想听曲,随时使唤便是。”
谢夤眼一抬,见这少女明眸皓齿,浅笑嫣然,不禁痴了一下,一旁的中年携着二胡,应是少女的父亲,叫少女道:“闺女,走吧。”然后颇有不满地看了看谢夤。
望着二人背影渐远,想到那中年的眼神儿,谢夤讪讪一笑,敢情是拿他当了轻浮子弟呢。
这酒楼的老板殷勤不已地送走谢夤,在一旁摸着谢夤付的黄金直流着口水。
谢夤撑着油纸伞,踩着乌篷,眉目间透着些许忧伤。撑船的艄公觉得这一路寂寞,来找话道:“谢公子,此来扬州意欲何为啊?”他和谢夤算是老熟人了,谢夤游冶江南,均是他在撑船。
谢夤道:“嗯,也没什么,只是想来看看杏花。”
艄公道:“原来如此啊,扬州的杏花也是漂亮!”哈哈笑着,船已泊在了岸。
“公子好走!”艄公绑着缆,说道。
谢夤道:“改天见啊。”
登了岸,他却停住了脚步,细雨不知何时停了。
岸头人头攒动,他挪步近前。
只见一群壮汉正围着一对男女,正是刚才唱曲的中年和少女。
一个看似老大的光头伸着双油腻腻的大手,拨弄着少女的脸,嬉皮笑脸道:“怎么样?就从了爷?哈哈哈——”旁边一片哄然。
中年被押着双手,怒不可遏地骂道:“呸!你这鸟厮,若再碰我闺女……”话没说完,那光头即给了他一记大嘴巴。
少女喝道:“别打我爹!”
光头贼贼地道:“啧啧啧,父女情深哪,哈哈哈,告诉你,爷不吃这套!识相的就从了爷,不然你们父女就喂鱼去!”
一群人作势把中年推往水边。
少女脸色煞白,光头道:“奶奶的,怎么样?”
这光头是本地有名的地痞,号称光头三,是扬州府尹的小舅子,无恶不作,没人敢招惹他,对他的恶行都是敢怒不敢言,加上府尹包庇,他更是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便是他常干的事。
少女吐了他一口唾沫。
光头三抹了抹脸,一耳光就落在少女脸颊,登时红了。
“奶奶的,爷叫你烈!”扒开自己的衣袍就要亲那少女,却突地一声大叫。
众人看去,却是八九岁的一小孩拿了根针狠狠刺了光头三一屁股,都大笑了起来。
光头三回身欲打,小孩已飞快跑了,光头三大骂道:“臭小子,爷宰了你不可!”五个大汉追去,竟莫名其妙栽到水里,众人又是一笑。
光头三虎目圆睁,道:“谁敢再笑……”
“谁敢再笑爷就挖了他眼珠子,奶奶的!”众人循声看去,见一少年文士手拿纸伞,学着光头三的神情说道,相顾莞尔,又暗为他担心。
“奶奶的,哪来的龟孙子呢?”光头三是个四川人,平时说的吴语,这一怒家乡话也出来了。
谢夤做了个害怕的样子,道:“你凶个什么!”
光头三脸一横,道:“奶奶的臭小子你不知道老子是谁吗?”
谢夤哦了声,向众人问道:“他是谁啊?”
众人暗忖他无知找死,他却满不在乎的样子。
光头三喝了身边一壮汉,壮汉道:“你没听说过扬州光头三大爷吗?”他身材魁梧,声音却极其娘们,众人又忍不住一笑。
谢夤眼一瞪,惊道:“什么?你就是光头三?”
光头三得意洋洋地道:“哼,奶奶的,知道了吧!哎哟!”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逗得哭笑不得,原来是谢夤一巴掌拍在了那圆嘟嘟的光头上。
光头三大怒,道:“奶奶的你找死!”
身边喽啰竟是没反应过来,谢夤道:“嗯,果然是光头三啊!”
光头三不解道:“你说什么呢?”
谢夤道:“只不知你是光头三、大爷,还是光头、三大爷呢?”
光头三一头雾水,道:“什么大爷你奶奶!”
谢夤道:“不是大爷你奶奶,而是大爷你光头。”
“大爷我光头!”
众人哗然。
那少女和中年禁不住也露出笑意。
光头三这人估计一根筋,谢夤继续道:“不管大爷奶奶的是不是光头,小生有一事相询。”
光头三道:“什么事?”
谢夤道:“小生听说扬州有个英明神武的光头三,铁头功天下无敌,甚是佩服,一直想与之结交,阁下……看来并不是了。”
听到英明神武这样的吹捧,光头三心里一喜,身边的喽啰七嘴八舌地说道:“爷的名头大啊!”“不错,这就是英明神武的光头三大爷!”……
谢夤冷笑道:“是你奶奶的。”转身便走。
光头三拦住他道:“你这臭小子不相信?”
谢夤叹道:“我适才小小试了一下你就气得吹胡子瞪眼,肯定不是了,小生得罪,告辞!”
一喽啰很着急地说:“臭小子啊,这就是英明神武的光头三啊!”
谢夤面一侧。
光头三道:“那你要怎么才相信呢?”
谢夤道:“光头三铁头功盖世无双,你敢让我再打一下么?”
光头三二话不说就把头伸过来,道:“打,爷叫你心服口服!”
谢夤道:“好!”
一掌拍下,光头三立时昏毙。
谢夤摇摇头,抚着他的光头说道:“奶奶的,说了你不是嘛。”
众人拍手称快,喽啰架着光头三灰溜溜地去了。
谢夤笑笑,即要同那少女和中年说话,那二人早不知了去向。
扬州府衙。
光头三卧床不起。
一个胖妇人阴沉着脸,道:“是谁干的?”
光头三痛苦地支支吾吾,道:“是个狗娘养的臭小子!”
胖妇人道:“定是你又惹是生非了?”
光头三不语。
胖妇人道:“叫你消停消停,别给你姐夫招麻烦!”
一个身着官服的人,自是府尹了,他笑道:“招什么麻烦,我看三儿这回不过是撞到了强手罢了,不必管他,只是你以后最好还是收敛点。”
光头三点点头,胖妇人无奈一叹。
“大人。”一个衙役进屋说道。
“嗯。”府尹应道。
“有个少年求见。”
府尹道:“什么少年?”
衙役道:“他说他叫什么谢延芳。”
府尹面色一变,道:“哦,是他!”
胖妇人道:“谁啊?”
府尹懒得解释,忙说:“快相迎、快快相迎!”
府尹哈着腰道:“谢公子来了怎不事先知会?”
谢夤上座,道:“本来只是路过,无意叨扰呢。”
府尹道:“公子这是什么话,能得公子莅临,扬州府蓬荜生辉啊!”
谢夤笑道:“大人说笑了。”
府尹惑然道:“卑职岂敢。”其实谢夤身无官职,府尹这样说是不妥的。
谢夤也不理他,淡淡地道:“我昨天到的扬州,第二天外出游玩,不知怎的啊就遇到了一个光头。”
府尹一怔,背脊渗汗,暗骂光头三。
谢夤道:“不过,小事一桩啦,今儿我就是来和大人打个招呼,免得失了礼数。”打个哈哈,“告辞了。”
府尹呆若木鸡。
“喂,死鬼,这家伙是谁啊,这么神气?”胖妇人拍拍府尹的脸。
府尹半天缓过神,冲进内屋就骂光头三:“你春r*吃多啦!谁不得罪你得罪他!”
光头三不明就里,不敢说话。
胖妇人道:“你说清楚啊,骂三儿作什么?”
府尹重重哎了声,道:“你知道教训你的是谁吗?哼,是吴王的弟弟!”
这天下,有一半都是这江南吴王的,难怪府尹这般惧怕了。
胖妇人和光头三张大了嘴。
吴王府坐落在扬州城的正中,气派堂皇。
吴王是当今圣上的皇叔,半生戎马,若没有当年吴王南征北战,现今坐江山的还指不定是谁呢?所以才有天下有吴王一半的说法,圣上也不敢表示任何的异议,军国大事亦均会与吴王商议,吴王在朝中势力也是不容小觑,除了六年前病逝的燕王,没有谁的影响力可以及得吴王。
谢夤叙述完光头三的事,吴王已笑得不行了。
夜色朦胧,吴王美髯如墨,谢夤道:“义兄怎么看这事?”
吴王道:“嗯,这等地头蛇到处是,贤弟不用这么介怀,与此等小人一般见识,反落俗了。”
谢夤笑道:“义兄教训得是。”
吴王神秘地看着他,道:“你应该去看一个人了。”
谢夤脸一红,道:“我这就去。”
温室软香,红烛摇晃。
一名女子转身笑道:“大哥!”
谢夤道:“小枫。”
小枫已扑在他怀里。
“这次你来了什么时候走啊?”小枫呢喃着。
谢夤叹了口气。
小枫道:“反正你今天要陪着我。”
谢夤抱着这个娇俏的女子,再铁石的心肠也软了,他吻了吻小枫红扑扑的面颊,道:“小枫。”
一切霎时温柔了,青灯灭,夜更深,罗绮如梦——
二、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
断雁叫西风
小枫是谢夤指腹为婚的妻子,这三年来谢夤踪迹漂泊,一直寄居在吴王府中。
小枫虽然嫁给了他,也还是喜欢叫他大哥。
谢夤性情浪漫,散阔无定,却是很爱这个妻子。
吴王就常说:“贤弟你永远成不了真正的浪子。”
谢夤不否认,而且在他看来,浪子,可没什么好的,他还是喜欢有个家,漂泊只是一种追求,不会是一种现实,对他来说。
明天是吴王妃的生日,吴王要大摆筵席,还请来了扬州城最棒的戏班子“青衣社”。
谢夤将会在吴王府逗留比较长的时间。
夜里,吴王邀谢夤在半月亭饮酒。
半月亭,取“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之意。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不如取其一半来得美丽,一件事情如果太完美反是个祸害。
“白酒甜盐甘如乳,绿觞皎镜华如碧。”
两人对饮了一盅。
吴王虽贵为王侯,却并非凡俗之辈,附庸风雅是他不屑为之的。
谢夤相信自己的眼光。
吴王目光灼灼,道:“贤弟,你我相识可有些年头啦。”
谢夤感叹道:“七八年了!”
吴王道:“我们也很久没有这般对酌过了。”
谢夤道:“义兄今日怎么这样感慨?”
吴王哈哈大笑,饮尽一杯酒,道:“只因为兄忽然发现自己竟也老啦!”
谢夤道:“义兄这话何意?小弟不解。”
吴王站起身,遥望着漫天星斗。
谢夤道:“莫不是朝中出了什么事情?”
吴王一声苦笑,道:“朝中哪天没有出事?哼哼,这天下,毕竟是皇上的。”
谢夤默然,他明白吴王的意思。
但是,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陪着吴王喝到了天亮。
朝旭升起的时候,吴王、谢夤又开始为王妃的寿诞忙活了。
快中午时,宾朋陆续到齐。
筵席设在吴王府的花园里,正东方搭着戏台,青衣社已准备开唱。
吴王挽着吴王妃在正席入座,谢夤和小枫陪坐,正席依次是吴王世子、荣郡王、紫辰侯、河南王等,宾席有朝中各部大臣,扬州府尹一家也在,光头三看一眼谢夤那光头就缩一下,府尹夫妇也战战兢兢的。
在座者没人胆敢落座,纷纷候着吴王吩咐。
吴王举起一杯酒,朗声道:“难得诸位赏光,本王先敬大家一杯!”
众人道:“谢王爷!”
吴王柔声道:“大家请坐!”
众人谢坐。
一阵丝竹管弦,锣鼓敲击,青衣社的戏也开演了。
青衣社,是扬州城最红的戏班,若非达官显贵根本是请不动的。
戏台五尺来高,宽有三米,铺的是红地毯,挂的是青纱帐。
这出戏,唱的是《汉宫秋》。
一藩王打扮的跨步出来,呀呀一喝,唱道:“毡帐秋风迷宿草,穹庐夜月听悲笳。控弦百万为君长,款塞称藩属汉家。某乃呼韩耶单于是也。若论俺家世:久居朔漠,独霸北方。以射猎为生,攻伐为事。文王曾避俺东徙,魏绛曾怕俺讲和。獯鬻猃狁,逐代易名,单于可汗,随时称号……”
台下连声喝彩!
锵锵锵!
锣喧三起。
吴王捏着王妃的柔荑,笑道:“还有模有样的!”
谢夤道:“唱单于的这个叫青衣王,乃是名角呢!”
吴王道:“哦,哈哈,那本王可得好好看看!”
众人也颔首称是,认真看起戏来。
藩王继续唱:
“当秦汉交兵之时,中原有事;俺国强盛,有控弦甲士百万。俺祖公公冒顿单于,围汉高帝于白登七日。用娄敬之谋,两国讲和,以公主嫁俺国中。至惠帝、吕后以来,每代必循故事,以宗女归俺番家。宣帝之世,我众兄弟争立不定,国势稍弱。今众部落立我为呼韩邪单于,实是汉朝外甥。我有甲士十万,南移近塞,称藩汉室。昨曾遣使进贡,欲请公主,未知汉帝肯寻盟约否?今日天高气爽,众头目每向沙堤射猎一番,多少是好。正是:番家无产业,弓矢是生涯。”
吴王世子笑道:“他还真以为他是个王了!”
吴王瞥了他一眼,道:“他若不以为自己是王,怎能入戏?”
吴王世子道是,王妃嗔道:“你又凶我儿子了!”
吴王递去一杯酒,笑道:“哈哈哈,本王的不是,本王的不是,爱妃原谅!”
王妃接过饮下。
吴王世子暗笑,满斟了杯酒,对谢夤道:“谢叔叔,小侄敬你一杯!”
谢夤接过,又回敬了一杯。
别桌也已是酒酣耳热了。
荣郡王指了指戏台,道:“汉家的皇帝来了——”
“四海平安绝士马,五谷丰登没战伐,寡人待刷室女选宫娃。你避不的驱驰困乏,看那一个合属俺帝王家。”
扮汉元帝的威严有余,气度不足。
紫辰侯笑道:“到底不是真命天子!”
冷了个场,没人搭理他。
吴王尴尬一哼。
“看毛延寿作画了。”吴王妃道。
“大块黄金任意挝,血海王条全不怕;生前只要有钱财,死后那管人唾骂。某,毛延寿,领着大汉皇帝圣旨,遍行天下,刷选室女,已选勾九十九名;各家尽肯馈送,所得金银,却也不少。昨日来到成都秭归县,选得一人,乃是王长者之女,名唤王嫱,字昭君。生得光彩射人,十分艳丽,真乃天下绝色。争奈他本是庄农人家,无大钱财。我问他要百两黄金,选为第一。他一则说家道贫穷,二则倚着他容貌出众,全然不肯。我本待退了他。”
只见那毛延寿眼珠一转,云:“不要,倒好了他。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只把美人图点上些破绽,到京师必定发入冷宫,教他受苦一世。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谢夤道:“毛延寿也算是个了不起的小人了。”
吴王道:“可怜了孝元皇帝。”
荣郡王道:“便宜了单于呢。”
紫辰侯冷不丁地又说:“美人配英雄,不奇怪,不奇怪!哈哈,哈哈。”
两个宫女打扮引着王昭君出场来。
扮王昭君也是名角,名作小花仙。
却听几声二胡,她踱着台步,吟道:
“一日承宣入上阳,十年未得见君王;良宵寂寂谁来伴,惟有琵琶引兴长。妾身王嫱,小字昭君,成都秭归人也。父亲王长者,平生务农为业。母亲生妾时,梦月光入怀,复坠于地,后来生下妾身。年长一十八岁,蒙恩选充后宫。不想使臣毛延寿,问妾身索要金银,不曾与他,将妾影图点破,不曾得见君王,现今退居永巷。妾身在家颇通丝竹,弹得几曲琵琶。当此夜深孤闷之时,我试理一曲消遣咱。”
取过一具琵琶,上下拨弄起来,真个是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正当众人哄然喝彩时,意外发生了——
那“王昭君”眼神一厉,将琵琶狠摔在地,径直飞身而下,手中白刃森寒。
众人还在喧闹,一时均无反应。
但听一声女子尖叫——
吴王道:“何方鼠辈!”
女子道:“取你狗命!”
谢夤侧身挡在吴王身前。
吴王脸色惨白,却不失镇定。
世子持剑在手,道:“保护王爷!”
王府高手纷纷涌现,护着吴王一家。
“弟兄们,上,能杀多少是多少!”
戏台猛地被掀翻了,一群粉墨冲来。
谢夤心头一惊,这些哪里是戏子,分明是一群刺客。
不知他们是什么目的?
这时吴王府的军队已冲了来,弓弩对着所有人。
那些宾客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了。
一人喝道:“撤!”
吴王沉着脸,道:“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谢夤道:“王爷这几天务必小心。”
吴王道:“贤弟也是。”
世子道:“父王,有件事……”
吴王道:“什么事?”
世子道:“扬州府尹和他的夫人小舅子惨遭了毒手。”
吴王道:“哦。”
世子道:“父王……”
吴王道:“厚葬他们,上报皇上,去看看你母亲。”
世子道:“是。”
谢夤半天没说话。
吴王道:“这件事还是要靠贤弟了。”
谢夤道:“我?”
吴王微笑道:“了情剑的得意高足,本王信得过。”
谢夤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世人皆知谢夤文才,却不知其亦是江湖中的绝顶技击高手。
这还得缘于他十岁那年的奇遇。
他邂逅了一代高手了情剑,了情剑当时身受重伤,便将一身的技击之术传了他,多年来他也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根本没有人知道。
吴王何以得知呢?
看来,没有什么不在吴王的掌握呢!
这真是个厉害的人。
谢夤漫步在扬州城外。
城外黄昏,略显荒芜。
天空飘着雨,细如牛毛的雨。
一只大雁啸叫着自天际飞过。
“谢公子。”
谢夤回神,又是一惊。
卖唱的少女笑着。
“是你!”
少女道:“我父亲想见见你。”
出城六十里。
江边,江风徐徐,烟波茫茫。
一叶乌篷,杯中酒满。
那中年道:“谢公子我们可算有缘啊。”
谢夤笑笑。
中年道:“在下名叫郎山云。”
谢夤道:“嗯。”
中年道:“小女郎素秋,这次我们率领青衣社是为了杀紫辰侯的。”
谢夤大感意外,道:“杀紫辰侯?”
郎山云点点头。
谢夤道:“那为什么要在吴王府杀紫辰侯?”
郎山云道:“我明白你的疑惑,我们这样做,不过是为了造成更大的轰动。”
“轰动?”
郎山云道:“或者说,就是要引起吴王的注意。”
谢夤道:“为什么?”
郎山云道:“只有杀了紫辰侯,皇上的地位才会稳当。”
谢夤更迷糊了,道:“又扯进了皇上?”
郎山云沉吟了下,道:“实不相瞒,我和素秋均是皇上的亲卫。”
谢夤道:“那就是皇上要杀紫辰侯了?”
郎山云道:“是的。”
谢夤笑道:“顺便把吴王也解决了吧?”
郎山云笑道:“皇上没有那个意思。”
谢夤不语。
郎山云道:“皇上不会杀吴王的,除非吴王图谋不轨。”
谢夤道:“紫辰侯图谋不轨?”
郎山云道:“是的。”
谢夤道:“可是你们最终没有得手。”
郎山云道:“再杀他就难上加难。”
谢夤吸了口气,道:“那你们又打算怎样?”
郎山云道:“我希望可以见见吴王。”
谢夤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郎山云道:“就凭了情剑。”
三、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了情剑是谁?
江湖上的传说是这样的:
在某年秋天,长安发生了一起血腥的屠杀,一个聋哑的老人和一名三个月大的婴儿是唯一的幸存者。
老人带着婴儿逃亡,并矢志复仇。
可是在婴儿长到八岁的时候,老人死了,孩子成了真正的孤儿。
这时,他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养大了他。
这个人是谁没人知道。
数年后,参与过那次血腥屠杀的人全部遭到了杀害。
然后江湖中出现了“了情剑”。
一个传说,一个神话。
没有人见过,没有人清楚。
了情剑,仿佛只是一个关于江湖的传说。
也没有太多的人在意,但绝没有人敢轻视。
谢夤把事情和吴王说了。
吴王道:“我也想见见这个人。”
谢夤道:“义兄不担心?”
吴王道:“哈哈哈,贤弟,即使这真是个杀局阴谋,为兄也认了,能与此等豪杰结交,死又何憾!”
谢夤豪然一笑。
吴王道:“不过此事不能再让旁人知道了。”
他们相约在大明寺见面。
吴王看到郎山云,倒是一愣。
郎山云笑道:“王爷,没想到吧?”
吴王神情淡定,道:“没想到是郎兄。”
郎山云道:“王爷可后悔来此?”
吴王道:“本王从来不做后悔的事情。”
郎山云长声一笑,道:“但这一次王爷恐怕是真的要后悔了。”
谢夤道:“你想干什么?”
郎山云道:“谢公子不要轻举妄动,尊夫人可有素秋陪着呢!”
“你!”
吴王哈哈大笑。
郎山云道:“王爷为何发笑?”
吴王不睬他,对谢夤道:“贤弟博学古今,知道兔死狗烹的故事吧?”
谢夤道:“皇上的意思就是杀不了紫辰侯就杀了吴王?”
郎山云道:“不,你错了。”
谢夤道:“哦?”
郎山云道:“我郎山云说话可没有不作数的,皇上说不杀吴王怎么会杀?”
吴王笑道:“皇上是希望本王去做这件事?”
郎山云道:“王爷果然英明。”
吴王道:“皇上太看得起本王了。”
郎山云道:“皇上希望王爷能念及叔侄之情。”
吴王笑道:“呵呵,好一个叔侄之情。”
郎山云道:“紫辰侯终归是外人,手握重兵毕竟不善。”
吴王道:“是么?”
郎山云突然半跪于地。
吴王道:“郎先生你这是?”
郎山云道:“请王爷务必成全!”
吴王扶起他,叹道:“皇上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本王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郎山云道:“王爷是答应了?”
吴王道:“让我想想。”
又是下雨天,雨打杏花。
吴王真的老了。
他的额角皱纹斑斑,两鬓也星雪如霜了。
前些时候,吴王向天子上表请辞了一切职权,王位由世子承继,不过有名无实,世子本性淡泊,也无所谓。
谢夤带着妻子小枫离开了扬州,回到了他在陈留的杏庐。
光阴在匆匆地走过。
年轻的新吴王搀着父亲来到大明寺。
一个僧人望着他们泰然一笑。
“紫辰侯!”
老吴王颤巍巍地指着那个僧人。
僧人合十道:“贫僧空寂,见过王爷!”
吴王哈哈大笑。
僧人舒了口气,笑道:“梦幻泡影。”
吴王点头道:“好个梦幻泡影啊。”
僧人道:“数十年来紫辰侯与吴王过不去,真的是太不该了!”
吴王道:“哪里啊?不过政见不合而已,还不是为了咱这天下!”
僧人道:“可是皇上却要杀了紫辰。”
吴王摇摇头,道:“皇上啊,不是要杀紫辰。”
僧人道:“嗯。”
吴王道:“皇上只是要紫辰和吴王都做回一个普通人。”
僧人道:“是的。”
吴王道:“只是希望吴王和紫辰都放下,天下嘛,一个皇上就行了!”
僧人道:“他是个不错的皇上。”
吴王不停点头。
僧人来牵着他的手,吴王摆脱儿子的搀扶,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眼眶中泪花闪烁。
他们一步步走远了,走入云海深处,终于在人们眼里消失。
四、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花有重开的,人无再少年。
春天,杏庐花似锦。
心如止水了么?
谢夤问自己。
“小谢,该你了。”郎山云捏着手中白子。
谢夤笑道:“郎大哥你赢了。”
郎山云愕然,道:“此话怎讲?”
小枫银铃一笑,道:“郎先生看得透彻,大哥却不能。”
郎山云道:“我什么看得透彻?”
谢夤笑道:“大哥是高人。”
一个女子跳出,嘻嘻地道:“我看啊,你们三个都是高人!”
“哦,如此说来,素秋也当是高人才对!”谢夤笑道。
素秋道:“高什么人啊,我这么矮!”
几人莞尔。
这时几个孩子又跑来,喳喳的闹个不休。
素秋看到一男子,骂道:“你这家伙死哪去了?!”
那男子便是素秋的丈夫,只见他一个玉树临风的大男子在素秋面前竟是一点男儿气都没有,谢夤、小枫、郎山云都觉得好笑。
郎山云瞧了瞧天色,怅然道:“收拾一下吧,今晚会下雨呢。”
2009年初,稿于南充嘉陵江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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