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父亲去托人为我提媒,他老人家站在媒人家门口犹豫再三。
西北风狼撵了似的,呜呜的嗥叫。父亲记得好像不是走进去的,而是西北风推进去的。
媒人就坐在当门的凳子上,可能刚吃过东西,满嘴油腻腻的,正用火柴棒子剔着牙齿。一下,一下,又一下,把剔出来的残渣用手指轻轻弹落。见父亲来了,继续剔着,既没站起来,也没说让父亲坐下。
父亲就那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面前仿佛坐着的是喜怒无常的皇军,而不是媒人。而父亲就像汉奸,哈着腰,赔着百倍小心立在那儿。生怕一不留神就有被杀头的可能。那情形,尴尬的父亲就像不是在为他儿子求亲,而倒像是他老人家第一次面对心仪的女人,想说爱,又怕被人拒绝,不说爱,又怕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他老人家就那样的局促不安和难为情了好一阵子才说,他表姐,父亲称媒人为我的表姐。农村就这样,都是老户人家,丝丝连连的,叙起来都是亲戚。其实呢,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父亲说,你看,你表弟也老大不小的了,到现在还没个对象。看在老亲四姨的分上,搭帮你表弟一把,给他找个对象。条件呢也不要求多高,只要下雨能知道往家跑就行了。
嘁,瞧你家那宝贝疙瘩,一天到晚滋文咂味的像个秀才。只可惜生了一个土里刨食的命。媒人的脸像新做的衣服,僵僵的,“不是我说他,就你家那宝贝疙瘩,除了超凡脱俗的仙女能看上他,别的他也看不上啊?”父亲像被谁猛抽了一巴掌,脸上火燎燎的。
父亲是有个性的。有次,生产队玉米地的玉米少了一棒子,正好父亲从那块玉米地旁经过,有人便告发生产队长,说是父亲掰的。父亲古铜色的脸立马成了秦皇陵出土的扁钟,乌紫乌紫的,额头的青筋蚯蚓似的蠕动着,眼珠子瞪得像斗红眼的大牤牛。他提了那人的脖领子,像提小鸡似的,来到队长跟前,说,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就叫你满地找牙!那人吓得小鸡蹬了筋似的,怎么也站不直。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孩子再没出息,那也是父母的宝贝疙瘩心头肉。你当着人家父母面说他孩子的坏话,会比拿巴掌当众抽人家脸还让人难堪。但今天,父亲没有了个性。额头蠕动的青筋浮动般地散去,一如迷途的羔羊见到了圣明的耶苏。“都怪我教子无方,他表姐你还要多担待些。你表弟他老实,不会说话,赶明你家有什么粗活累活脏活的,让你表弟来跟着你干,好好地调教调教他。”
后来,父亲和我说,人,该直时直,该曲时曲,该直时不直,做人没有原则,该曲时不曲,会堵了自己的路。
说话间父亲变戏法似的从外面扛进一袋山芋干,拎进一只卢花大公鸡。
提起那只卢花大公鸡,我至今都感到惋惜。那是我家养了多年的正宗草公鸡。家里无论多困难都没动过它的念头。当父亲提出要用它去作条件,求人为我作媒时。我说我不同意!父亲说怎么了?我说我只要鸡,不要老婆!父亲说,傻话。母亲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父亲说还有一条狗。你总不能拿条狗去求人说媒吧。
平时,卢花公鸡凶得很,一般人近它不得。那天父亲捉它时,它却温顺的像个听话的孩子,这更让母亲和我为卢花公鸡伤心。我上去夺鸡,并梗着脖子说不要媳妇,就要鸡!父亲一把推开我,转身提着卢花公鸡头也不回地走了。看他的心狠的跟铁疙瘩一般,我真想冲上去骂他一通,但我没敢,你知道的,他是我老子嘛。后来父亲跟我说起那天的事,他说当时若再不走,他就没有提着卢花鸡走的勇气了。
卢花公鸡没有喊叫,更没有挣扎。它的眼里却流露出不舍之神。
看着一袋山芋干,尤其是那只卢花大公鸡,媒人的脸立马像刚洗过的新衣服,熨贴而舒畅。“表叔,这么客气干嘛,搞的跟外人似的。表弟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她扔掉手里的火柴棒子,给父亲递过一把凳子,“表弟他一表人才,又有志向,谁个姑娘跟了他,那是她的福气。”
晚上,父亲买了一盘猪大肠,让母亲给他炒了一碟花生,一个鸡蛋炒尖椒,从小店里打了一壶酒。父亲一边咪着小酒,一边对母亲说,这回儿子的亲事是水缸摸鱼,稳拿的了。母亲也忘了早晨父亲提走卢花大公鸡的不快,不停地给父亲斟酒,挟菜。父亲对我说,儿子,你马上就是有媳妇的人了,有了媳妇就不一样了,不能成天地抱着那些天龙八部、倚天屠龙、还有明朝那些事都往一边放放。别整日想着要做什么武圣武败的了,那些都不能当饭吃。你看,家里到处被你贴的都是什么东邪西毒、华山论剑之类的东西,还有你那些双节棍、打狗棒之类的玩艺,统统劈了做柴火用。有了老婆你就是大人了,有空多看看种植、养殖方面的书,你搞那些玩艺有屁用?能给你搞个老婆回来吗?那不是痴人说梦吗?这次人家能顺利地答应帮咱提媒,多亏了那只卢花公鸡。来,咱们好好庆贺一下!
哟,这么开心,是在庆贺卢花公鸡重生的吧?
父亲正说的兴起,听这话先是一惊,但当他老人家看清来人时,随即眼睛发亮,哟,她表姐!哪阵香风把你给吹来了,快、快请坐。
媒人表姐没去理会他,面带微笑看着我说,看来我是小瞧表弟了。
父亲说怎么了?
媒人表姐说,这要问问你那宝贝儿子了。
灯下,父亲的脸像出土的青铜器,铁青铁青的,两眼红的像炉子里的碳火。我触电般地哆嗦了一下,我说这事与我不相干,那鸡不是我弄的。
屋里寂静的没有一丝气息,只有父亲的牙齿在咯咯地响,铁锤般的拳头像手雷,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近。我闭上眼,心说,你打吧,打死我也不说!等了好一会不见动静,却听父亲说,他表姐,你先回去,一会我们给你把鸡送过去。
我哪敢劳动表弟啊,不过也只有如此了,那鸡既然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了,你知道吗,我的宝贝表弟?说完,她袖子一甩,走了。
好小子,你真的倒挺本事的啊!啪!父亲甩手一掌打在我的脸上。我刚才还挺害怕的,但父亲这一掌打过之后,我反倒不怕了。我说你打吧。打死我好了!父亲说你还敢嘴硬!说着又要打,母亲一把抱住他,你干什么打孩子,他有什么错?父亲说都是你给惯坏的!母亲说他那倔驴脾气哪点不是随了你,你还好意思说?
父亲一时哑语,他停了一下,问我,你是怎么把鸡给弄回来的?我说不是我,是大黑。
大黑是我家养了多年的狗,它不仅机警,而且通人性。父亲早晨把卢花公鸡提走的时候,它远远地跟着。父亲进屋和媒人谈话,它就躲在墙角。父亲从媒人家走后,大黑剩媒人到厨房烧水准备烫鸡的空,蹿进屋里叼起卢花鸡就走。那卢花鸡开始是要叫的,但一看是大黑,它就不吱声了。闭上眼任大黑叼着它而去。
媒人烧好烫鸡的水,哼着小调到堂屋来拿鸡时,却怎么也找不着鸡了。“咦,难道它飞了?不可能啊,它虽长着翅膀,但双脚束着绳子呢,它怎么就飞了呢?”她四下找寻不见,一抬眼看见有条已远去的狗嘴里叼着只鸡,她嗷的大叫一声追过去。我高兴地忍不住笑出了声。坏了,我急忙捂住嘴,可已经迟了。她一回身,见是我躲在墙角笑,她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不再去追了。竟若无其事地回屋去干她该干的事了。
父亲说你真浑,又要来打我,被母亲止住。母亲说你打他甚用?如今之计,赶快把鸡送过去,求她原谅。父亲说有屁用!母亲说那你想咋办?父亲想了想说,我能咋办?看来也只能照你说的办了。
我说我就不去。
父亲说还反了你不成?
我说要去你们去,反正我不去。
父亲说,这事是你惹的,又是为你说媳妇的,你不去谁去?
我不要媳妇了!
父亲急了,脸上的青筋像被大雨淋去土的老槐树根,一条条地盘根错节暴凸出来。他大声吼道,你不要,我还要呢!
你要你去吧,反正我不要了!
父亲真的急了,举起手劈过来。母亲说,牛冲着!你就不能和风细雨地跟孩子说?父亲说,你瞧瞧他那油盐不进的样子,跟他细说有什么用?母亲没再理会父亲,她说儿啊,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说,妈,你别劝,我不去,要去你们去!母亲说你只要把鸡送过去就行了。剩下的事由你爸和我呢。爸爸是为你好,你也要体谅爸爸的良苦用心啊?
我抱着鸡,被父亲押着来到媒人家。一想到媒人表姐那副贪婪的神情,心里感到别扭。我想,到媒人家见机行事,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她!
到了媒人家,父亲说了一大堆的好话,媒人没有表态。我满脸的怒气,一句话也没说。媒人没等父亲说完,笑着走到我面前,一看她那笑里藏刀的样子,我心里更来气。我恨不得上去一把撕烂她的嘴脸。但那样不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所为,我在心里盘算着怎么让她难堪踏场。却听她说:“既然表弟那么喜欢卢花鸡,你们还是把它拿回去吧。”父亲连忙说,这万万使不得,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的错,怪我没有教育好孩子!他表姐,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想,这人真恶心,我这下才知道什么叫猫哭老鼠假慈悲,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心说,你就演吧,反正也不报税。媒人表姐说,这只卢花鸡我打内心喜欢。她把卢花鸡举到我面前,用手从头到尾抚摸着它。但我不能夺人所爱。这样吧,鸡你们先拿回去,等以后有合适的,你们再送我一只就行了。父亲脸色都吓变色了,他张口还想解释,媒人表姐说,不要说了,表弟的对象我已说过了,明天就来相门头,回去好好准备吧。这结果是我们没想到的,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把她的妹妹介绍给了我。她妹妹,是村支书的老女儿,长得像朵花似的,小学一年级读了五年,恁没升上二年级。没办法,老支书找到校长,校长找到班主任。班主任在期末升学考试时,将班里一位成绩好的学生试卷拿给她抄。她倒是认真,一字不冇地将考卷抄完。班主任说给校长,校长说给老支书。老支书很满意。给他们每人两包醉翁牌香烟。可分数下来时,竟找不到她的分数。仔细一查,原来,由于她全神贯注,竟把人家的名字也抄在了自己的试卷上。
父亲很开心,感觉很有面子。走起路来也神威多了。他缝人便说,支书是什么?往小里说是说一不二的一村之主,往大里说就是一村的皇帝!跟支书结上亲,那还得了。村人顺着父亲的话往下延伸,那是皇亲国戚,你们懂吗?我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在父亲的威逼利诱下,和支书的小女儿结了婚。在岳父大人的操纵下,通过招标,我顺利地承包了村里的荒山,办起了养鸡场。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养殖大户。我的事迹登了报,上了电视,被县里评为致富标兵,还被吸收成为一名县政协委员。别提多风光了。更风光的是,那只卢花大公鸡,在县里举办的鸡王比赛中一举夺魁,成了名星。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纷纷和它合影留念。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它将代表我们县去参加全省的鸡王大赛。到时中央电视台第七套节目将派栏目组现场向全国转播。这消息不知怎么被本山大叔得知了,从北京坐飞机来和我洽谈,要把这只鸡弄到他们象牙山庄。准备让它在那里经过进一步的培训深造包装,让它成为世界一流的名星大腕!我当然高兴,为卢花公鸡找到这么好的一个去处,我能不答应、能不高兴吗?我们欣然为之签定了协议,并以30万元的价格成交。签完协议,我让身边的工作人员快去将卢花公鸡交给本山大叔。
工作人员还没动身,却见养殖场的技术员老刘师傅慌慌张张地跑来。这老刘,一大把的年纪了,走路办事没一点的风度,这不让我在本山大叔面前没面子吗?我心里不悦。
他一进门就喊,厂长,大事不好了!
我说什么大事不好?一只鸡30万,怎么说不好呢,难道还有比这更贵的价格不成?
厂长,好是好,只是……
好不就得了,快去把鸡送来,交与本山大叔。
拿不来了!
难道它飞了?
不,它没飞。
哪还不快快送来!
厂长,它是没飞,可是它死了!
死了,谁死了?
那只卢花鸡死了!
你还想在我这干?不想干你马上走人!
厂长,他说的是实话!一旁的工作人员一边解释,一边从刘师傅手里接过那只已断了气的卢花鸡。
我几乎歇斯底里,它是怎么死的!
劳累过度!刘师傅说,这段时间,为了备战省鸡王大赛,还要接待参观团,一些观众合影留念还不够,临了还从它身上拔些毛带回去做纪念,晚上还得陪母鸡们散步、聊天、唱歌、跳舞……给活活累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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