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对于祖祖辈辈居住在秦岭山中的老姚一家人来说，可近可远。山那边，可能是条河，可能是道川，也可能是一片大平原，甚至可能是一座城市，但最有可能的还是另一座山。老姚一家人在闲聊中或说正事时会时不时的提及山那边。

年初六老姚的大儿子就走了，去了山那边。他每年都要去山那边的省城打工，去挣钱。尽管打工挣得钱不是很多，但出山两三个月的收入，足以抵在大山里辛苦劳作一整年。为了盖房子，为了娶回那位好不容易才定了亲的，家住村后大山里的姑娘，为了挣回这山里人一辈子最为花钱的两件大事所需要的钱。没有等到孩童把过年的鞭炮放完，他就去了山那边。

刚过了正月初十。山那边，二十多里山路外的镇里，就来了几辆大客车。它们是来接山里的劳力去山西煤矿下井干活的。这些很气派的客车一年两趟，这个时候把他们接走，春节前再把他们送回来。车窗上挂着红色的横幅标语，车身上的广告色彩鲜艳。老姚的二儿子随车走了，虽然他还没有定亲，但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挣钱准备盖房子，再娶媳妇。只不过他没有离开山，他是从秦岭的这个山去了吕梁的那个山。

山上的迎春花开了，老姚的大女儿也要走了，她是要到广州去打工。她也需要钱，她不能眼看着母亲扶着双拐，整天瘫靠在床边。她母亲前几年秋天上树打核桃，没把住跌了下来，摔坏了股骨头。拉到山外边的县医院，大夫说他们看不了，去省城的医院才可以看，但至少得花几万元。老姚听后将妻子直接拉回家里，因为家里没有那么多钱。大女儿去的也是山外边，为了挣钱，大女儿走的最远，几千里的路上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

只有老姚的二女儿去山外边有时候早，有时候晚。在村里人看来，老姚家几个孩子只有二女儿出去能挣钱，只有她穿的艳。因为他们听到一些风声，说二女儿回来挎的那个包，就值一两千，还不知里面装了多少钱？后来有从山那边回来的人在背后议论她，说她在山那边的一座城里做小姐，小姐这个称呼当时在山里还挺新鲜。但村里大妈大婶们可不这样看，在她们眼里二女儿对她妈最孝顺，整天的喂水端饭，而且最会说话，大婶大妈叫的真甜。

最终，桃花还未开，老姚的儿女们都去了山那边。有的近有的远，但最近的大儿子也和这里隔着大几十公里高高的山。

家里又只剩下老姚和他的妻子了，老姚除了地里的各种农活外，还要照顾妻子。妻子拄着双拐，不能蹲不能坐，行动不方便，但她还能站着干一些家务事。老姚帮她添材烧火，洗衣煮饭。日子过得虽然清贫，但还算温馨，只是有些平淡。

转眼到了离八月十五还差十来天，邮递员送来一个包裹，那是大女儿从广州寄回来的。盒子挺大，打开一看，里面有四块厚厚的小月饼。老姚给妻子掰了一小块让她尝，妻子细细品了后说，山外边的月饼又软又面，不像这里的月饼又酥又甜。老姚把月饼小心翼翼的收起，并从妻子的满足笑容中感觉到了妻子心中的甜。

秋收时节到了，一天下午老姚正在地里掰苞谷，村长急匆匆上山来喊他，叫老姚立即到村委会去，说有急事要办。老姚说你来了还用去村委会？村长急的一跺脚，说你去了就知道，说完就转身下了山。老姚这才感到有什么大事情，心里一惊接着一颤。但临下山时他还背了一大背篓苞谷棒，因为山上无路，收的庄稼都是人往回背或者往回担。

来的是煤矿的两位干部，给老姚又送东西又递烟，说话抹角拐弯。最后才告诉老姚，二儿子在井下出事了！老姚一下子就觉得房在转，地在转。老姚妻子离不开人，村长打电话通知老姚大儿子。大儿子立刻请假，去了失去弟弟的那座遥远的大山，料理完了弟弟的后事。他捧回了弟弟的骨灰盒，并带回了六万元，那是弟弟用生命换回来的钱。

老姚让所有的人瞒住妻子，并让大儿子将骨灰盒先藏在了后沟山崖一个很小的山洞里面。老姚上山干活时，经常对着那面峭壁地默默地抽旱烟。

最初，老姚除了伤心外，还有许多后悔。后悔自己因二儿子从小就顽皮捣蛋，多次痛打了他，有几回确实把孩子打的挺惨。后悔孩子小时因粮食少不让他吃饱，自己还曾多次咆哮着不让二儿子抢饭。唉-　，后悔…　后悔的事情太多了.　后来，他在那里默默地抽烟，则多是为了那六万块钱，那可是二儿子的命钱，妻子看病确实需要钱，该怎么办？上个月他让在省城的大儿子去医院问了看病的价，又涨了。若再不给妻子抓紧看病，说不定那六万块钱都得花完。

又临近春节了。儿女们又要回来了，但老姚没有了以前的那种高兴劲，心理老觉得沉甸甸，沉甸甸……

二女儿先回来了，她不像以前那样一到家就在母亲面前撒娇打欢。显得成熟了许多，而且还有些沉默寡言。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为了挣更多的钱为母亲治病，她经不住妈咪的不怀好意的相劝，今年不但坐台陪客，还跟客人去了外面。因她模样俊俏，今年她也净挣了四五万元，这是她用姑娘的身子换回来的钱。但她不敢跟父母说她有那么多钱，爹妈也不会相信她如何能挣到这么多的钱。

大女儿今年不回来了，信里说打工虽然辛苦，但还是能挣些钱。为了多攒些钱，打算明年她再回家过年。大儿子一直到了年三十才回来，因为他请了假去山西接弟弟回家，老板非让他再多干几天。老姚一家人，女人都不知到二小子出了事。老姚的妻子天天叨念大女儿和二儿子，在外吃得饱不饱…　衣服穿得单不单…，　老姚总用各种方式对她敷衍。

正月初二，老姚向全家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开春把地种完，他就领妻子去省城医院。二女儿最终也想出了一个理由，说她认识了一位老板，愿意借给她钱。她交给了父亲三万三，她还是怕说不清楚，没敢把自己的钱一下子交完。大儿子也拿出了五千七百元，那是他一年省吃俭用的血汗钱。

大儿子犹豫了好几天，临走前跟父母说，他不想在山里盖房了。他要边打工边努力，找个稳定工作，成为省城里的一员。老姚没有表态，只是默默地抽旱烟。老姚的妻子先是一愣，然后背过脸去悄悄地呜咽。

年转眼就过去了。大儿子走了，又去了山那边的省城，接着去实现他的梦想，去融入城里滚滚的人群里面。二女儿却迟迟没走，既帮父亲干地里繁重的农活，又精心地照料她的有病母亲。不过她时常独自一人流着眼泪，凝立在院后那棵老皂角树边，呆呆的,呆呆的看着那周围的山。山那边啊…

人还是那家人，山还是那些山。啊，那山外边，给山里人带来了多少悔恨，多少失望，多少遗憾。也给山里人带来了多少憧憬，多少希望，多少留恋…

山那边，在大山外面，那繁华喧嚣的世界，令山里人眼花缭乱。大山里有着壮丽的风景，清新的空气，晶澈的山泉。老一辈人故土难离，他们对这里的大山有着深深地眷恋。但山里的年轻人，却仿佛做着同一个梦，去山那边！永远走出这深深的大山……

西郊写于西安西郊　2008.9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