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o九年四月,我有幸从远离厂区的砖瓦房搬进了现在位于厂区内的砖混楼房。楼房共三层,我住在二楼,既未顶天,也未立地;单元位于西侧,楼旁有一株高大的枫树,正好严严实实把楼房的西晒遮挡了,条件十分优越。在得到这个消息后没几天,我就完成了搬迁。
在搬迁之前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阳台的一个拐角处有一摊碎花般的禽便,抬头一看,只见阳台顶海岛般安着一个燕窝。只是,燕窝的正中央黑乎乎地开着个大窟窿,如同天体中深不可测的黑洞。我就猜想着,不知道这是前主人嫌恶燕子的便溺故意捣毁,还是淘气的孩子在跟燕子玩耍时无意损毁的。因为燕窝破了,自己也没太在意。
不想,住进去没多久,每当中午下班回家走过阳台,总见有一对燕子在阳台半空穿来穿去,像河岸边随风飘摇的柳影,唧唧啾啾地叫个不停。一天,我好奇地抬头一看,意外地发现,那个拳头大的窟窿已经被忙碌的燕子弥补得将要合拢了,而在它休息时站立的晾衣铁丝下面,已经斑驳地溅洒着一大片便溺,洁净的阳台一下子被糟蹋得如同一个布满雀斑的老女人的脸。
作为农村出身的我,虽也听说过“燕子来巢,镇宅之宝”之类关于燕子的吉言美誉,但对于一向喜欢干净清爽的我,对于燕子,确实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在我儿时的印象中,燕子是个不爱卫生的家伙,有燕子来巢的人家,无不苦恼于燕子的随地便溺。因此,我决定把它赶走。于是,一有空闲,我就尝试着挥起扫把驱赶燕子,让它感受到这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地方,尽早“乔迁”。可是,等我下班回来,阳台上空仍然可见它们穿梭般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只要一见我拿起扫把,它们就会伤心地“啾嘤”“啾嘤”叫唤起来,恋恋不舍地往外躲避。几天过去,见它们仍然不屈不挠,不离不弃,我的心软了,便想,今年就让它们住下吧,明年再想办法让它们迁移。
为了不让燕子将整个阳台糟蹋完,我在晾衣铁丝上稀稀疏疏地挂着衣架,只给它们留出一条一米来宽的过道,供它们出入和栖息,过道下端,垫上几张经过揉软的旧报纸;另外,又找来一只破损的塑料小花钵,放在燕窝口的正下方,上面覆上几层卫生纸,这样,便可以轻松地清理它们的便溺。
这样布置妥当后,行走在阳台上,那种一见污秽就感到不适的心理反应才有所缓解。有时闲暇,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透过窗户,遥望燕子们双进对出的忙碌剪影,或静听它们伫立在铁丝上休憩时一来一往的呢喃蜜语,感觉既亲切可爱,又浪漫温馨,让我不由自主地对这对青色精灵肃然起敬起来,为它们的勤劳,为它们的亲密,也为它们的浪漫,一时完全忘却了它们所带来的那些不快。
一眨眼一个多月过去了,伴随着花钵里蛋壳的出现以及花钵内外便溺的增多,阳台上空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有小燕子们躺在窝里咿咿哑哑的学语声,也有饿急了的小燕子蹲在窝口嗷嗷待哺的吟唤声。最富戏剧色彩的,要数成燕捕食回来的那一阵。成燕每次外出捕食回来,都会在飞进阳台的时候,“啾——嘤”,“啾——嘤”地连叫二声,似乎在告诉它的儿女们:“宝贝们,我给你们带好吃的来了”。这一喜讯,立即引来雏燕们“咿咿哑哑”“啾啾嘤嘤”欢声一片。紧接着,可能是成燕在进行食物分配的公平嘱咐吧,又引起雏燕们的一阵争抢嘟囔,“唧唧”“啾啾”、“咿咿”“嘤嘤”个不停,各具情态。继而是分食后的片刻欢欣与沉寂。这跌宕起伏情态毕至的分食场面,把整个阳台变成了一个精彩纷呈的口技场,很是让人心旷神怡。我不由感叹起来,在这纷繁的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里,这对小燕子,能够通过自己的勤劳与智慧,在这阳台的一角,营造出一片充满欢乐与温馨的小天地,对于蝇营狗苟、物欲横流的当今人类,不能不说是一个启示。
谁知世事多舛,就在我感慨于燕子的勤劳与智慧后没几天,接连发生了二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次出差回家,发现阳台的扫把边有一只小动物,身上只有稀稀疏疏东倒西歪的几根羽毛。透过羽毛,可以清晰地看见它红通通的肉体。听见响声,小动物有点紧张,一边“嘤嘤”地悲鸣,一边慌里慌张地躲避,却又不知道逃往哪里才好。我走过去仔细一看,确认这是一只雏燕。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呢?正在这时,从外面捕食回来的成燕看见了,以为我要伤害它的孩子,便在我的头顶穿来穿去,不住地发出“啾,啾”的尖叫。我理解了它的意思,便轻声离开了,让它看见自己的孩子安然无恙,并给它喂了食。等到成燕飞走了,我赶紧从书房搬来木梯,小心地搁在墙上,又从地上轻柔地抓起全身颤抖的雏燕,然后登上梯子,将雏燕送回了燕窝,回到了属于它的温馨的家园。得知不幸失足的孩子又回到了自己的家,成燕站在铁丝上,透过窗户不住地向我“唧唧啾啾”,好像在对我表达它的感激之情。见此情景,我的内心居然涌起了一股受到社会认同的满足与快慰。
可是,二周后,更大的不幸发生了。那天早晨起来,我去阳台穿跑鞋,意外地发现,阳台上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我凑过去定睛一看,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哪来的死鸟残骸?”再看看阳台四周,到处散落着死鸟的羽毛,风一起,四处飞扬。我感到奇怪,抬头看看燕窝,只见燕窝口凌乱地残留着许多羽毛和纤草,我不由一咯噔,心想糟了,一定是昨晚燕子遭遇了不测,受到什么凶猛小动物的攻击。果不其然,中午我便发现,四只雏燕只剩下了三只。为了失去的雏燕,劫后余生的成燕和它们的孩子们 “嘤嘤”地悲切啼鸣了好几天。
我曾想过,怎样给这些小燕子们提供一道善意的保护。可是,在这深山大坳里,什么动物都有,自然也不排除存在燕子的天敌。那么,这个天敌会是谁呢?它到底是有备袭击,还是无意惊扰呢?那只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的雏燕,究竟是袭击者所为,还是雏燕在突遭惊吓不小心失足落地后,遭到其他动物的糟蹋呢?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吗?可是,想了很久,我也没能找到一个妥帖的办法。
这件事反倒为我计划来年毁窝驱燕增加了一个理由:这里居住不安全,你们就不要来了吧。
所幸,第二窝的二只小燕子出世后一帆风顺地成长,直至展翅出窝,翱翔蓝天。
当楼旁的枫树红叶落尽,阳台上空那精灵般青色的剪影和唧唧啾啾欢快的啼鸣亦已销声匿迹,一度充满热闹并潜藏凶险的阳台终于归于平静。
来年春天的一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一部关于动物迁徙的科教片,突然想起,阳台上的燕窝还没处理,便一边观看电视,一边思考起办法来。经过反复比较,最后认为,还是采取封堵燕窝的办法比较好,既不用毁坏燕窝,弄脏楼面,又可以达到让燕子死心这个目的。
可是,随着主持人对于动物迁徙环境恶化的深入讲解,我的心里却擂鼓般打起了架。根据统计资料显示,随着日益严重的人为破坏和自然气候的不断恶化,近百年来,有包括非洲马达加斯加的象鸟、我国云南的闭壳龟在内的一百多种动物已经从地球上消失,濒临灭绝的动物更是数不胜数。就连种群繁多随处可见的燕类,在城镇化的快速发展和建筑材料的不断更新中,也迅速萎缩。据说,由于环境的恶化,北京的雨燕只剩下屈指可数的3000只了。为了唤醒市民关注和改善雨燕的生存环境,甚至有政协委员举着奥运会的吉祥物妮妮在政协会上提出要在北京建设雨燕塔为雨燕栖息的提案。这条消息让我震动很大。曾几何时,社会的发展,文明的进步,竟然成了动物种群的无形杀手!联想到去年我与燕子相处的那段充满快乐与忧伤的日子,我在想,难道社会的文明与生态的文明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有什么办法,既可以继续保持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促进社会文明,又能有效保护自然环境和动值物种群,构建一个互依共生的生态文明?一直以为,生态保护只是政府的事。现在看来,这是一个错误。事实是,每个人都是一个生态,他既能保护一个生态,也能破坏一个生态。如果我要继续执行毁窝驱燕的计划,挣下的只是一个干净爽目的阳台,一个非常有限的角落,而驱离的,却是一个无边的世界;今天驱走的只是一双弱小的燕子,明天痛苦无助的,将会是整个人类。不行,我不能那样做,我不能成为动物种群的杀手,自然生态的罪人。
当春花摇落,四野翻青,田间柳陌又翻飞着剪剪的倩影时,我的阳台上又响起了那熟悉的“啾——嘤”,“啾——嘤”的悦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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