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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高中,我和双鱼都还是傻乎乎而又自命不凡的大孩子。
那年月,西风东渐,现代哲学思潮蜂拥而来,目不暇接的双鱼和我便抱了一摞摞的尼采、萨特、海德格尔还有弗洛伊德埋头苦读。
但漂亮的双鱼却读出病来了。
一次全级大会上,作为级长及政治课老师的张老太太在讲了半天人生观事业观道德观之后,拿出双鱼的作业逐字逐句地点评,然后摘下老花镜,几乎咆哮地说:“你是谁?你是你爹你妈生养的闺女;你从哪儿来?你从你娘肚子里来;你到哪儿去?你到火葬场去……”
满场哄堂大笑,处于人生十字路口的双鱼本想向人求助,以度过精神迷津,未曾想连这点儿隐私也给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她愤愤把自己的书包摔在主[xi]台前,夺门而去。
同学们都替双鱼不平,暗暗骂老太太为“老[ch*]女”。
双鱼变得沉默了,我甚至可以看到她眼里的愤怒如同明明灭灭的火种,随时可以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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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日的午后,阳光甚是炽烈,全班学生都在窗外高音调的蝉鸣中昏昏欲睡,老太太慢慢踱到双鱼的座位旁,一低头便发现双鱼的桌上摊开的并不是政治课本,而是一本加缪的《局外人》,脸色顿时晴转多云。
其实,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双鱼只要乖巧地认个错,老太太也不会死盯着这件事了。但问题就出在双鱼用很清晰的声音当场说了一句话:“老师,我觉得这本书比您讲的课要有意思多了。”此话一出,全班哗然,老太太自感从教几十年从未受过这样的不尊重,一气之下闹到了校长那儿,声称这样的学生她教不了。
那节课后,刚刚转校来的高峰走到双鱼座位旁,和双鱼说了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双鱼,我觉得你说得对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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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高峰便成了双鱼在这所学校里除我之外的另一个好朋友。他带她去打电动、玩游戏,带她去学校后面的小河边钓鱼、看夕阳。
当然,一开始双鱼总要拉上我一起去。和高峰在一起,我看到双鱼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双鱼绘声绘声地讲她看过听过的小说、电影、音乐,以及学校里道听途说的大事小事,总有说不完的话,而高峰永远是一副酷酷的样子,不置可否,偶尔评价一两句,也是语出惊人。
我想双鱼是真的快乐,我于是找了借口渐渐不再和他们一起出去,我想只要双鱼开心也就足够了。
那次政治课以后,双鱼一如既往地在课堂上摊开一本又一本课外书,明目张胆地细细阅读。而老太太则以息事宁人的态度很快消除了校长和班主任的不安情绪,但对双鱼不再有任何理睬,拿高峰的话来说——老太婆开始热衷于在课堂上“作秀”。
老太太频频用热烈的语气表扬着某个学生,或语重心长委婉动人地批评着某个调皮的男生,或者讲一些书上电视里的趣闻和故事,以增加亲和力。政治课的气氛有了相当大的变化,班上不时出现热烈融洽的气息,间或是轰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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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切都和双鱼无关,她告诉我这其实是老太太“隔离”她的一种手段。而我也感觉到老太太从心底里不再把双鱼当成自己的学生,她漠视着这个岁数比自己小好几轮的花季少女,知道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保护自己的“尊严”。
再次引用高峰的话来说,这是老太太们共有的偏狭与心虚。
在一群少年明朗的笑容中,我看见老太太不时地瞟一眼双鱼,我想她一定是为成功地制造了自己和全班除双鱼以外的46个学生与双鱼之间的对垒局面而感到快意罢。
当然,这么复杂的心曲别人其实根本没有意识到——除了老太太和双鱼,以及循规蹈矩的我和玩世不恭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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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每个周末都要组织一干人马学跳街舞,自然也拉上了双鱼。老太太闻讯干涉过好几次,他们便转移到僻静而又宽敞的学校后面的小河边。不久,舞场上的高峰和双鱼便几乎同时成了全场的焦点。
他们还凑份子办起了刊物《燎原》,并创造性地把高峰、双鱼推上了正副主编的位置。没想到还真让他们创出了一条路子来,全省数十余家中学联合举办社团刊物展评,《燎原》一举夺魁,双鱼的一首诗也在省作协一家重点刊物发表,真是双喜临门。他们拉上我,和《燎原》全体成员聚在“夏绿地冰屋”庆祝胜利,我笑称这都是因为双鱼把刊名取得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高峰和双鱼开始成为了学校里最明亮的两颗星,而随之而来的便是有关他们的流言蜚语沸沸扬扬,老太太甚至还派人来明查暗访过他们之间的事。而高峰和双鱼反感于学校的做法,索性来了个假戏真做,迅速地滑入了情网,并且爱得如火如荼,以实际行动来对抗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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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很快来临,火热的街舞早已偃旗息鼓,成长中的《燎原》也已自行停刊,所有的一切都被高考的硝烟掩盖了。
有一天,当我偶尔从书山题海中走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双鱼已经有好久没有来上过课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在大家都在为高考作最后的奋力冲刺时,却听到了双鱼住进了医院的消息,让大家意外的是,帮忙联系床位的竟然是张老太太,她甚至禁止任何同学探望双鱼,大家都在猜测老太太和双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日子一天天流走,高考很快结束,离校前最后一夜的篝火晚会把大家置于一种狂欢和伤别的复杂情绪之中。火光映着老太太的脸庞和白发,她微微地笑着,邀请班上的男生们一一和她跳怀旧的交谊舞。
所有的人都愕然——老太太怎么啦?她可从未如此平易近人啊!
而因为双鱼和高峰的缺席,我恍然若失。
7
第二天大家才知道双鱼将回海南老家的消息,纷纷去火车站送行。
车站上并没有高峰的影子,老太太帮双鱼提着行李箱,微笑着看她泪眼婆娑地和同学们一一拥抱告别。
双鱼最后一次拥抱了我,我细声地问双鱼:你究竟得了什么病,这么长时间神秘兮兮的,连高考都不参加,老太太也不让去我们去探望你,这次老太太怎么对你这么好,大家都以为你们会恨一辈子的呢。
双鱼默默地把一叠病历卡递到我手里,我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中止妊娠报告单”,我什么都明白了。上高中就闹出这种事,是要被开除学籍的,就算不开除,如果消息传出去,双鱼以后还怎么做人。真难为老太太的一番良苦用心了。
双鱼上了火车,在靠窗的位置拼命地向我们挥手,我看见身边的老太太在月台上也微笑着抬起手来向她示意,几丝银发在风中飘舞着,看得我的眼睛有点酸。
突然,双鱼飞快地跑下来,一头扑进老太太的怀里“呜呜”大哭起来。老太太抚摩着她的头发慈爱的说,孩子,年轻的过错是可以原谅的,就让我为你犯一次规吧,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我明年就要退休了,你回家要好好休息,好好复习,明年考一个理想的大学……
老太太微笑着拥抱双鱼,仿佛一位慈爱的母亲,尽管她从未有过儿女。
夕阳西下,以最温暖的光线定格这最动人的一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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