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16岁嫁进外祖父的家门,三十来岁就掌管了家政,这时她已经是6个子女的母亲了。
外祖父家门第显赫,祖上郭中衡在顺治16年曾中过状元,这是在铁城有埠以来900年间唯一的一个殿试状元,凭着这块状元府第的扁额家族一直显赫了足有十代光景,中间却再也没有能够参加京试进入仕途的后人。一直到了共[chan*]党闹革命的年代才又出了一个名垂青史的红色人物郭子祥,不过也就折腾了几年就被国民政府砍了头,所幸他是外祖父的远支,并没有贻害到外祖母正在执政的家业。
外祖父的父辈共有弟兄三个,除了生有11个女儿,就是落下了外祖父自己一个男儿,大户人家的男丁成婚早,女孩儿出阁也早,到了外祖父成婚的时候,就成了三家宅院共同操办一桩婚事了,趁外祖父的爷爷还健在,曾外祖就抓紧的下了聘礼,择日就给外祖父成了婚。因为祖上有遗训:“凡无子嗣者须尽承家业继与有嫡男者”。
迎娶外祖母的日子是六月初六,正好是她十六周岁的生日。
和外祖母同时嫁人的是同一条街南头邴家娶的新娘姜氏。
迎娶郭家新娘的仪仗是从东关进城,接娶邴家新娘的队伍是从西关入城,两支迎亲人马则都要分别从南北街口进入各自的家门,按说两家的娶亲时辰是错开了的,可曾外祖父喜欢摆谱,他指使着迎亲仪仗从东关进城途经县衙,招惹的人群都站在衙门前的台阶上看热闹,有的孩童还索性爬到了衙门两侧的石头狮子上,弄的当值衙役都叫苦连天,管家郭海只好忙不叠的赔不是,塞“红圆”——也就是现如今人们所说的“袁大头”,主家为了图吉利,就把办喜事所使用的银圆用红纸粘贴两面,打发和分送给分量稍重点的人情。奏乐的看到人多,也就越发的买力,唢呐笙锣的弄的震天价响,两家居住的北寺街靠着西关近,邴家的人马就先行到了街口,郭家在街北首,邴家在街南头,两边的奏乐仪仗这下可就飙上了,吹唢呐的鼓起腮帮子憋足气力摇头晃脑,敲铜锣的把个胳膊甩的长长的且高举着锣面,礼炮烟花的此起彼伏,把个城里闹腾的是人人皆知,家家都晓!最有意思的是那些在街中间看热闹的人们,他们不用挪动多少路段就能看到两边的热闹,看看南边的再看看北边的,真真的大饱了眼福。
两边的新媳妇年纪都差不多,又是同一天过门,仪仗行头也差不到哪里去,全因了邴家曾出过一个嫔妃娘娘,虽不比皇后贵妃们显要,但总是皇上身边的人,这邴家虽是外戚,嫔妃对娘家人也没有庇护了多少时日,但无论怎么说,人家也是大户人家!既然旗鼓相当,那就得看新娘的仪态容貌了——
邴家新娘那天是穿著一身的大红衣裙,裙裾几乎拖地,更显的新娘腰身细长,右手攥着两个圆圆的龙眼,左手被伴娘搀扶,从下轿到迈门前的火盆,一路走去真格的是“裙摆杨柳风,盖头遮姿容”,惊羡的女看客们无不窃窃生妒,男人们个个都互通眼神,对邴家“滋嫉生恨”!当新娘被伴娘搀扶着走近火盆时,新娘不禁有点犹豫,因为裙摆太长,两只手都握着东西不得空闲,伴娘顺势就替她提起了衣裙下摆,这下可不得了了,大家分明看见了新娘的双脚居然是天足,而且那双脚还出奇的大!
但不管怎样,新娘总归成了以后的邴大奶奶!
郭家新娘的轿子刚在大门口停落,就迎来了震天的雷炮和火铳的声响,那些用铁匝捆就的雷炮和火铳都是由系了红稠带的木墩树杈固定在院墙顶端周遭的,为的是不震伤人和走火伤人,而且炮口和枪筒都是朝天排放,很是壮观。在礼炮和枪声中,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火鞭和冲天而起的二踢脚以及窜天猴,新娘就是在这个时候由伴娘搀扶着走下了花轿。当新娘迈动金莲缓缓前行的当口,伴娘不失时机的为新娘撩拨着刚盖过脚面的紫红衣裙,那双真正的三寸金莲就毫无遮掩的展露给了人们,抢夺了众人的视线,果然是“绣弓裹玉足,莲步生光华!” 在人们的赞叹和惊羡中,郭家新娘也就成了我的外祖母。
外祖母还未成为我的外祖母以前,自幼就喜欢偷听学堂的人唱书,也偷学写字——还有了一手好针线活儿,算命的先生曾经说:这小姐长着好一幅福相,不单有富贵,还善教子女,且能财权在握,福禄寿都能占全,可有一样,要想占全了福禄寿的话八字生来就得硬生,本来福和寿命里就带着的,这个“禄”字却令家人不解(后来二舅英年早逝,政府给她的抚恤金和养老金一直让她享受到死,这也算吃了国家的“俸禄”):她的八字也叫算命的吃了一惊:六月初六。算命的就此打住就不再言语。
外祖母嗜烟如命,还曾学抽了一阵子大烟,在外祖父的挑唆下,把祖上的几百亩良田折腾的还剩了不到半数,外祖母性情刚烈,一天她突发奇想,带了两个丫头和一个家丁就上了城北山后,她让家丁把她捆绑在看瓜棚的柱子上,两个丫头轮番送饭,家丁把老套筒装满火药放哨,四周下了雷药(土地雷),把方位画成地图让丫头揣着好来回方便,恐误踩了雷药,生生的呆了半个月戒了大烟。
外祖父喜欢结交纨绔子弟,天长日久未免就惹事生非,还染上了吸鸦片的恶习,欠了不少的赌债和大烟钱,因为外祖父是大户人家,不好逼债,外祖母也已经掌管了家政,赌馆和烟馆就结交了城外北山的土匪麻三,谎称被绑了票,让外祖母拿两千现大洋赎人,外祖母就揣了银票只带了伙计柳木上了北山。麻三有个嗜好,就是喜欢女人的小脚,据说还学袁世凯的陋习,用小脚女人的绣鞋套上酒杯畅饮把玩。有次,麻三抢了一家大户人家,发现睡在厢房的小姐锈足小巧,就想带人回山享用,不想这个小姐手里早纂着一把剪刀,声称如碰到她的身子就自尽了事,这时看家护院的和别户的家丁已闻讯纠结,带人捆绑已来不及,麻三就命令一土匪强脱下小姐的绣鞋带回,说完就转身召集人马准备撤离,没想那个土匪见麻三离去后竟想占哪个小姐的便宜,小姐誓死不从,即不让土匪靠近,也不让土匪抓她的锈足,还用剪刀划破了土匪的手腕,土匪大怒,拔出腰刀就砍了小姐的左足,然后扒下小姐的绣鞋匆忙赶上队伍回山,麻三见绣鞋上沾有血迹,就问是何原因, 土匪支吾了半天就只好说了实话,麻三骂了一句“奶奶个熊!”就让人把这个土匪双手剁掉扔到了后山的石崖,这石崖是石匠们开采墓碑或盖牌坊石料的山凹,刀削般的石崖断壁深深地令人见了头晕目眩,麻三说:“这个鸟熊,你砍了人家的脚,我就剁了你的手!”
为了不使土匪注意,外祖母就专门套了一双大鞋子,以防万一。到了北山,土匪们见了外祖母的姿色都窃窃私语,外祖母即使再泼辣也没见过这么个阵势,心里一慌,脚下就发软,没等看清踩上了什么东西就摔翻在地,右脚上的套鞋也飞落一旁,可怜那双小脚就展现在了土匪们的眼前,饱了土匪们的眼福。外祖母的脚真称的上三寸金莲,周正小巧,尤其是那双锈着荷花图案的绣花鞋,外祖母花容失色,慌忙去拣拾跌落一旁的套鞋,手还没有抓到,却被一个人抢先捡了起来; 是麻三!
麻三看了看那只套鞋,又看了看外祖母还没有来得及用裙摆藏盖好的锈足,长叹一声道:“有这么个重情义有美色又舍己为夫的女人,生欲何求!”说完就命令手下人:把人让她领走,告诉那几家赌馆和烟馆,以前的赌烟债务一笔勾掉,不要再提,郭家的宅院今后更别去靠近和骚扰!说完又瞅了一眼已经被外祖母用衣襟盖好小脚的部位,转身离去。
外祖父发誓不再赌博和再进烟馆。
外祖母虽未再吸过大烟,但从此却和水烟袋难舍难分,她那个水烟袋是娘家哥哥从杭州花大价钱买回来的,通体白银,似一只孔雀形状,孔雀的脖颈和长嘴做了烟嘴,两只腿一只做了烟座底,一只当成了把手,翘起的尾巴是装盛烟丝的地方,整个雀身则是水烟循环的烟胆,烟袋的周遭是精雕细琢,尤其是孔雀的两只眼睛,是用红绿相间的翡翠镶嵌,犹如活物,当时喜好舞文弄墨的县长都令人把这一宝物写进了县志:“郭门张氏不喜旱烟,独衷水烟,其兄乃乡里富绅,赴杭州商事竞得一水烟之具,烟具乃孔雀形体,纯银造就,羽翼层叠,滑亮泛影,轻吸则浮羽微动,重吸则翅翼有声,双目乃翡翠镶嵌,轻摇则会张合活动,置之则现流光异彩。”
后来,杭州曾来一巨商,声称是烟袋主人的胞兄,因其弟嗜烟而染鸦片,欠债而偷卖祖传物品,恳请外祖母能让其完璧归赵,并说要用双倍价钱买回云云,经一番客套之后,外祖母端坐在堂屋的一把楠木椅子上,猛吸了几口烟,然后把孔雀烟袋往桌子上一放说:“按说我应该物归原主,可这个物件我已经用的顺手,不想离开它,你要是成全我的话,我倒可以再给你双倍的价钱把你所珍藏的另外一个买回来!”巨商大惊失色,即而言道:“夫人是如何得知鄙人还有另外一件烟具?”外祖母轻笑道:“世间万物都无外乎内外阴阳,上下之别,左右之分,缺一则不成双全,就象我坐的这把楠木椅子,价格不菲,气势也不凡,可它就是一把,不能成对,你可给我寻回另外一把?”说完她轻离坐椅,缓走几步又转身看着那把刚坐过的椅子。巨商这才看清楚那把楠木椅子和旁边的另外一把是不成对的,两把椅子虽外观相同,但行家或明眼人仔细审视就会看出两把椅子并不是出自一个匠人之手!外祖母瞧着巨商已经把眼神斜瞄着她衣裙下的小脚上,就稍提高了声音说:“这把椅子的主人家离我并不远,就在本县,但它的主人却已经作古数百年,且你我对他们的名字并不陌生!”“谁?”巨商猛然一激灵,忙把眼睛从外祖母的小脚上移开疑惑的问。“李清照和赵明诚!”外祖母边说边又拿起孔雀烟袋来端详。
当天晚上巨商喝的酩酊大醉。临走前,巨商和外祖母的哥哥说:“胞妹天生丽质,且有数件传世之宝,难得呀!更值钱的还有——”巨商左右看了看又压低声音说:“还有她那双世间难寻的绣足---”
邴大奶奶和外祖母虽是同年,但她俩却一直的叫着劲,因为有一件事情总让外祖母耿耿于怀。
那年的清明节,城里的人都到城北山去上坟,快晌午的时候,就听见山后的北山上响起了枪声,紧接着就看见三三两两的人从山后奔跑过来,还夹杂着一些人的呼喊:东山的李七下来了!这东山的李七和北山的麻三向来不和,平日里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他们却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从不进城扰乱民宅,倒不是他们惧怕那些大户人家的家兵,而是都考虑到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怕惹恼了官兵和乡绅日子会更不好过,因为历史上有过被剿山的事例,但他们相互之间却经常闹些小摩擦或小火拼,这次又不知是为何原因相互追逐到了城北山附近,郭家和邴家的茔地相隔不远,正在上坟的人听见枪响就赶忙收拾家伙仓皇逃窜,那邴家大奶奶生来就是一双大脚片子,等不得家丁整理轿子,就撩起衣裙迈动大脚撒腿就往山下的城里跑,狂奔的速度倒比那些男丁们还快。
而外祖母则要等上轿后男丁们抬上她才可以逃下山回城,这样速度就差了一大截,没等到山脚就碰到了从斜路上过来的一伙土匪档住了去路,家丁们只好放下轿子,一阵风吹过掀动了轿帘,匆忙中那风又把轿帘子吹起来搭拉在了抬杆上,早露出了外祖母的双腿和那双小脚,一个土匪眼尖,刚要喊叫,却
被一个骑在黑马上的汉子抽了一鞭子:“是郭家的大奶奶吗?快走西门进城”。骑黑马的汉子叫道。
是北山的土匪头子麻三!
邴家大奶奶回到城里就咋呼着说外祖母遇上了土匪,起码是双足难以保节,没想到外祖母这么快就回到了城里,惹的外祖母恼怒冲天。从此就处处和邴家大奶奶叫劲儿。
邴家的大儿子做生意,大舅就去开绸布店,她的二儿子当兵,外祖母就送二舅上了部队,邴家的三儿子到外边学徒,小舅就去了师范读书——但折腾来折腾去却始终没折腾过外祖母的心计------
土改的头一年,在外经商的大舅托人捎信说:“我在外急用银两,望速卖田产及两处闲置宅院,外佘耕畜给佃户,廉卖余粮兑现银——”又说,速遣散家丁护院和婢妇,并派人送汇票至他在某某地某某处所云云。外祖母坚信大舅决不会沾染赌烟,更不会作奸犯科,这封信是必有因由,因为自她掌政以来,大舅从未如此大胆的指派她做任何事件,更何况这是变卖祖业的不肖之举!信是大舅亲笔,毫无虚假,口吻也合乎大舅的干练程度。外祖母把孔雀水烟盏往八仙桌上一墩,马上就喊来了管家郭海。
第二天外祖母就开始了变卖家产的壮举,一开始只是找到保人小打小闹的买,后来就有人闻风前来商榷;先是城外的地产数百亩良田,后又处置城里的两处店铺和宅院,而且外界的人都逐渐得知,外祖母夫妇的大烟又燃上了,城里更有人言之凿凿的说,外祖母的家人又购置了好几杆烟枪。
不到半年,土改开始了,邴家从外祖母家所购得的临街宅院都做了浮财,数百亩良田也被工作组做主分给了贫雇农,而外祖母却作为“土地出租”者躲过了这场血腥之灾,她嗒着哈气似是怀着歉意的看着台子上被批斗的邴大奶奶,还有邴大奶奶身后的那把用三百大洋从她手中换取的纯楠木椅子。
邴大奶奶没有被批斗而死,却得了风湿病和哮喘病。
其实她两个都有病,得的都是气管炎,邴大奶奶到了冬天就喘不过气来,而外祖母则是因吸烟过量才导致气管不好,于是她们就相互比拼着寿命。度过了好几茬波澜壮阔的变革和运动,外祖母和邴大奶奶都进入了风烛残年,刚有了点平稳的日子要过,邴大奶奶却没有熬过外祖母的寿命,已然去世,为了不让外祖母伤心和让她硬支撑些日子,大家就把她抬到当年做防空洞的地窖里,说是上级让搞演习,先应付一会儿,一直到出丧的完毕后才把外祖母抬到上面,并仍然对她说:邴大奶奶还活着!
城里大街上的人都知道,外祖母对好多疼痛病很会拿捏,一碗红糖水下去准保管用。我亲眼看见她颠着两只小脚到北屋的大炕洞里摸索着拿出来个油腻腻的纸包,从里面用指甲抠挖下来一点东西弹到碗里,然后用筷子搅匀,晃悠晃悠碗就就叫喊着疼痛的人大口的灌了下去,不一会就找不到了病人的踪影。有的人轻松地跑到了大街上才想起来还没道谢,隔街只听见一声呼喝:“谢谢大奶奶啦!”咚咚的脚步声就由近而远的没了声息——其实大家伙儿都能揣摩个差不多外祖母用的是什么药料,只是从没有任何人说透过。
外祖母过88岁生日的前一天深夜,整个家院和亲友都为她忙着寿辰之事,她的精神也格外的好,她看了看北墙上的大钟,差两个时辰就是六月初六。她历数了若干年的辉煌,又看着床头上摆放的那盏被文革后期退回来的早没了孔雀眼睛的水烟袋------她突然问道:哪个老太婆还没有死?大家说,死了,死了,前年就去了!外祖母听后竟然流下了几滴清泪:我,我本来是想死在她前面的,我为什么到死还要和她争呢!
外祖母是在悲喜参半中过世的,哪天,城里最好的鞋店正好给她送来刚做好的黑色绣花布鞋,她挣扎了几下想接过来,却没有挪动成身子,只好嘟念道“三寸金莲,正好三寸”!临死前,她脸上还带着笑意,眼角旁却留着几丝清泪,仿佛是记忆起她早年以往的辉煌,或者是为她的对手留有些许的悲凉,但无论怎样,她死的很安详!
北墙上的钟响地格外沉重和悠扬;时间刚到好六月初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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