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就会腐朽,就会成为灰土。这是鬼神还没有诞生之前就被人类认识到了的简单而正确的道理。但人是不服死的。人生一世不易的,好不容易有了些财产,儿孙满地了,眼睛再一眨,老了,离死亡不远了,太不够劲呀。炼丹呀,访仙呀都是不会有真正结果的,长生的人真的没有。那也不能就那么死了就死了呀。于是就有了生死轮回,人死可以成鬼的幻想。不能做人做做鬼也挺好,照样可以享受生一样的快乐,而且,过了几十年,又投胎成人了,那个想不出辙的事儿不就解决了么?
现如今,乡下的人死了,不管老少,家人一定会为其“关灯”。其实是做道场。如今的中国,道教并不流行,除了一些旅游胜地的道观根本就难见道士的踪影。但乡下另有一种道士,就是专门为亡人做道场的道士。这种人其实并不信道,也并不真正懂得道教的内涵,他们是把做道场当产业来做的。做一次关灯,可以得到数百元的收入,吃好喝好,极受尊重。并没有劳力的事,完全是动嘴皮的事。当然也不是谁都可以吃这碗饭。首先,道士要有极好的记性,一个晚上,基本上嘴巴不停,其内容完完整整在脑子里扯出来,有些吓人的。其次,要有极好的嗓门。靠耍嘴皮吃饭的教师,天天站讲台,一天讲了二三堂课,就口干舌燥;会做报告的干部,一次挺个个把小时,不简单了。这样的口功是不配当道士的,道士要一口说开,十个小时不歇,从请神到破地狱,嗓音清脆,让亡人家属听着觉得把亡人交给这个道士爷可以放心。常常是,这边结了帐,立马又去赶下家的生意。做关灯道士到这般专业的程度也难。
关灯工作先从请神开始。这家死了个人,等于阴间多了个新鬼。好像阴间对户口管理工作十分重视,绝不象阳间吃个洗三酒,上上户口就得。道士先把诸神议事厅布置好,大约副科级以上的都有画像,几幅大的画像肯定是大干部的了。画像的摆放地点可能也有讲究,反一眼看去就是层层级级,井然有序。道士穿戴整齐后,叫鼓乐伺候,自己口里念念有词,从大干部到小干部依次拜请神仙,,有威望的技术人员也被请来(如华佗),土地神干部很小,但属于地方一霸,也是非请不可的。直至请到数百年前到本村破草开荒的先祖据道士讲就是一个管垅汊的小仙(鬼)。道士客气,天上来的特派员(如太上老君)和地下的高干(如阎王)有很详细的称呼,处级以下的一律称“大仙”,事业编制的如鲁班、华佗等也被称呼为“大仙”。
把诸神安置好了,开始散花。
道士说:……我今来把鲜花呃散啰,散得鲜红献亡呃——灵。
所谓鲜花,其实是人间百科知识。道士把看家的本领拿出来,天文地理,三教九流。后来别的散花人上场。道士的任务就是对花了。散花人把自己的某个知识晒个半露,让道士说出端详。一般的套路,道士和散花人能配合的较为完好,双方互不得罪,互相恭维。但也有少年气盛的,一心要考倒道士,就会搬出些很偏僻的学问,如“李鬼劫道为哪般?”,弄得道士难堪。道士为自己救场的唯一法宝就是谦虚。先把考他的散花人夸成“少年才高”,再贬自己“才疏学浅”,万不可和散花人斗气,不然名声倒了,就丢了个金饭碗。
如果散花的手段有限,道士就只能自己继续单干,不用担心道士没戏唱,一部二十四孝足够道士哼哼哈哈几个小时。“王祥卧冰”、“孟宗哭竹”、“丁兰刻木”……平日里不孝的男女开始打呵欠,没人孝的老太太就使劲地抹泪。
散完花,焦点才开始聚到新鬼上来。
新鬼对于自己的死亡是极端的恐怖、极端的不情愿、极端的不服。不服又有什么法子?你没看到身后两个凶神恶煞的狱警吗?亡人从生到死,经历了一个肉体消亡的过程,早已瘦骨嶙峋了,竟然被狱警例行公事地拴上了铁链。即如在生时武功盖世也枉然呀。那就只能哭,死哭。泪水湿了铁链,湿了议事厅的地面。亡人平日里没少烧纸助油的土地神和华佗竟然脸无表情,没有开腔说情的意思;更不用说那些平日里求不够的大干部了。
那就继续哭。
天上的神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也就是坐坐而已,没有言语。
倒是主管干部阎王看得心不忍,动了些恻隐之心,叫人(鬼)搬来生死簿……
“你倒是看呀,亡人,咱阴间不像你们阳间,可以随意践踏法律,咱们得依法治国。一个人得多少阳寿都是在放其出生之前就在生死簿载好了的。你不认得字?那叫小鬼读给你听:唐太宗李世民,功德盖世,按规定享年六十四岁,没照顾他半天;关云长,特级战斗英雄,忠义之士,也就活了五十多岁,还有……你倒是看呀,没冤枉你吧?你哭,哭个屁?好像咱阴间欺负人(鬼)似的,真是!”
人死不能复生,俺舍不得家人哪!
阎王到底是个好领导,坚持以鬼为本,吩咐小鬼:把他带回阳间,让他最后看一眼他的家人。
于是,亡人回到了自己家里。发现家人都在哭得伤心欲绝。阳间的人看不到阴间的鬼,鬼却看得到阳间的人。新鬼被家人感动,从内心里忏悔自己在生的种种恶行。于是特别珍惜这阎王赐给的最后时间,一个劲地感受亲情。
终于,鸡叫头遍。该走了;再不走,阳气太重,鬼命就要受到威胁了。差鬼说:开路!亡人一脸凄惶。差鬼不动感情,把枷锁上好,补充一句:不用为家人考虑了,今后,当你的职称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可以按一定量给你家人荫福。
是呀,“千人世上奔,不如一日土里困。”家人听到道士这折戏,甚是欣慰。
回去以后,阎王根据亡人生前的表现,确定其去向。据道士的表现,好像他可以在阎王面前说些人(鬼)情,可以让亡人的去向好些。奈何桥是非过不可的,灌迷魂汤也不可避免,道士会陪着的,亡人也不用太怕。接下来是很关键的活动:破地狱。这当口,亡人家属会很紧张,大家直盯着道士看,晓事的会把最好的烟为道士爷敬上。道士爷就郑重其事,披挂上阵,目露凶光,手持一把木剑,口里念念有词,动作幅度很大,不时把木剑刺这刺那,好像为了保护亡灵,杀了很多管地狱的鬼。良久,偃旗息鼓,可能是道士爷已把亡人引上一条康庄大道。于是亡人家属都松了口气,对道士爷的丰功伟绩感激涕零。
也不知是哪个人先出注意,把以前农村用来播送毛泽东思想的高音喇叭用来关灯。最初这样干的人大约是想找个胜过别人一筹的茬儿,后来大家都跟上,好像不这样就输了伙帐。于是,一个老人走了,十里八村的夜晚将被关灯的喇叭声整得丧气十足,耳朵本不灵便的老太太在耳朵里塞上棉花絮也无法入睡,只怕小孩梦里也是道士的哭丧腔。学校上夜习的老师和学生硬是弄得无法上课。但也只能跺跺脚硬忍着,这样的事还能找谁说去呀?
也有读书多的或信仰基督教的,不赞成这样的做法,但到底是无法言语。一个人不赞成有什么用?还有一大家子热衷这个闹法呢,再说,死了一个人,牵涉到好多村庄的亲戚,你不请道士关灯,亲戚会掏错呢,弄得事主灰头土脸,不得安宁。
也是,一个人死了,能转世还不好?本来要下地狱,道士出了力改过太平日子不好?还有,土里人保护着这一家子富贵荣华是多好的事啊。虽说有文墨、无文墨的人都知道这事八成是掩掩生人目,服服死人心的假事,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再说,除了这样弄弄,还有什么法子让生者更安心?况且,这样的文化,减少了死亡的可怕。
其实,把人整得这么惨的不是死亡,而是自私。死亡和出生一样是生命的表现形式,有生必有死。一个人死了,同时在另一个地方一个新生命诞生了,比起走向没落的生命来说,新生命是多么美丽,多么充满希望啊。这就比如是田野里的麦子,熟了就该收割;到明年,新的种子会发芽。这就是新生,这就是生命的延续。把私念摈弃,老的死亡,新生命的诞生跟一个人新生有什么不同?这种直接的新生多么便捷、多么爽脱、多么平易、多么令人信服!犯得着许许多多的人都去发那种虚幻得要命的神经吗?
只是,人就是奔着自私来的,自私的观念合成一个“我”,立足于“我”,演绎着生旦丑净、抑扬顿挫的人生。什么时候,自私的原欲没了,人的戏也就自然谢幕。
这么说,关灯虽然不失愚蠢、荒唐,倒也是一种真实的人类文化的承载物。
就不要对它指责了。细听听,细看看,细品品,那些参与关灯的人其实是在集中演绎人生。
人生真如茶,汗味儿、土味儿,骚味儿、膻味儿、苦味儿、涩味儿、霉味儿、香味儿、甜味儿都有着咧。
好茶。道士爷、各位被道士爷整得腰酸背痛的老少,喝杯茶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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